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中校的话,克劳福将军冷冷地哼了一声。
“达伦第尔殿下向您保证,将军,他会想尽一切方法平息陛下的怒火,维护您的地位和名誉。但是,您也知道,这次暂时的失利——啊,不,是失败——这次的失败是如此的严重,总要有些人会受到惩罚。如果那不是中将,不是您,那就应该是……别人。”
“别人?”克劳福将军低声沉吟着,颇让人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对,别人。”中校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克劳福将军的面色,见他没有太大的反应,于是大着胆子说了下去:
“比如说——当然,这仅仅是比如——比如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在温斯顿帝国内部,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很乐意看见姆拉克中将的失败,或者说,他们很乐意看见达伦第尔殿下的失败……您说,他们为什么会希望如此呢,将军?”
“这些卑鄙的事情,我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将军没好气地回答。
中校并不介意将军的态度,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一样,自顾自地、乐在其中地继续说道:“比如说他们是因为统兵的权利被陛下剥夺,不希望看到达伦第尔殿下统帅全军,他很愿意用中将的失利来证明殿下的无能,然后……”甜的发腻的劝诱声从中校那方正的大嘴中不住地吐出来,让人身上一阵发麻。他的声音此时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兴奋在微微地颤抖,目不转睛地看着将军的反应。我注意到,他的话语中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在说起那些子虚乌有的人物时,他渐渐地已经不再称“他们”,而是直接用上了单数的代词“他”。
这是赤裸裸的影射和诬蔑。
“你在暗示些什么!”将军愤怒地大叫起来。
“暗示?哦,您的话真让人伤心,将军。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可能性,一种很大的可能性。它能让每个人都摆脱困境,让达伦第尔殿下,让姆拉克中将,让尊贵的国王陛下,还有您,将军阁下。想想吧,阁下,没有人会受到伤害。”奇利尔中校的声音甜腻得像一块黏稠的奶油,充满着邪恶的诱惑。
“你休想!”将军斩钉截铁地大吼,“滚出去,去告诉姆拉克那个阴险的小人,也告诉达伦第尔那个陷害兄长窥觑玉座的叛逆,只要我克劳福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休想动路易斯殿下一根汗毛。我宁愿因为战败接受陛下的处罚,那是我身为一个军人应尽的职责。就算我死,也要拖着姆拉克那个混蛋一起下地狱!”
奇利尔中校的脸色变得发青,或许在他的头脑中,尚且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有着相当权势和地位的人能够如此勇敢地放弃一切,只是为了维护另外一个人的安全。他当然不会理解,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正直和诚实,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和权势,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陷害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像个尽职的军人一样接受惩罚,将军?”这个无耻的小人咬紧了牙关寒声说道,“您觉得您还有这个机会吗?”
“你是什么意思?”将军问道。
“很凑巧,将军,在我们战败的消息传到都城的同时,达伦第尔殿下听闻了某些有趣的消息,而且最有趣的是,这些消息都在战场上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印证……”中校阴险地笑着说:“您不觉得很奇怪吗?当您出任军团先锋时,仅仅用不到两万军队就打得德兰麦亚人落荒而逃。而当我们集中兵力展开最终决战的时候,他们却仿佛预先就已经知晓了的样子。他们明明兵强马壮,可为什么对您却格外优待呢?而且……”
“而且什么?”将军大声问道,他的口气中带着一种焦躁不安的味道。
“……而且那么凑巧的是,在我们决战的时候,您的部队居然一动不动,直到撤退为止,一直也没有作出进攻的态势,任由友军在一旁流血牺牲……”透过门缝,我看见中校的眼眸中折射出阴谋的光彩。
“当时我受伤了,我的部队失去了指挥!”将军愤怒地辩解着。
一抹邪恶的笑容出现在中校的脸上,他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着:“对,将军,您的部队失去了指挥,您受伤失踪了。真是凑巧啊,正好在我们战败撤退的时候,您又‘及时’地出现了。您的部下真是神通广大,将军阁下,居然能从如此混乱的战局中把您从战场上救出来。当时我可是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是谁了呢。您的运气真是令人羡慕,亲赴战阵,在骑兵对垒中受伤昏迷,而且只受了一道不轻不重的箭伤。您当时昏迷在哪里?在阵地最前沿?在德兰麦亚骑兵的马蹄下?或者……干脆就是在德兰麦亚人的城堡中……”
将军愤怒地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这确实是个不得不让人怀疑的问题,除了我,谁也无法证实他失踪时的行止,而我的证词更有可能成为将军遭人诋毁的把柄。
看见将军的表情,奇利尔中校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他充满魅惑的声音低声说着:“当然了,将军,以陛下的英明和达伦第尔殿下的忠诚,绝不会听任那些小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置疑您的忠诚。但是……”
“不,这不可能,你们休想。”将军坚持地说道,可他的声音中已经透出一些干涩虚弱的感觉。
“何必呢,将军……”奇利尔中校用他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语调缓缓地说着,可他的眼神里却已经流露出残忍的颜色,“或许某些人能够保护您,让您在这样的指控面前逃脱罪责,可您将背上一生的污点。当然,您或许不在乎这些,可想想您的家人,您的妻子。您刚刚结了第二次婚,是吗?您的妻子只有二十四岁,她好像刚刚为您生了个小女儿。您还没有见过您的小女儿吧。您希望什么?让她们在别人质疑的目光中长大?还是……”
将军张着大嘴,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不得不虚弱地低下头去。奇利尔中校看着将军无力的样子,得意地微笑起来,仿佛羞辱这位正直强烈的战士能给他带来某种不寻常的快感。
我站在隔间里,捏紧了双拳,牙齿交错的声音剧烈地冲击着我的耳鼓。我几乎要忍不住推开房门冲出去痛揍这个披着军装的卑劣小人,我的手已经落在了门闩上,随时都有可能做出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倘若不是害怕连累了克劳福将军,我一定已经这样做了。是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性阻止了我,但看着将军痛苦的神情和奇利尔中校小人得志的样子,我感觉我的理性在逐渐崩溃。
“如果我按照你们说的去做,谁能保证我家人的安全?”忽然,将军紧咬牙关抬起了头来,他的声音中满含着屈辱的激愤。
“瞧您说的,将军……”中校装腔作势地说道,“殿下和中将阁下只是要您说出真相。如果您对国家忠诚,达伦第尔殿下保证绝不会让您和您的家人有丝毫损害。”
“可是……”将军忽然住了口,他小心地向着窗外看了看,又向中校勾了勾食指,示意他走进些,中校毫无防范地照做了。当中校将耳朵贴进将军的面颊时,将军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这个身受重伤连翻个身都无法自己做到的男人忽然猛地挣扎起身子,用右手死死扯住中校的衣领,而后一头撞上中校的鼻梁。
这真是解恨的一击,我真恨不能实施这一击的人是我。看似高大雄壮的奇利尔中校惨叫了一声,捂住鼻子载倒在地上,像只被痛殴的流量狗一样哀叫着在地上大起滚来。大量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涌出,转眼间就染满了他的面颊和双手。
真奇怪,这个人的鲜血居然也红得像火。
“去告诉姆拉克和他的主子,想让我克劳福去陷害路易斯殿下,那是瞎了他们的狗眼。”克劳福将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上校面前。他转过身,背向着我的方向。我想他的伤口被刚才这剧烈的动作绷裂了,一层湿润微红的颜色从他背后的绷带中渗透出来,没过多久就染遍了他的后背。一串暗红色的液体沿着他的脊背滴落到地上。
“与路易斯殿下相比,我克劳福的声誉、生命……都算不了什么。我的一切都是属于路易斯殿下的,倘若没有殿下,就不会有克劳福这个人……”将军费力地弯下腰,扯着奇利尔中校的衣领慢慢将他拉起来。伤痛让将军每做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忍不住全身抽搐,他是那么的虚弱,给人感觉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跌倒在地上。可是就算真的如此,奇利尔,那个卑贱的懦夫,在将军面前也根本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他拼命地向后缩着脖子,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此时从心眼里害怕面前这个重伤的男人。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可是却让我忍不住想起蛇的形象。对,就是这样,他就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癞皮蛇被雄鹰牢牢抓住,除了恐惧,再没有什么更多的情感。
“记住我的话,每一个字都给我听清楚。”将军的左手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拉到自己身边,“谁敢对殿下不利,就先准备好面对我的剑。现在,滚吧,倘若你还打算活得更长,就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这张肮脏的脸。”说罢,将军松开了手。奇利尔中校就连再看将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他仓皇地逃出门去,连脸上的血迹都来不及擦拭,哀叫着头也不回地飞奔着离去。
中校的背影刚从门口消失,将军忽然大口地咳嗽起来。一口口带血的唾沫从他的口腔中喷出,这个年长的军人摇晃着身体,伸出手去想要扶住桌子,却扶了个空。正当他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已经推开房门跨到他身边,搀扶住了他的身体。
我要把克劳福将军搀回床上去,却被他执拗地拒绝了。他指了指椅子,示意我扶他坐过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年轻人?连对付那么个孬种都气喘吁吁,难看成这个样子?”将军面色惨白,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来。
“是啊,老了,看来我真的老了。早二十年,我一定把那个混蛋的脑袋割下来,挂到旗杆的最上面,让所有的人都看得见。可是现在……”
“您没有老,将军,一点也没有!”我大声反驳着,“您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连累路易斯殿下。即便再过二十年,像那种天生的废物您一只手也可以打倒他。您永远都不会老,一个战士战斗的心永远也不会老。”
“再过二十年……”将军惨然笑了笑,“只怕我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时候,房门打开了,将军忠心的侍卫长、坎贝尔少校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看见将军的模样,慌张地想要往外跑,却被将军喊住了:
“回来,坎贝尔,不必去找医生了,我用不着他们。”
“可是,将军……”
“我说不用就不用,坎贝尔。”将军微笑着摇了摇手,可他坚决的口吻却让人无法质疑,“把我的酒拿出来,坎贝尔,我知道是你把它们藏起来了。”
“可是您的伤……”少校想要拒绝。
“我说拿来就拿来,别管什么狗娘养的伤不伤了。”将军提高了嗓门,忽而又沉静下去,“我只是想和它们告个别。”
我心里一惊,从将军的话里,我听出了决绝求死的味道。
常年陪伴在将军身旁的坎贝尔少校同样察觉到了这句话中异样的不详,他激动地问道:
“您想干什么,将军?”
“我想干我应该干的事,坎贝尔。”将军坚定地回答道,而后对我说:“中校。对不起了,我让你白忙了一场。看来我的生还是个错误,现在,到了我弥补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抗议着,“现在还远不到走这一步的时候,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不能把您怎么样!”
“和我没有关系!”将军忽然对着我大喊道,“你不明白吗,中校?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是殿下,一直都是!”
“证据?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找出一百个人来指控我。他们可以说,在战场上亲眼看见我受到德兰麦亚人的夹道欢迎,再可笑的事情他们也编造得出。他们可以把战败的罪责统统推到我的头上来,他们做得到。”
“我不怕这些,我只担心殿下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殿下陷得越深,陛下对他的猜忌就越重。我不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就算我能够证明我的无辜,难道你要叫我像个囚徒一样站在罪犯的牢笼中听凭他们审判,乞求他们宽恕吗?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你让我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将军……”忽然,坎贝尔少校目露凶光地插口说,“他们的营地中现在不足八千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
“糊涂!”将军一口回绝了少校的建议,“他们正等着我这样做呢。这样一来,不仅我坐实了这个罪名,路易斯殿下更难逃其疚。你这是把对付殿下的刀亲手放到他们的手上去啊。”
“但是将军,您不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放弃掉您的生命啊!”我焦急地大叫着。
“毫无意义,你真的这么认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