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年轻时让女宫们心头小鹿乱撞的微笑,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娓娓道出与国王的回忆。
当然,因为他身为外交的第一把交椅,话术可谓巧妙至极……
拉希安的口吻符合葬仪中该有的严肃,但绝不流于灰暗沉闷,并且不时穿插幽默的话语:
“菲立欧大人,年轻时的威士托卿啊,真的是个认真又耿直的人呢!有时国王会特意劝威士托卿结婚,这时,威士托卿就会以古怪的方式回答……”
拉希安在菲立欧面前夸张地把手张开。
“他是不是说‘女人对剑道有所妨碍’?”
菲立欧以社交用的微笑回应道。拉希安满意地笑着:
“不,他是说:‘每次都让陛下您费心,实在是……’这时国王也只能苦笑以对。”
拉希安笑得很微妙,但听到这话的菲立欧却绷紧了脸。
这的确像是威士托会说的话,但若对像不是拉巴斯丹王,绝对不会只是一笑置之就算了。这种话不论对国王、对正妃而言都是相当失礼的。
不过威士托与拉巴斯丹王之间,确实存在着可以笑着说这种话的信赖关系。
对国王而言,威士托就像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朋友——威士托不是会对掌权者逢迎拍马的人,国王一定很喜欢他的个性才是!而曾是流浪汉的威士托,也可说是正因为受到这样的国王倚重,才会出仕宦途。
菲立欧突然想起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和炼金术师西瓦娜,她们也是不把权力放在心上的人。
这么想来,菲立欧才发现自己对她们抱有好感的理由似乎就在这里。此外,身边的乌路可也是一样,她并不把菲立欧当作王室的人,而是当作一个重要的朋友来对待……
这比任何事都要让菲立欧来得开心。
菲立欧一边听着拉希安所说的故人往事,一边窥视着坐在身边乌路可的侧脸。
乌路可微笑地听着拉希安所说的话,而拉希安也注意着不让身为来客的她感到无聊。
菲立欧再次对这位优秀的外交宫产生敬意。
然而拉希安·罗姆真正的价值不仅在于话术,而是其绝妙的立足点与敏锐的政治嗅觉。
他是个不会树敌的人,但这并不是说他八面玲珑。他对该坚持的事坚持,也同时考虑到对方的立场,在这基础上摸索着彼此的妥协点。以某种意义而言,他的手腕可说是相当具有艺术性。
菲立欧不常有机会见到他,跟他也不算太亲近,但如今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拉希安面临目前的困难局面,却不轻易加入任何一个派系,只是谨守自己的本分,是个相当少见的官僚。
回忆的话题告一段落后,拉希安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可以请问菲立欧大人您和乌路可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吗?乌路可大人您七、八年前曾待在阿尔谢夫,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吗?”
“是的,从那时到现在,我们每个季节都有通信。”
乌路可笑盈盈地点点头。
坐在对面的拉希安眯起了眼,凝视着并排坐着的菲立欧和乌路可:
“原来如此,两位真是相配啊!菲立欧大人您也抓住一段‘良缘’了呢!”
拉希安的话让菲立欧冷汗直冒。
这简直就像是在敲定婚约的说法……当然,这也是菲立欧他们故意让拉希安这么想的,但特地确认此事的拉希安,说话的声调虽然柔和,却包含了严肃的意味。
“而且时间点也刚刚好。两位知道吗?政务卿达斯堤亚卿觉得菲立欧大人您的年纪也到了,正亲切地在替您物色他家族里的女孩呢!本想等到丧期过了,就想请菲立欧大人您迎娶的,没想到在这之前您已经有了乌路可大人……真是‘绝佳的时间点’。这样一来,既不会让达斯堤亚卿失了面子,菲立欧大人您也可‘巧妙地’避免为了政治谋略而结婚……”
“是这样的吗?那还真是对达斯堤亚卿不好意思呢!”
菲立欧脸上装出掩饰害羞的微笑,内心则是戒慎恐惧;而拉希安的表情虽然在微笑,但眼里却毫无笑意。
——他早就发现到了,他一定是已经注意到昨天乌路可的演技跟真实心意。这是出于熟悉女人举动的情圣特有之第六感呢?或是政治家的直觉?不论如何,其洞察力都是不可轻匆的。
拉希安像是在试探般地凝视着菲立欧与乌路可,菲立欧察觉他看出两人表情的变化,只能努力地隐藏自己内心的动摇。
拉希安慢慢地说着:
“……乌路可大人,您的父亲马汀大人一定很开心吧?”
菲立欧的背上已经是汗湿一片,乌路可的父亲绝对不可能会知道她昨天跟今天所说、有关婚约一事的……
但是坐在一旁的乌路可却笑着点点头:
“是的,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以愉快的声音答道。
拉希安的眼睛一瞬间定住不动:
“——‘您想’的意思是……您还没有告诉他您和菲立欧大人的事吗?”
“是的。”
她很干脆地点点头:
“因为那是我跟菲立欧大人之间的‘约定’……我身为司祭,也已独当一面,自己的事理应由自己决定。”
乌路可如此断言。
“我打算最近找机会和父亲谈谈,不过我想他应该也已感觉到了吧?因为我来阿尔谢夫,唯一的理由就是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握住菲立欧的手——表现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微笑。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装作毫不知情,这演技不禁让菲立欧打从心底赞叹。
到目前为止,她虽然表现出装模作样的态度,但所说的话却没有一句是谎言——她确实地让对方误会菲立欧与她之间的约定跟“婚约”有关,并且也一概没有予以否认,但她所说的话也确实并非出自于虚伪。
拉希安将视线从乌路可转到菲立欧身上:
“原来如此……那么,菲立欧大人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乌路可握住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道。
菲立欧已有所觉悟,这时的回答可不能出错:
“拉希安卿,我不打算选择其他人当我将来的伴侣,更别说是为了政治力而决定自己的对象,只要看看我父亲失败的例子就可以知道……而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为了跟我无关的王位争夺之乱,而被人利用。”
菲立欧说这番话时,比他说起婚约之类的话时来得更有气魄。
拉希安——那五官分明的脸上浮现笑意。
他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像是以人生前辈看晚辈的角度般亲切地微笑: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你有这样的觉悟,就不会让那只老狐狸得逞了。”
拉希安放松肩膀如此说道。
看到他意外温和的眼神,菲立欧不由感到不可思议——
拉希安似乎已察觉到菲立欧与乌路可的真正心意,只是在试探他们是否能够继续圆谎而已。
然后拉希安用连马车夫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菲立欧大人,我这么说很失礼,但我跟您的立场是十分相似的呢!跟两边派系的关系都很浅薄,也不想迎合任何一派……今后,将会有只有我们这种立场的人才能够做的事……菲立欧大人,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拉希安在菲立欧的眼中寻找着答案。
菲立欧一下子答不上来。
拉希安竖起右手食指,有点得意地说道:
“那就是在这场王位争夺战中,让胜者与败者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吗?”
菲立欧反问。拉希安微笑道:
“是的,不管哪一方得到王位,另一方肯定会哭泣。即使如此,若是双方发生争执,会对国政有所妨碍。败者与胜者没有必要完全交好,但要在某种程度上维持双方的面子,所以就必须有人站在中立的立场,使双方重修旧好。这虽然是非常劳心劳力的工作——恕我僭越,但我打算承担起这分工作。”
菲立欧哑口无言,在其他贵族尚汲汲营营于选择对自己比较有利的一方,或烦恼着是否应该当骑墙派的这个时期,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已经在思考后续处理的事了。
拉希安继续说道:
“我打算在今晚提案,拥立皇太孙亚伯特大人为新任国王,并委由雷吉克大人担任监护新任国王的摄政工作。”
这话让菲立欧着实吓了一跳。
他并不是对这话的内容感到惊讶,而是拉希安刻意对他挑明了说出这件事——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拉希安卿,这——”
“在决定之前,可能会相当辛苦。我恐怕会被雷吉克大人的派系所怨恨,而达斯堤亚卿和葛楚德卿应该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不过这样做对双方应该都是最理想的吧!若是由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一定很难摆平以正妃为首的许多势力,然而,雷吉克大人乃是正式的后继者,若是无视于他的正统地位,同样也会产生问题。虽然我不知道能否获得他的谅解,但我自己是打算这样处理这件事。”
“——真的能这样处理吗?”
菲立欧不禁如此问道。拉希安虽然嘴上说想说服这水火不容的两派,脸上却是一派轻松:
“这个嘛,总会有办法的吧!两派人马的自尊心都很强,所以反过来说,如果能在不伤害到其自尊的情况下解决,那就好办了。问题是雷吉克大人本人点不点头——但我相信只要能说服葛楚德卿,雷吉克大人那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况且摄政的立场对雷吉克大人来说也并不坏,因为这跟国王不同,他还是可以随性地出入他喜欢的娼妓街……”
听到拉希安的见解,一旁的乌路可也点了点头:
“赢了就大获全胜,反之,输了恐怕会全盘皆输。既然这样,不如双方各退一步,选择双赢——您是这个意思吧?”
拉希安像情圣般向乌路可眨了眨单眼:
“正是如此。若是依照这个方案,两边派系都可以自保。不过由任一方的派系来主导都是不公平的,所以这正是我出马的时候。”
拉希安说着转向菲立欧,正视着他。
菲立欧毫不(炫)畏(书)惧(网)地回视他锐利的眼神。
“菲立欧大人,我并不是说立场相似的人就应缔结同盟,因为我是不会制造派系的。不过,若是菲立欧大人您愿意的话——也请您对自己的立场有所自觉,并采取相应的行动,这样就是帮了我大忙了。请您保持不属于任何一派、纯粹考量现状的状态。”
“我明白了。”
菲立欧立刻回答:
“如果有我办得到的事,请您不要客气地直说。虽然我身为年轻一辈,且只有头衔吓人,但说不定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拉希安满足地笑笑,点了点头,感激地说:“那真是不胜惶恐。”
菲立欧这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之所以至今都跟任何一个派系保持距离的原因——
他是个孤傲的官僚,不愿涉入政权斗争,永远谨守自己的岗位。有时也会配合各种情势,但即使孤立,依旧为了护国而煞费苦心——
他简直就像是维持政府均衡、有如天秤般的男人,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而言,可说是贵重而难得的人材。
在他们谈话时,马车穿过了森林,行至一条悬崖边的道路。
虽然道路的宽度是可容纳三辆马车并驶,但一边可是无底深渊……只以木桩和绳索做成简单的栅栏,并不太坚固。
为了安全起见,车列自然地形成一直线,马车夫也更加慎重地驾驶。
这悬崖的另一边是坡度略陡、绿意盎然、枝叶浓密到连人想要通过都相当困难的森林。
以这唯一的道路为分界线,悬崖与森林整齐地一分为二。
在悬崖底部,大河如网状般分成好几条支流流过——
在河川经年累月的侵蚀下,这一带纵横交错形成了深而宽广、错综复杂的河谷。
在宽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崖地表面,清楚地浮现地层,其下略显平缓的部分还形成了绿意浓密的密林,鲜明的对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举目可及的范围内,都是由婉蜒起伏的悬崖与河谷——
从道路上眺望,就连平常看惯了的人也会目眩神迷。
从马车窗户向外眺望的乌路可,不停地眨着眼,像是惊讶于眼前急速拓展的视野。
越过她的肩膀,菲立欧也看着这久违的光景。
另一头的山地有着比天空略暗的蓝色。
远方山脉的线条将眼前的景色鲜明地划分为天空的蓝一色与森林的绿一色,土黄色的悬崖与覆盖着绿色绒毯的大地,到处分布着河川支流,就像流动着蓝色血液的血管一样。
喜爱这雄伟景色的不只是国王,许多画家们也为其留下了作品,大量画作在大陆流传,使这片土地也成为阿尔谢夫闻名于世的名胜。
但正因为它是禁猎地,并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是以这许多画作若非是出自得到王宫许可的知名画家,就是违法擅闯禁地的人所画的。
这些画家说,光是从这悬崖望出去的光景,就算违法也值得一画。
与过去的画家们相同,乌路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光景。
拉希安察觉到此,唐突地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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