“平身。”胤禛走进来,磁性的声音似乎比以前更显威严,见寤生起身,按住了她的肩,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了。
“皇阿玛!”婉媞拉着福惠行了一礼,红扑扑的小脸上高兴非常,“你跟我们一起用晚膳吗?”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唇角轻扬:“阿玛今儿来陪小媞用膳。”眸光随即一转,视线落在刚爬上寤生膝盖的小男孩脸上,“唔,你倒是挺自觉。”
福惠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唤了一声:“皇阿玛。”
寤生将筷子递在胤禛手里,嗔了他一眼:“用膳吧,瞧你把这孩子吓的,怎么笑起来还让孩子这么害怕?”
胤禛斜睨了福惠一眼:“是他太胆小,朕又不会吃了他。好歹也是个男孩子,动不动就哭鼻子……瞧瞧,又来了不是?”
福惠一双大眼里泪光闪闪,眼眶都红了,十分委屈地瘪瘪嘴,但终究没有哭出来。寤生叹了口气,拿起筷子为胤禛夹了菜:“福惠还小呢,还未满两周岁,怎么就不能哭鼻子?你这不是挑刺儿吗?我还就不信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不哭?”
胤禛轻嗤:“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读书认字了,懂多少事?还能吃饭也偎在长辈怀里?”
“他人小,坐在椅上够不着。”
“那就在椅上多垫两个垫子。”
寤生不觉蹙眉:“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挑剔?小媞也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怎么没见你生气?”
怀里的福惠动了动,垂着脑袋从寤生的膝上爬下去,然后又爬上最下手的椅上,扭了扭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却也只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露在桌面以上,有些胆怯但又固执地望着对面的皇阿玛。似乎是希望皇阿玛能消消气,或者再奢望一点会夸奖自己两句。
胤禛什么也没说,对旁边侍立的丫头道:“多拿几个垫子来。”
直到垫子的高度终于合适,丫头又将椅子往前挪了挪,胤禛才看着对面的小人儿说道:“坐要有坐相,以后吃饭就得这样,可记住了?”
福惠忙重重点头,咧了咧嘴。
胤禛便道:“吃饭。”兀自用起来膳来。
寤生见对面的婉媞看看自己阿玛,又看看拿起勺子的福惠,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自己也不禁将某个挑剔的人瞪了一眼,才埋头用饭。
用完晚膳,胤禛喝了半盏茶,嘱咐了寤生几句,无非是最近天气昼夜差异,莫要着凉之类的话,见她一一答应下来,满意地一笑,复又回养心殿处理国务了。
胤禛一走,两个孩子才又活跃起来,婉媞把自己的积木搬出来,全倒在炕上,教福惠堆积木玩。寤生见两个小家伙玩得高兴,也没去管,只让奶嬷和丫鬟们好好看着,自己索性出了景仁宫往园子逛去,全当散步消食。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行走在这青瓦红墙之下,放眼皆是熟悉的景象,真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不知不觉就行到了绛雪轩外,她忽然想起曾经的那个少年,英姿飒爽纵情恣意,像一只刚学会展翅的雏鹰,豪气冲天却又稚气未脱。
如今快二十年过去,单纯的少年已经长成英俊成熟的青年,雏鹰已经变成敏锐强壮的雄鹰,只因太过锐利太过锋芒,被牢固的铁链锁住,关在了一座压着皇权封印的牢笼之中。或许多少年后,当她两鬓苍白之时,那个曾经的少年也像一只垂暮的鹰,磨尽了一切尖利的棱角,呆在某一个角落里,默默舔舐着被铁链长年累月拉扯出的一道道伤痕。
这是她最不愿去想的事。
进了绛雪轩,推开正厅的大门,阳光顿时穿透室内,照尽每一个角落,照出一室浮尘。那面巨大的红木雕花的白色屏风还静静地立在那里。她慢慢走过去,手指轻抚上面的雕纹,指尖顿时沾上了些许细细的灰尘。
屏风后还放着两个很大的红木箱子,寤生蹲下来将其中一个打开,入目是各种各样的皮影,她随手拿起一个瞧了瞧,想起很久前十四为了逗她开心为她亲自演皮影戏的情景,心头就涌上一股暖意来。
摆弄半晌,终是轻叹一声,将皮影又放回箱内,盖上箱盖。
刚出了绛雪轩,无意中抬眸,就看见一袭洁白衣袍的少年自前方穿廊急匆匆行来,一眼望见她,不免怔了怔。
“姑姑。”弘时脚下停滞了片刻,走到她面前低眉行了一礼,“姑姑吉祥。”
寤生见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似乎是书本之类,微微一笑道:“这是做什么去?”
弘时面色微红,不敢看她,迟疑了一下:“回姑姑,落了些东西在府里,刚回家去取了来。”
寤生颔首:“去吧。”
“是。”弘时又行了一礼,便从她身旁走过。
寤生行了没几步,心头忽然一动,转身轻唤道:“等一下。”
“姑姑?”弘时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亮如琉璃的双瞳中染上一层淡淡的迷惑,为他原本俊逸不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童稚的懵懂。寤生见他这样心中不觉变得柔软,脸上便带了极温柔的笑意。
“姑姑有话想跟你说。”她左右瞧了一眼,拉住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少年的手,对小竹和弘时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在外面。”随后拉着他进了绛雪轩去。
弘时只觉得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被姑姑握住的手似也有些发烫,差点要令他全身的血液在这种热度的炙烤下叫嚣燃烧起来,而他却只能脑中晕眩地乖乖被她拉着往前走。
进了大门,寤生将他拉至一旁,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道:“转眼就比姑姑高这么多了,儿子也快两岁了,去年还娶了福晋,已经长成个大人了。”
弘时面色通红,嗅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喉中有点干涩,却实在不知姑姑想对自己说什么,不由得唤了一声:“姑姑……”
寤生暗自吸了口气,正了正颜色:“已经是个大人,肩头就应该担负起作为一个大人的责任了。做什么事前,先想想你最应该保护的那些人,想想你最不愿让谁感到失望难受。你要知道,你的皇阿玛终究是你的父亲,你明白他最恨什么。他对你一直寄予很高的期望,你莫要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
弘时闻言顿时惊醒,体内也一点一点冷却下来,他看着姑姑那双幽深的眸子,心头巨震:姑姑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话?难道……
寤生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色,心中不忍,轻握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上一辈的恩怨,你不明白,就不要掺和,只需管好你自己便是。你阿玛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但我知道他对你寄予厚望。你莫要令他失望,也莫要令姑姑失望。可记住了?”她能看得出来,弘时对于他阿玛如此对待他的十四叔和玛嬷还是有些痛心的,对他阿玛也是敬畏中带了些失望……这些危险情绪的萌芽若不早一些消灭在摇篮中,将来他如果看到自己阿玛对待自己八叔一党的狠劲,可能就真会不惜触怒胤禛做些什么糊涂事来……
她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该让一个孩子去背负。
紧紧攥了攥弘时的手,她的表情越发严肃:“你答应姑姑,这些话都要牢牢记住。”
弘时凝视她许久,眸色缓了缓,暗自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姑姑说的话,弘时都记住了。”
寤生扬唇而笑:“这才是好孩子。”
弘时脸上又浮起一团红晕,赧然一笑,垂下眼睑不再敢直视她闪亮的双瞳。
“去吧,做你的事儿去吧。莫要跟别人说起这些话。”寤生轻声嘱咐。
弘时点点头,又行了一礼,这才离开了。
寤生独自立了许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攥了攥拳,叹息了一声。刚要移步离去,忽听小竹在外唤了一声:“主子……”紧接着,传来布鞋踩在石砖上的轻盈的脚步声,一抹素白映入眼帘,看见来人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寤生不免愣怔了一下。
李氏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是在极力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你跟我来。”
“请问有什么事?”寤生一头雾水,但不想这人看似柔美力气却不小,只将她拉着就走,令她简直觉得自己真该把搁下这么多年的拳脚功夫重新练起来,不然也不会连李氏都比她“强悍”这么多。
沿着僻静小道穿过御花园,不一会儿就到了李氏住的咸福宫。一直到了李氏现居的正殿厢房内,遣开下人,才松开她的手。
“我今儿是有事求你!”李氏愤愤地道。
寤生揉了揉发红的手背,颇有些困惑:看李氏这表情,好像是恨不得杀了自己,怎么又说求自己?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最近哪里得罪了这个女人。
“我求你放过弘时,不要再招惹他!”说到这里,李氏顿时红了眼圈,声音有些哽咽,“就因为你,皇上对他已经有了些成见,我求求你不要再亲近他招惹他好不好?求求你让我们母子能过得安生些好不好?!”
寤生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这样被人莫名其妙地指责不免有些恼怒,面色也沉了沉:“你这是什么意思?能把话说清楚些么?”
李氏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呜咽出声,忙掏出帕子捂住嘴:“……弘时是个实性子,有时候简直就是个死心眼……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让我操碎了心他也不明白,非要让我两眼一闭不管他才好……呜呜呜……”
寤生朝天翻了个白眼,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个女人的说话逻辑:整个儿一前言不搭后语。于是干脆在椅上坐下,等她哭完。
李氏哭骂了一会儿,想是累了,便在寤生旁边的椅上坐下,一边擦泪一边抽泣:“你不知道就算了。你只答应我以后不要亲近弘时就行了。”
寤生蹙蹙眉:“我是他长辈,还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跟对自己孩子一样,你这又是从何说起?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麻烦你说清楚好不好?”
李氏一脸决断,直直地盯着她,止了抽噎斩钉截铁地道:“我说了,你不知道就算了,我死也不会说原因的。你得答应我不要再亲近弘时。”
寤生性子也冲了上来:“我不答应。”
李氏便又哭起来:“……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你若不答应我,不仅会害惨了弘时,也会害了你自己的,还会连累我……呜呜……难道真让我给你跪下你才答应吗?”说着果然起身到了寤生面前,就要跪下。
寤生一把将她拉住,心中有些烦躁:“你这个女人更不讲道理!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真是莫名其妙!”
“此话当真?”
“当真!”寤生一跺脚站起来,气急道:“真想不明白,弘时那么个儒雅性子的孩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个颠三倒四的额娘!告辞了!”说完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李氏看着空荡的门口,使劲擦掉眼泪,面上却松了口气,冷笑了一声:自己若不是从一开始就做出个这种颠三倒四的样子,能到现在还有这眼见的几分荣耀在?能到现在还可做这一宫之主?能到现在还有一个长这么大的成器的儿子?!跟自己曾经同一时间进四阿哥府的那几个人,称得上体面的,不也就只剩了自己一人?
她,早该知足了。
……
过了没几天,这日暮色将临,寤生刚哄婉媞睡着,就听到小竹来报说年氏突然早产。寤生心头一凛,想到前天自己还去看过她一回,直到昨天她都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早产了?忙让小竹去翊坤宫看看。
过了大半个时辰,小竹回来了,说那孩子还没等生下来,就已经没气儿了。
寤生面色微白,双眉紧锁:“怎么会这样?前儿她还跟我说太医诊断后告诉她一切都正常的。”
小竹一愣,随即道:“主子,刚才司琴私下里对小竹说,太医前两日为年主子诊脉的时候就说什么脉跳虽圆滑但后有涩滞,说是胎儿气息有些弱,这两日一直在用针灸施治,结果……还是个阿哥呢……年主子听说婴儿已经殁了,当即就晕了过去,好容易才救醒过来……”
这么说,枕月那天是在骗她了?只想让她安心么?寤生心头顿时有些酸涩,只觉得焦躁愁虑,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过了没半个月,就发生了一件令她更觉难受痛心的事:德妃沉疴难愈,终是驾鹤西去。
康熙大丧期内皇太后又薨逝,皇宫上下顿时哀恸不已。胤禛跪在宁寿宫德妃的梓棺前,终于痛哭失声。
这世上的人,无论年龄多大、无论身份高低,一旦失去了双亲,便都是孤儿。
紫禁城中沉痛到窒息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九月初一,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的梓棺终于安葬景陵,与康熙合葬。
大丧期后,最容易令人有身心俱疲之感。寤生只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又老了不少,身体也颇觉倦乏。胤禛心疼无比,让太医来为她诊治了一番,开了些养荣丸,嘱咐她坚持服用。
“听说年氏这些日子也病了,我也没去看她,太医怎么说,可要紧吗?”寤生斜倚在榻上,握住胤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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