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司徒大人的维护之意叫臣欣羡非常。”
早些时候,长流下令彻查河工贪墨案。这桩案子最早的揭发人是司徒常胜,长流假意被他触怒,将他投入大牢,实则是为了保护司徒。如果司徒不被下狱,那么他不参与案件的审理就说不过去。而这桩案子背后的牵扯实在太大,司徒只是区区一名都察院给事中,倘若卷入其中,一个不好便会引火烧身。因此长流便顺势而为,利用楼凤棠跟柳青纶之间的党争,借楼凤棠的手来处置此案。同时用这桩大案打破两党联手逼迫她大婚的局面。等看到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她再以帝王之尊出来当和事老,如此一来,两派人都会服从她的权威。另一方面,司徒蒙冤被关,又由皇帝亲自从牢里接出来,自然官声大振,将来再上一步便顺理成章。
长流的一系列谋篇布局,楼凤棠想必洞若观火。眼下他抛出这句话,是在告诉她,就算被利用,也必然只是出于他的自愿。
掌心一空之间,女皇已经走到靠墙的书柜旁取了不知什么东西,又走回他身边。
“不是老以为朕小气么。闹,这个送给你。”说罢便将一只红缎锦盒塞入他掌中。
“打开看看。”
锦盒之中躺着一枚不足寸长的橄榄核雕成的龙舟扇坠。米粒大的窗开合自如,窗内坐着的两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个书生模样,凝目沉思举棋未定,而他的对手则身披龙袍,衣褶清晰在目。方桌之上茶盘齐备,一旁两名垂髫小童正在照看火炉。
指腹轻转,舟底刻着一行行书——“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得之为声,目遇成色。是告诉他,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尔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下一刻却听她轻声道:“这枚核舟是太祖亲手所刻。船上坐的是太祖和楼太傅。”
一顿,长流又郑重道:“朕并不指望成为流传千古的帝王。楼卿却势必会成为世人传诵的一代人杰。”她忽然直视他的眼睛,轻而缓沉地道:“只盼同舟共济。”
太祖虽然没少干鸟尽弓藏的缺德事,对楼太傅却始终恩宠有加。这是在许他一个善终?
“微臣谢过陛下赏赐。”
长流并不理会他眉目持淡仿若静坐莲台,只接着道:“江山如画。然而掌江山犹如逆水行舟,治山河如同逆风执炬。朕……”
她没有再说下去,既没有豪言壮语,也不曾以情动人。
看见楼凤棠最终轻轻将锦盒合上,行礼告退,长流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只是,她心中再清楚不过,既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问过自己有几分真心,他收下只怕也并不代表有多少诚意。
三日之后,王素和果然顺利调任都察院右都御使。而他走吗上任参劾的第一个人便是李嗣同,罪名是罔顾国法,纵子行凶。李嗣同在朝中呼风唤雨多年,若说有什么不顺当的地方,便是摊上了一个断袖的儿子。李嗣同位高权重,自问丢不起这个人,为了不让这个最小的儿子到外头去丢人现眼,特意给他修了一座山庄藏美。此事原本是极隐秘的,王素和知晓是因为王家曾经兴起过把王兰许过去的念头。碰巧一位去李家当过产婆的老妇曾听到李家下人们暧昧不明的几句风言风语,便将此事透露给了王家的管事,以求赏钱。后来这桩婚事自然作罢。
总之此次闹出的事说大也不大,就是李嗣同的小儿子玩出了人命。李家自然没有报官,想悄悄把人埋了了事。谁知道这次死的人却不是区区一个买进府里的小倌,而是此次会试落第的秀才。死个把贱民,那些文官自然不当一回事,但弄死了身负功名之人,别说引起同僚反感,便是想替李嗣同求情说上几句好话,也得掂量掂量。
案子查着查着便闹出了强抢民男的罪名,王素和领着都察院的一干下属到藏美山庄大肆搜查,竟搜出男宠共二十六名。从阳刚到柔媚,从少年到青年,那真是风采各异一应俱全。这些苦主口供非常一致,都说是被强逼入府的,在堂上公审的时候简直哭成一锅粥,字字血泪句句伤心,直把李桐控诉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变态虐待狂。
李嗣同这几日丢人丢了个底朝天,上朝都想戴面纱。
反观王素和,抓住了议事堂老狐狸的痛脚,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二。王家娶了大长公主,荣升为皇亲国戚,女皇陛下又重用王素和,王家逼死佃农一案自然无声无息地就平了。王素和自以为已经剥去紫皮刷成了丝瓜,不免骨头轻了好几斤,脚下飘飘然,开始想入非非起来。
冬暖阁中,王素和跪着表情沉痛道:“臣无能,只能用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微末小技。”从李嗣同家的阴私下手,自然要比寻找他政务上的疏漏要容易得多,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李嗣同要挡他的路,就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王卿不必自责。”以退为进,想让朕夸你两句怎地。
“为报陛下知遇之恩,臣自当竭尽所能。”
听语气倒像是说一半留一半,难道他还有后手不成?长流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王卿此次处事得当,朕赏你什么好呢……”
趁着陛下假意沉吟,王素和终于开口道:“臣有个不情之请,小女王兰至今未有婚配……呃……”
长流见他吞吞吐吐的,心知他定是看中哪个难缠的角色,需要用圣旨逼人强娶。当然此强非彼强,乃是勉强之意。
“王卿看中了哪家的才俊想让朕替你出面啊?”当皇帝还真命苦,拉郎配这样损阴德的事也得干。
“臣的小女年纪也不小了,都因为家里太过溺爱才留到现在。朝中适龄的才俊也都有了家室,只除了,除了……”
莫不是把主意打到了黄鼠狼头上?这胃口也太大,胆也太肥了吧。
……
楼凤棠入殿的时候看见女皇又在吃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心智早熟,平日里一张小脸跟同龄人比总是显得过于清瘦了些。现下因为在吃东西,腮帮子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一双眼睛洗过一般清亮摄人。
咚地一声吐出一枚果核来,陛下的腮帮终于不鼓了,却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越发贼亮贼亮的。
得,只怕又没好事。楼凤棠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行礼如仪。
“楼卿快快请起。”
才抓过话梅果脯的一双白嫩小手直接揩在他绯色官袍的袖子上。楼凤棠素来爱洁,阿晚却从来都没个避忌,小时候玩过泥巴,不管多脏都只往他身上揩,长大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常常眼泪鼻涕弄他一肩。一瞬间的恍惚过后,楼凤棠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此刻没穿月白蟒袍,不然的话,一旦被皇帝按上“御印”,回到公房示众,还真有他好看的。
如今满朝文武都认为女皇对楼相颇为倚重,赏赐不断,恩宠有加。也难怪,今日旺公公亲自到议事堂宣召,现在只怕宫里头是个人都知道女皇赐宴予他。
案上摆着一只铜制火锅,底下的碳烧得正旺。锅中乳白色的汤水已经沸腾,汩汩冒着气泡。旁边放着各类菜肴,牛肉、羊肉、鱼片、冬瓜、冬菇、冬笋、白菜,一碟碟堆满四周。
“臣不敢与陛下共食。”
“无妨。这是鸳鸯锅。”长流边说边将亲自烫好的一块青鱼片捞起,示意旺财递给楼凤棠。
“这一餐,爱卿不必拘礼,只管尽兴便是。”帝王赐,必然得跪迎。但吃饭的时候有个人在面前跪来跪去的,实在倒胃口。
楼凤棠慢慢吃了,心中却越发疑惑。
长流只作不知,边大快朵颐,边从诗词歌赋一直谈到书画器物。楼凤棠亦是此中大家,竟说得颇为投机。说到高兴之处,他还顺带诓了宫中宝库的一幅流传了三百多年的名家真迹去。看到长流一副心疼肉痛的样子,却只无奈点头,他心里竟隐隐升起讹诈成功的快意。
君臣二人快要酒足饭饱之际,长流忽道:“楼爱卿,有人托朕给你做媒。”
楼凤棠顿觉一定是他自己咽下那块鱼的方式不对,这才后知后觉他被她赏的鱼刺给卡了。
长流见他犹如骨鲠在喉的表情一闪即逝,心中不由大乐,这才接着道:“朕希望你不要接受。”
嗯?这是让他抗旨不遵?
“也不要拒绝。”
……
“有些自作聪明的人既然笨得像头驴,楼爱卿,你且忍忍,装作悬在那人头上的胡萝卜就好。”
这是什么比喻……
“你放心,朕舍不得把你嫁出去让人白白给啃了。”虽然黄鼠狼很可恶,但是留着他还有用。
楼凤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难道他说多谢陛下抬爱,保住臣的清白?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作者有话要说:核舟上刻的那句话是《前赤壁赋》里面的,后面两句也改写自赤壁赋。
封面换了,出银子请画手画的。定制印刷的封面也已经做好,设置成猫的微博背景了,想看的童鞋欢迎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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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飞飞一闪身入了驿站;无声无息地潜入一间透出亮光的屋子。
原焕本在秉烛夜读,见到昏黄灯光中浮出一个人影,不由心中一惊。
林飞飞忙道:“原兄,是我。”
原焕闻声转而一喜;轻声道:“得手了吗?”
林飞飞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不起眼的册子来;递给原焕。
册子的封面上只有“随县”两个字;边缘卷曲残破。原焕就着油灯;翻开一看;其上墨迹有新有旧;且略有删改;再细细辨认;删改之处大多是人名。
林飞飞见原焕灯影之下暗黄的脸色越来越沉肃,不由一边凑过头去看,一边问道:“情况很糟吗?”
原焕凝重点了点头:“你来看。”说罢翻开方才他在灯下抄录的一本册子。两人循着两本册子细细比对,一直到黄册翻过去十页,才找到一人与林飞飞带回的册子人名重合。
二人越翻心中越沉,直到黄册翻过去一大半,原焕忽然住了手。
林飞飞恨声道:“要不是我天天变着法儿跟县衙里头那帮收租的混熟了,怎么会知道这里头的猫腻,又怎么能上县衙盗了这本真册子出来。”
“这些人交给朝廷的黄册上誊录的名单全是假的,上面记载的人十个有九个已经不在随县。”原焕又指着手中被合上的白皮旧册道:“这本白册才是县令手中的真名单。”一顿,原焕奇道:“只是,青州布政使为什么要授意各级县衙隐瞒人口流失的事?”
林飞飞冷笑一声,道:“我猜整个青州卫所的兵员都逃了个干净。布政使和按察使怕朝廷追究,便弄个假册子糊弄过去。”
原焕却早在离京之前就已经查阅过这几年青州递上来的黄册,当即摇头道:“这也说不通啊。这么多人都走了,为何青州的赋税年年都能照交不误。”
“我这几日出去转悠,听这里仅有几家农户抱怨县老爷收租越发高了。其实朝廷已经十年未曾加赋了。敢情他们是看人走了,便将税摊派到其余人头上。”如此做法难免形成恶性循环,逼得剩下的人不堪重赋,只得客走他乡。
原焕却比林飞飞长于实务,于钱粮数字上有概念得多,遂摇头道:“还是不对。这么庞大的数字,我看是对不上的。青州衙门一定有别的进项来填这个窟窿。”
这几日他二人分工合作。林飞飞为人机灵,善于交际,便由他去搭讪县衙的人,间或也与当地农户攀谈。而原焕便谎称自己是国子监的学生,朝廷派他来抽查核对黄册。这样的事是经常有的,当地的县衙便没有疑心到别的上头去。原焕也装作对他们造假的事一无所察,做出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明面上不过将黄册再随意抄录了一份,其实早就看出来其中的猫腻。
林飞飞道:“干脆我用刀子逼青州布政使一次说个明白。”他这句话说到最末几个字已没了起先恶狠狠的语气,想来也是出于一时心焦义愤,实则自己也知道不能如此冲动行事。
原焕也知他不过一时意气,便摇了摇头,道:“看来咱们免不了得摆出身份,直接与青州布政使打一番交道。”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除非青州要反,否则应当不敢动他们。
“依我看,莫不是青州衙门早已被西凉那边买通。”聂湛若是有不臣之心,自然要招兵买马,说不得青州这些人头税便是凉州给的好处填补的。如此一来,朝廷无知无觉之下,西凉怕是已经积累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原焕正待开口,只听屋外一声大笑道:“二位秉烛夜谈,好雅兴。还请上青州府衙一叙。”
林飞飞心中一惊,即刻想到今晚自己盗白册如此顺利,其实是人家早就做好的套子。而他方才跟原焕二人一番交谈,早已将身份泄了底。来人听声音就知道是内家高手,何况对方一路跟踪,他竟然一无所察。林飞飞心思转得飞快,当即扑灭了屋中烛火,一把拽过原焕,正待遁走。
熟料原焕却推拒道:“我留下会会他,你快走。”对方深夜尾随而至,且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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