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这一日并没有张灯结彩,只是在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灯笼。钱家是商户大家,交游广阔,虽然只邀了一部分的亲朋,但宾客还是络绎不绝。大门外迎客的是新郎官和钱府的管家,钱家老爷和大公子在里面正厅待客。刚迎进几位姑表亲戚,管家眼尖,又时常跟钱老爷出入一些场合,远远瞧见街头一辆马车过来,驾车的眼熟,仿佛是凤大公子平日里身边跟的人,忙叫小厮通报进去,钱老爷和钱大公子听说,一齐迎了出来。
“凤大公子光临,真是蓬荜生辉。”钱老爷与钱家二位公子一同施礼,只见马车上下来的人一袭绛色袍子,绣着双鲤流云山水的图样,头上一顶玉冠束发,墨色石青竹的箭袖,越发衬的人如玉。钱二公子不涉商场事物,这也是头一次见到赫赫有名的凤大公子,他有心结交——且不说凤大公子这般人才,他世袭一等国公,是贵族中的贵族,将来自己真正入了仕途,或许也可得一番助力。
众人正要请他进去,却看到车中又下来一个女子,簪了珍珠流苏步摇,穿紫色绫裙,生的美丽非凡。众人以为是凤家小姐,正欲见礼,却见那女子和凤大公子回身自车中又扶出一位年轻姑娘来。她戴了面纱,穿着粉紫的袍子,外面又罩了大红猩猩羽毡的披风,挽着双鬟髻,只用金丝珠玉攒成一对蝴蝶戴在鬓边。
“这是家中女眷,闻说我今日来赴贵府的筵席,想来开开眼界。钱老板莫怪。”曦展向钱老板一点头,又向那穿紫色绫裙的女子说:“紫云,今儿人多,服侍好姑娘。”
紫云应了,钱府的人方才知道,他们以为是凤府小姐的人原来只是丫鬟,再看那位蒙面的姑娘,站在灯笼底下,低垂秋水,说不出的沉静气度。
喜堂并未设在钱家正厅,设在了偏厅里。女眷们都在偏厅挨着的三间屋子里说笑。钱夫人喜气洋洋,二儿子娶妻几年都没有好消息,如今给他纳了妾,希望早些给钱家开枝散叶。她带了两个儿媳四处照应,大少夫人倒还罢了,二少夫人面色并不大好看,强颜欢笑着。来的众夫人小姐们都知道今儿是给二公子纳妾,看她的神色间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怜悯。
“二少夫人,好歹忍一忍,等人进门了,要搓圆捏扁还不是都由着您?”一旁跟的陪嫁过来的嬷嬷轻声说道,不着痕迹的拉开她几乎要握断指甲的手:“女人最难过的也就是这一关,忍过去,就什么都有了。”
二少夫人微微点点头,脸上重挂起官宦千金那矜持高贵的笑容。忽然门一开,一名钱家的管事媳妇引着两个人走进来:“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老爷说,这是凤府的女眷,请夫人好好招待着。”
“知道了,你下去吧。”钱夫人挥退那个管事媳妇,一屋子的人听说是凤家的女眷,都朝这边看来。茉莉略有些紧张,紫云扶住她手肘,便又镇静下来,落落大方的问好:“钱夫人好。”
“凤姑娘安好。”钱夫人微笑回礼,凤家的权势门第谁不清楚?这可是位娇客,不能怠慢。“早听闻凤家有位小姐,是大公子的同胞妹妹,只是姑娘深居闺阁,倒没有见过,今日可算见到了。”
女眷们当中有人去赴过凤老夫人七十大寿的筵席,当日凤曦宁绝世容光艳惊四座,让所有夫人千金们自惭形秽,眼前的女子虽然蒙着面纱,但明显不是了。
“夫人,紫云唐突了。这并不是我们二姑娘。这位姑娘,是凤府极近的亲眷,老夫人大公子都极疼的,二姑娘也得称呼一声姐姐,久居深闺,今儿想来贵府见见世面。但因前晚做针线的时候,不当心被烛火烧着了,所以才蒙了纱来,请夫人莫要见怪。”紫云一屈膝,不卑不亢的回话。
“哦,原来如此,姑娘请。”钱夫人亲自引茉莉坐下,说了会子话,又去招呼别人。
茉莉在屋中坐了一小会儿,两个穿红戴绿的喜娘来,说吉时到了,请众位夫人小姐到喜堂。茉莉心里有些酸楚,和紫云一起夹在那群女人中间到了喜堂。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两个穿红的丫鬟扶着新娘走进来,其中一个正是青芜,看来冯嬷嬷把青芜给了芳韵姐姐做陪嫁的丫头,这样在钱家也好有个照应。钱二公子上来牵起红绸,新人行礼。拜过堂后,喜娘却不将新娘往洞房引,却将芳韵带到二少夫人的面前。
新娘子向二少夫人拜了拜,方才入洞房去了。
茉莉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更深人静,原本无声的夜里从远至近响起了马蹄和车轮行走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城东这一片本就少人住,过了最东头的那条巷子,就只有孤零零一间小屋子了。
华贵的马车在小屋不远处停下,驾车的侍从跳下车辕,低声回一句:“大公子,咱们到了。”
曦展打马车上下来,摆手止住紫云:“紫云不必下来了。”紫云会意,自坐回车中,曦展扶下茉莉。
深夜阑珊,四周有些许灯影未辍,茉莉看着脚下,慢慢的走着。面纱已取了下来,月色皎洁,亮亮照在她侧脸上,曦展闻得一缕馨香暗暗袭来,又想起两人第一次撞见的景象,不由微笑出来。两人在小屋前停下。
“今晚多谢你。”茉莉低低的说。
“呵呵,我是商人,最喜欢占便宜,光口说可不行,茉莉拿什么来谢我呢?”曦展也低低笑着,凑近她问道。
茉莉大窘,忙退后两步,瞅着他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放心,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会唐突佳人的。”曦展看着她的模样,笑着摇摇头:“茉莉,月色正好,陪我到屋后走一走可好?”
茉莉点点头,曦展挽了她的手,茉莉挣一挣没有挣脱出来,也就任他挽了。
屋后花田里,田边的花树大都已经开了,芳菲四散,一树树的花团锦簇,冰蕊艳绡,烟丝醉软,在月下别有一番风姿。
“茉莉,钱二公子我虽没有交往过,但听人说,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你别担心。”曦展知道她为芳韵操着心,不由安慰着。
“嗯。”茉莉抬头看看他,轻轻应了一声。
月光像水银一样在花树间流淌,曦展轻轻抬起茉莉的下颚:“茉莉,我知道你习惯了独自一人过日子,可是,从此刻起,我要你习惯另一件事儿。
茉莉有些惊愕,自认识以来,曦展对她,一向温柔体贴,从未用此刻这般霸气凛冽的语调说话。
“从此刻起,你要习惯身边有我,高兴的事儿,要告诉我;不高兴的事儿,更要说出来。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提,懂吗?”曦展目光炯炯,盯着她。
茉莉有些迷惑,怔怔看着他。
“茉莉,这么多年,你辛苦了。”曦展揽住她,轻轻拍她的背。虽然知道自她父母去后,茉莉独自一人辛苦,可今晚芳韵出嫁,他真切感受到茉莉的哀愁,才真正明白过来,她积压的苦。茉莉平日温和平顺,无论是曦宁还是他,从未听她抱怨过生活艰苦。今晚她强忍心中愁绪,宁愿一人忍受也不说出来,让他悚然意识到,茉莉,一直是一个人。
茉莉伏在他怀里,慢慢的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眼泪流了下来。这么些年,生活上的艰难倒算不了什么,最痛苦的是自己一人离群独居,举目无亲。无人可以说话,无人可以一同哭笑,芳韵虽然亲近,但毕竟还是不同。这种独自一人的孤寂,时日一长,经常啃噬着她,让她痛苦。
曦展抱紧了她,喃喃的抚慰着,缱绻的亲吻她的明眸、粉颊,吻掉她的泪珠。
茉莉拿钥匙开了门,正要进去,曦展却又扯住她:“我送你的荷包呢?”他早想问了,今日茉莉是穿曦宁的衣裳去钱府的,她更衣时丫鬟收拾换下来的衣裳,他没见荷包,心里就有不高兴。
“荷包在枕下放着呢,要随身带着那个,做什么都不方便的。”茉莉脸上有羞怯的笑,指指屋里。
曦展听说在枕下放着,方才满意,松手放她进去。待到她回身要关门,却又扯住她。
“怎么了?”茉莉问道。
“只是想叮嘱你,今晚可别再哭了,伤眼睛的。”曦展笑道,他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哄好呢。
“知道了。”茉莉脸上晕起绯色,点点头,他才松开手。
茉莉回手要关门,却又被他拉住。
“又……”话还未出口,就被曦展的唇堵住了。茉莉睁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脑海里一阵空白。
曦展只亲了她一下,便松开了,看着明显未回过神的茉莉,脸上有得意的笑,轻轻将她推进门,替她带上门扉,方回身往马车那里走去。
驾车的小四是曦展贴身的侍从,才十四五岁的少年,活泼得很。见曦展和茉莉不进屋,反往屋后去,嘿嘿的笑,心里自行演绎着屋后的旖旎风光。
“紫云姐姐,你说,大公子和沈姑娘在干什么呢?”小四见他们久不回来,有些闷了,回头对车厢里说。
“你管这些干吗?主子的事儿,少胡乱猜。”车厢里传来紫云的笑骂。
“哎,不管怎么说,沈姑娘将来肯定会是大少夫人吧?”小四问道。
“那是自然,你什么时候见大公子失过手?老夫人连喝媳妇茶的礼都备好了呢。”紫云笑说。
“那我可得好好盘算盘算,将来怎么巴结大少夫人……”
紫云无奈摇头,撩开车帘正要说什么,却见曦展挽着茉莉从屋后转出来。两人一同看过去,只见茉莉两次要进屋,曦展却都拉住。
“大公子要做什么呢?怎么扯着沈姑娘不让人……”回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噎在喉咙里,小四和紫云的眼猛的睁大,看着屋前上演的亲昵戏码愣住了。
曦展走到马车边,看到自己的侍从丫鬟泥塑木雕一样瞪着他。
“怎么了?”曦展皱起眉头,商业巨子的凌厉之气方显露出来。
“大大大大公子……我方才什么都没没没……没看见。”小四跳起来,结结巴巴,紫云早缩回车厢里去。
曦展暗地里好笑,紫云在车厢里翻翻白眼,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蜻蜓飞上玉搔头
“茉莉姐姐,前儿我问你,我养玫瑰和木樨,怎么都活不了呢?”
“玫瑰和木樨啊,是相克的,不能放在一处养。要养在一块儿,肯定是木樨先死。木樨凋谢的时候又会生出一种气来,让玫瑰也凋。”茉莉在绣布上扎一针,抬头笑说。
“哦,原来如此。”曦宁摇头晃脑,甚是可爱:“哎呀,没想到花儿里也有相生相克这一说呢。”
“其实,花儿和人也是相生相克的呢!像兰花儿,如果闻它的香气太久,晚上就会睡不着觉;长时间接触紫荆的花粉,就容易哮喘;夜来香也是,心不好的人是不能久闻的。在屋子里养些吊兰、文竹、万年青、仙人掌,不仅四季常青,而且对人还有好处呢!”茉莉笑眯眯的说。
“姐姐知道的真多!”曦宁惊叹。
茉莉探头过去,看看她手里的绣布:“宁儿,我记得,你这幅绣品的花样子,好像是……牡丹?”
“是啊。”曦宁点点头。
“那,你绣的怎么是……”茉莉左看右看,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晚霞?”旁边侍奉的丹朱憋着笑,也凑过来看,边端详边点头同意茉莉的说法。
“啊?”曦宁垮下了小脸。绣布上一团彩线纠结着,的确很像是彩霞。“呜……奶奶说五天之内得给她交一幅绣牡丹,可是人家怎么都绣不好……”
“别急,我来瞧瞧。”茉莉放下手里的针线,坐到她身边:“你看,这配色已经很不错了,就是你没什么耐心,乱用绣法了。编结针是专用来绣花蕊的,不能用在花瓣儿上……”
曦宁边听着茉莉讲解,边瞅瞅旁边偷笑的丹朱,撇嘴说着:“还是茉莉姐姐最好,不像丹朱,只会笑话我。”
茉莉也忍不住笑出来:“丹朱待你才好呢……你才学,要耐心慢慢绣,别急。我去跟老夫人求情,给你宽限几天就是。”
曦宁欢呼一声,抱住茉莉撒娇,她实在是怕了刺绣女红,但祖母有命,不得不从。五天绣一幅牡丹图出来,的确是有些难为了。
“你现在啊,先不求神韵,把‘形似’做到再说。赶明儿我给你剪一枝牡丹来,你照着描了花样子,慢慢绣,可别再把针法给弄错了。”茉莉点点她的头。
“嗯,知道了。”曦宁答应一声,茉莉帮她把那一团纠结的乱线拆掉,给她画了一个简单的花样子,让她先练习着。的
隔天茉莉果然给曦宁剪了一枝魏紫牡丹带来。此时才是三月,离牡丹开的时节还有一个月,茉莉家的牡丹是养在暖炕上,早开的。凤家花园儿里品种虽多,但到底不是专门养花的人家,这时节也没有早开的牡丹。
曦宁虽然活泼爱玩,但毕竟是大家闺秀,从小家中也请人来教了琴棋书画。她照着那朵魏紫认认真真描了花样子,命丹朱准备绣线。
“前儿哥哥听说我要绣牡丹图,特别吩咐了管事儿的人,让给我送了好多的绣线。茉莉姐姐来瞧。”丹朱捧着漆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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