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必须牺牲绝大部分的推进速度。而在遭遇优势军力保卫、不得不突围求存的情况下,缓慢的速度不正是他们应当首先屏弃的弱点吗?
战局并没有给我留出思考的时间,两军很快就到了弓箭可以发挥作用的距离。在温斯顿人的高大防护面前,只有少数的几支羽箭造成了他们轻微的损失。同样,擅于守御的雷利也对这样的远程攻击早有准备,温斯顿人的弓箭射击受到的实效比我预估的还要小。
这无力的远程攻击并没有坚持多久。当两军开始短兵相接,面对面地展开搏杀时,生命开始展现出它廉价的一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咔咔”的脆响,不少人的身躯就在这死亡的交响乐下瘫软下去,并永远地失去知觉。而这还只是一场屠杀的开始。
经过刚开始相互接触时生涩的相互磨和,战争的齿轮得到了足够的鲜血作为它继续运转下去的润滑剂。两支军队丝丝入扣地纠缠在一起,在他们相互间咬合最紧密的地方,不断有哀痛的嘶吼声传出,吟唱着金属利器划过肉体带走呼吸的巨大痛苦。
防御,这是雷利所擅长的。在阵地防御方面,他的战术与众不同。他从没想过要锻造一条滴水不漏的防线,让对手在它面前逡巡良久却找不到突破的机会。他的方式纯粹是违背传统的,用简单的两个字概括,就是:
弥补。
雷利的防线经常有一些明显的漏洞,让对手作为突破口——这倒未必是他有意留下的陷阱,只是从没接受正规战术教育的他不太可能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防御阵型——尽管他从不承认。但当他的对手以为抓住了机会,扑向这些所谓的“漏洞”时,他们会发现自己踢到了铁板。
因为在雷利的防线之后,有一个能够及时弥补上漏洞的机动编队,这支编队在雷利超越常人的敏锐观察力和果断地指挥之下,形成了一个会移动的战地坚盾,总能够及时出现在需要弥补的突破口。通常来说,不知内情的对手往往会被这意料之外的顽强抵抗打乱了阵脚,先行崩溃在这条“能够自己修复和进化的”防线下。
“没有完美的防线,但一切弱点都是可以弥补的。与其斤斤计较阵列队型的整齐,还不如以变化来应对不可知的进攻比较实际。”这就是雷利的阵地防御理论。只要不出现压倒性的优势,这一理论在面对任何一支试图强行突破防御的敌人面前似乎都是可行的。
可现在,雷利的防线正在经受巨大的考验。
在里贝拉公爵的指挥下,两个步兵方阵像两座会移动的小型堡垒,缓慢而坚韧地移动到阵地前,似乎并不急于找到突破口,而是像两把大锤一样不停地向前锤打,将防线前排的阵列不住地向后压去。如果说雷利一贯奉行的是一种“点对点”的防御的话,那么里贝拉公爵正在施展的,是一个“面对面”的进攻。
在这样缓慢而有力的压迫中,雷利的“补丁式移动防御”根本发挥不出预期的作用。这个时候,他在战术和经验上的先天不足逐渐展露在对手面前:阵型散乱、士兵战斗素质低下、不会很好地利用手中的优势兵力。如果不是对手受到阵型的限制,推进速度十分缓慢的话,雷利的阵地或许已经崩溃了吧。
“稳住阵型!”雷利的声音从乱阵中传来,带着少许绝望的愤怒。他依旧率领着他的机动部队在防线后方迅速地移动,但我看得出,那只是在勉强拖延阵型溃散的时间而已。他做得已经很好,表现出了远远超出这个年龄的军人通常具有的敏锐和稳健,但是,那还不够。即便是再怎么英勇的战士,他也还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罢了。面对着难以独力扭转的局势,他做到这样的程度也已经到达极限了吧。
曾经在坎普纳维亚城头建立起“拒绝生命的防线”的雷利,在这一次与里贝拉公爵的较量中一败涂地。
弗莱德是不会让这样不利的局面持续下去的。果然,在左翼阵地最吃紧的关键时刻,红焰率领他的轻骑兵部队从中央本阵中奔出,向里贝拉公爵的方阵后方兜去。他的到来及时停止了左翼阵地的崩坏,两个混编方阵同时放弃了对左翼阵地侵蚀,缓慢地向后退却,并将主攻目标转向了红焰的轻骑兵。即便是在退却,温斯顿人的步调依旧整齐稳健,两个方阵进退之间表现出了相互掩护的默契。里贝拉公爵在这时候表现出的对阵列绝佳的控制力不由得让我们这些战地新手敬佩,即便他是我们的此战的死敌。
两个步兵方阵本着但求无过的原则抵御着红焰的冲击,在这个时候,红焰的轻骑兵也确实没有很好的方法来对付这些狡诈的敌人。为了掩护左翼阵地的重新整顿,他不得不和这些坚韧的对手不住纠缠。而这,恰恰是温斯顿人希望看到的。
对面的温斯顿人忽然爆发出震天的吼声,除了重装骑兵和少量部队不动,其余的部队轻骑兵在前,步兵阵列在后,全线向弗莱德的中央本阵冲来。他们掌握的时机刚刚好:红焰此刻被里贝拉公爵纠缠得分身乏术,而在左翼阵地恢复秩序之前又不能轻易离开,失去了骑兵护卫的中央本阵空前虚弱。选择这里做突破口,已经不仅仅是突围那么简单了。或许,即便此时,敌阵中始终未曾露面的路易斯太子仍然没有放弃对胜利的渴求。
我头一次对弗莱德的判断失去信心,对手对战局的把握和对胜利的执着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的。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弗莱德还能延续他的传奇,引导我们获得荣誉和胜利么?
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测。
“部队集合。”我向身后的侍卫下达了命令。我手头有一千多名士卒负责后勤的运输和安全保障,其中包括八百骑兵,这是我能调动的所有兵力了。如果在最危急的时刻,我能用他们来为弗莱德赢得哪怕瞬间的喘息时间,我也会毫不迟疑地这么做。
山坡下,战斗已经开始。从温斯顿人一开始的策略就决定了这不会是一场持久的战斗。敌人的骑兵发出激昂的战呼,在将最后一支羽箭射向我们之后,一列列纵马越过防御的土沟和栅栏,向尖刀一般扎入我们的阵中。在这过程中,他们中的不少人被掀到马下,在获得战功和荣誉之前离开了这个疯狂的世界。
我不怀疑,这是温斯顿人的拼死一击。紧跟在骑兵之后冲上前来的一名步兵军官向着自己的部下厉声大喝:“扔掉你们的盾牌,只有杀掉敌人才能保住性命!”在他回头的刹那间,一支锋利的弩箭刺进了他的小腹。他痛苦地怒吼一声,挥刀连续砍倒了两个拦在他身前的德兰麦亚士兵,又奋勇冲锋了几十步,终于因为剧痛和失血倒在了地上,口中喷出大量的血液。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不屈地向前缓慢爬行着,直到他再也不能行动为止。
我们竟是在与这样坚韧的对手交锋!
这想法让我感到软弱。
很快地,第一道防线就被冲垮,然后是第二道。现在,在弗莱德面前,只剩下最后两列重装步兵拦在前面。这道防线由卡尔森指挥着,拼死将温斯顿人的攻势阻挡在外围。卡尔森重新操起了他的双手大剑,以我们熟悉的姿态活跃在遍地残肢的人间地狱之中。
“死在这里,或者成为英雄!”他口中喊着我从未听过的口号,向我们展现着他英勇的一面,但我对他的表现却并不陌生。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他有着身为一个军官的责任心。在无可挽回的情况下,他绝不会让他的士兵白白送命。但倘若还有可能,还有胜利的机会,他就绝不会退缩。
可一个人的英勇毕竟不能挽救全局,就在卡尔森手提巨剑、血染全身的时候,只是短暂停滞了敌人进攻步伐的重装步兵编队开始缓慢的退却了。温斯顿人现在距离弗莱德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及。
就在我以为不得不动用手中最后一点兵力去为我的朋友赢得最后一点时间的时候,弗莱德拔出了他的“墨影”。几声号角响遍了战场,也唤醒了我的记忆。
我不应该忘记哪个沉默的同伴,罗尔。
在温斯顿人踏过的阵地上,浮起了幽暗的身影,那是罗尔和他的“幽灵匕首”,他的决死之师。
我心里一阵不知是冷是暖的感触:罗尔又故技重施了。
罗尔和他的“幽灵们”不知什么时候又混进了战场最激烈的地方,敌人脚下最危 3ǔωω。cōm险的地方安静地潜伏下来,等待着召唤他们的号角。当号角声响起,温斯顿人发现自己踏过的每一具尸体,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无论是轻骑兵与罗迪克意志的较量,还是里贝拉公爵与雷利战术的搏杀,或者是温斯顿人的狂野冲击,和此时的战斗相比,都显得太文雅了。
几百名平日里沉静、讷言的士卒正在残酷地虐杀着自己的同类。没错,我说的是虐杀。即便是对敌人,我也不忍心观看这样的场景:他们仿佛真的是复活的不死僵尸,丝毫不把面前的温斯顿士兵当作一个有智慧的生物,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有感情的生命。在战斗允许他们喘息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将已经死去的敌人的眼珠穿在匕首上,可以疯狂地斩下对方的关节,罗尔甚至可以用短剑搅住对方的肠子拖出来,然后放在口边咬断,然后含着满口的血肉面向他的敌手。
这就是罗尔和他的“幽灵匕首”要得到的效果:不仅仅是杀死敌人,更要让敌人感到恐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甚至会干出让自己也觉得恐惧的事情来。那些将内心的暴虐压抑在心底的老实人一旦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就会成为真正的危 3ǔωω。cōm险。
战局因为这群脱离了常规的战士而改变。
在温斯顿人开始慌乱的时候,局面开始了变化:首先,达克拉和他的重装步兵编队适时地发起了冲锋,他和他的勇士们永远都是在最后关头扫荡敌人的主力。他们的重型武器虽然不适合长时间地作战,但在关键的时候总会给对手最致命的打击。
紧接着,雷利完成了阵地的整顿。这一次,他不再考虑阵列队型的整齐,而是指挥着三分之一的部属冲入里贝拉公爵的方阵之间,将焦急的红焰替换出来。现在他和公爵的形势发生了互换:他不再是堵截对手的防御方,而是牵制对手的攻击方。他的灵活机变让他很容易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最后,当红焰的骑兵编队开始回援的时候,温斯顿人的败退就都已经注定了。即便是在快速地后撤中,他们的表现仍然是令人称道的。我还没有听说过哪支军队在战败后撤的过程中,仍然能够在伤亡上和对手保持近乎一比一的比例,但是善战的温斯顿人在我们这些散漫的士兵面前做到了。若不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保持着绝对的数量优势,战败的一定会是我们。
我没有下达解散队伍的命令,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温斯顿人还没有失败,至少,他们的重装骑兵还没有出动过。
战斗还没有结束,可鲜血已经流遍大地。浓烈的血气带着热辣的感觉刺激着范围的神经,仿佛大地在叹息,仿佛空气在燃烧。
“听到了么?”我身边的普瓦洛忽然开口说道,他并没有注视着正发生着残酷杀戮的战场,而是将目光望向战场上上空,那片碧蓝的晴空。
“听见什么?”米莉娅问。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一具具呻吟着倒下的躯体上,一贯冷傲的神色间,也难得地带着几分不忍。埃里奥特侧力在普瓦洛的身边,扭转头去不愿观看这战场上的惨状况。
“亡灵的声音。”普瓦洛望向空中,悲伤的神色在他的瞳孔中流淌,眼中一片朦胧。
“那是他们留恋生命的哀吟……”
有风。
吹过。
第六卷:狼烟 第五十章 挽救,不可失去之人
“你怎么了,杰夫。你看上去很糟糕。”
“我有点担心……”
“担心,为什么?”
“温斯顿人的重装骑兵。我在想,怎么才能抵挡住他们的冲锋。我怕今后……”
“我知道,杰夫。我也在想。”
“你有什么好办法了吗?”
“谈不上好办法,只是大概可以这样做罢了。如果正面阻止他们的冲锋不太可能,那就要……”
……
这是在第一次森图里亚平原会战之后,我和弗莱德的对话。在那场战斗中,温斯顿人以少敌多,近乎神迹地将德兰麦亚军击溃。在那之后,温斯顿重装骑兵的威力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脑海中,甚至屡屡将我从梦中惊醒。在梦中,这些沉默的骑士们巨大的马蹄践踏在我的头上,四周一片寂静,我甚至听不到马蹄声,也听不到我因恐惧而发出的叫喊。
所以,当一阵急促而雄壮的鼓点从温斯顿人的阵中传来时,我觉得手心握满了汗水。
就要开始了,那是他们集结的前奏,是传说中无敌的破阵铁骑展开最后冲锋的预兆。
我忽然觉得温斯顿人前面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他们的这次冲锋所作的铺垫,现在,我们所有的阵地都是一片混乱:雷利的左阵仍然和里贝拉公爵的步兵方阵混战在一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