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瑶芳对容家大概比对自己家还要熟悉一些。她自己的这个“家”,不久便分崩离析,剩下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了。反是容家,因后来帮过她一个大忙,她得势后,有意无意地还了些人情,接触得略多一点,还算有些个印象。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小,根本不曾参与,自也不会去打听,见过的也忘了。不久后,容家丁忧完了返京,从此便不通往来。直到后来,她仓皇逃跑,京城里遇到了容家一个见过她的婆子。婆子倒是好记性,将她认了出来,回来与容老夫人一说。才蒙容家施以援手,逃过继母辣手。认真说起来,她入宫,里面也有容家的手笔。这容家,实是她的大恩人。
彼时隐约听说,容家与自家有些个渊源,然而容家总不肯多提,只说“先时受过恩惠,如今不过还报而已”,自己知道的又不多,只含糊带过了。万没想到,两家还真是“有渊源”的。
人事场上,“同乡”二字,份量是极重的,容家之祖籍,据说是与她家一处。既然容家不肯多说,大家也便也只作个寻常“同乡”,遇到事儿的时候,心有灵犀那么一下子,旁的时候,是再也不多作联系的了。
眼下既有了机会,贺瑶芳自然是想要打探清楚的。仆妇们被封了口,她便拐弯抹角地想往前头凑,以期“恰逢其会”,遇着个把生人,探听他们露出来的口风。做惯了凡事动动口便有人禀报的娘娘,落在这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境地,她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何妈妈先前一不小心叫她溜出去了一回,这会儿便死也不肯离开她半步了。无论贺瑶芳再喊她亲自熬糖粥,抑或是闹着要她带着往前头去,她都不肯让贺瑶芳离了眼前。贺瑶芳有心撒泼打滚儿,奈何皮虽嫩,心却老。搁着前世吃不上饭的时候,她都没为一口吃的这么丢脸,眼下就更是做不出这等事来了——只好自己生闷气。
何妈妈见她闷闷不乐,心道:可是作怪!这没娘的孩子长得快,这性情,却也变得古怪了啊!还道她是幼年丧母,移了性情。这可愁坏了何妈妈,小娘子是她带的,她又不是老安人招来的,一旦出了个差错……
何妈妈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是一个哆嗦,满是忧愁地看一眼贺瑶芳紧绷的小脸儿,轻声哄道:“二娘你听话,别闹,前头是大人们的事情。”
又是老调重弹,贺瑶芳这会儿可提不起兴趣来,何妈妈无奈,只好给她讲古。大字不识的妇人讲故事,要么是鬼怪奇谈,要么就是节妇孝子。主母新丧,鬼怪奇迹是不讲了的,便说这贺家与容家的交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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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壁的容大人名羲,正做着他的尚书,不幸祖母死了。因父亲已亡,他现是承重孙,自要守个三年的孝。便奉母亲容老夫人,拖家带口回来祭祖修坟。
若要论起两家的渊源来,却要从贺瑶芳的曾祖算起。这位老太爷乃是一位进士,与容大人的祖父是同年。容大人的祖父中进士时已年过五旬,贺家老爷子却是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科,竟成乡间美谈。
没几年,容大人的祖父便死了。因做官时日短,花费不少,家中无以为继,还是贺家老太爷念着同乡的情份,周济孤寡。
后来贺家老太爷只得一个儿子,便是贺瑶芳的祖父,少年中举,却一直没有考中过进士。一气考到四十岁上,不得已,贺老太爷给儿子以举人补了个六品官儿。祖母罗氏的身上,是真的有个六品诰命的。
相反容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偏又生出颗读书的种子来。容大人的父亲,却是早早考中了进士,官运居然还不错。只恨命短,扔下孤儿寡母。亏得长子容羲书也读得不错,续娶的妻子又颇明大义,宁愿卖了自己的头面嫁妆,也要供前妻之子容羲将书读完。三年孝期一过,容羲愈发用功,不久即中了进士。因家宅和睦,上下一心,名声极佳,仕途愈发平坦。奉这继母,也是越发的恭谨孝顺。
直至如今,又回来丁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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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妈妈说到兴头上,嘴一秃噜,就顺出来一句:“亏得他们家来了,从中说和,才叫舅家拿了田走了。不然啊,这白事儿就要……呃?”说到半截,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小心翼翼看贺瑶芳一眼。
贺瑶芳上辈子便历练了出来,这会儿找到一丝昔日的感觉,面上不动声色,只当没听到。何妈妈生硬地转了话题,又说到容家之和睦兴旺上来。
贺瑶芳听完了何妈妈对容家“家宅平安”的好一通赞叹,又听她说一回:“好心有好报的,若不是当初结下的善缘,如今也得不到人家的援手。”心里颇不是滋味,容家就是三代进士,反观贺家,除了她曾祖中了进士,下面无论是她祖父还是她爹,到死都是个举人。
举人,放到乡间,也颇能看了,然而毕竟是有所不足。这两位,最后都是因为不能中进士,活活把自己给闷死的。即使是自己父祖,她还是在心里暗骂:【也就这点儿出息了!男人丈夫,器量这般小,这般看不开,难怪考不中进士!】又想这容家,虽曾受过自家祖上些许恩惠,却能在发迹之后不忘旧情,委实难得。怨不得人家家业兴旺。
何妈妈两眼放光,对贺瑶芳说:“二娘,容老夫人真是个大好人!”
是呢,有哪个做继母的能做到容老夫人这样儿的,都该被奉到神龛里,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委实难得!
现在想来,大约是有了这位容老夫人做榜样,对前妻之子比对亲生的还上心,能把一家人团成一块儿,中兴家业。自家祖母和父亲便以为天下继母都会不错,坚定地又说了一房媳妇儿。
恨只恨贺家的运气比容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弄了一个丧门星过来。
真是越想越没意思了。
贺瑶芳蔫了。
何妈妈见她不闹了,放下一颗心来,又哄她去吃糖粥。
贺瑶芳打起精神来:“我与阿姐一道吃去。”
何妈妈无奈,将她抱到了贺丽芳的房里,央了贺丽芳看住了她,自去取糖粥。
贺瑶芳见胡妈妈不在,咬咬牙,小声问道:“阿姐,你知道舅家的事儿么?”
贺丽芳并不知晓多少内情,却将小脸一扳,故作大人样儿训斥道:“你要死!小孩子家,不要胡乱打听!”
贺瑶芳:“……”要不是现在再没旁的人可以用了,打死她也不跟这位大姐说!谁个叫她现在只有三岁的呢?说什么做什么,旁人都只当她是童言童语,并不当真。大姐虽然只有七岁,好歹是个半大孩子了,做起一些事情来也更方便。据她这两日观察,贺大姐虽然年幼,却是个拎得清的孩子——她也没旁的选择了。
她总得从现在慢慢引着,等明后年父亲要续弦儿的时候,才好合作捣乱。
深吸一口气,贺瑶芳小声说:“我知道。”
贺丽芳斜着眼睛看她:“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贺瑶芳心说,我忍了!对贺丽芳招招手儿:“我偷听她们说的。”
凡是偷听来的,都觉得听到的是真话,贺丽芳也不例外,弯下腰来问道:“你听到什么啦?”
贺瑶芳一五一十将何妈妈说的,择要转述了。一面说,一面还担心:这姐姐听得懂奁田是什么么?顺口问道:“阿姐,什么是奁田?”
贺丽芳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才要跺脚往外跑去寻祖母问个明白。猛听得这一句,又噎了回来,虎着脸道:“你要死!阿婆不许家里乱传话,你还说!你还说!”说着,往妹妹身上拍了好几下,“不许再说给别人听了,知道不?”
贺瑶芳被她用力打了几个,疼得紧,深觉自己冤枉。好在她上辈子没少受这等冤枉气,倒也绷得住。听长姐这般说,显是听明白了,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故意说:“我以后也不跟你说啦!”
贺丽芳:“……我不打你了。往后有话都对我讲,不要对别人讲,连阿婆也不许讲,听到没有?”
贺瑶芳从善如流地点头。
贺丽芳又给妹子整整衣裳:“以后就剩我们啦。”心中却不无得意:果然,让阿春四处乱走,引走胡妈妈,还是有收获的。才得意了一下,又想舅家的事儿,又头疼了起来。她略长几岁,对舅家的事情知道得多些儿,更小一些,舅家还是不错的,然而这一、二年,舅家可把她亲娘气得不行,弄得祖母也是极不开心的。
贺丽芳又犯起愁来,直到何妈妈又取了糖粥来,她还是半点主意也没想出来。
姐妹俩闷闷地吃完了糖粥,倒是贺瑶芳又有了新主意——她大哥,贺成章。
☆、第5章 出了个昏招
作为一个当了多年“仅有独子的寡妇”的人,贺瑶芳自认对祖母的心思摸得是极准的。在她祖母罗氏老安人的眼里,头一等重要的是,自然是她爹贺敬文。第二就是她大哥贺成章了。
说穿了,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光耀门楣。哪怕是要给贺敬文续弦,为的,也是这个。
凭你再不服气,它就是这么个事儿。
弦,总是要续的。倒不是继母有多么重要,而是贺家的延续更加重要。贺瑶芳没指望着以后没有继母,只盼着别弄个跟上辈子柳氏那样的太恶的继母就好。眼下这家里,她是说不上话的,她大姐的意见被重视的可能性也不大。反是贺成章,大有可为。
头一样,就是别让家里两位长辈想起舅家的恶行恶状,就迁怒到她们姐弟几个的身上。这件事儿,她与长姐也能办,只是效果不如贺成章好。要做成此事,不被人一句“外甥肖舅”弄得下不来台,一母同胞的几个,就得抱成团儿,谁都不能拖后腿。
至于姨娘洪氏所出的那个妹妹,比她还小呢,眼下也顶不了什么用处。
打定了主意,贺瑶芳便琢磨着,要撺掇着贺成章往罗氏那里去。
男人,甭管年龄是老是小,都是经不得激的。激将法不管用,那是你没用对路数。贺瑶芳自的对付这位大哥的办法,对贺成章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来说,妹子一脸信任地说一句:“阿爹没回来,不是还有大哥么?”就能让他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阔步去罗氏那里“撑门面”了。
这个时候的贺成章,还是很好哄的。说来贺成章也是个聪明孩子,至少,上辈子到死,都是个靠谱的人。奈何这妹子道行太高,不免也着了道儿。被贺瑶芳一激,压下心里的怯意,往祖母罗氏那里去。
看着贺成章昂首挺胸往前走,贺瑶芳舒了一口气。撺掇着小孩子往上凑的把戏,是好些妇人常做的。以前她很有几分看不上这些手段,现在却要不得已而为之。送走了贺成章,贺瑶芳低头一掐起了白白嫩嫩的手指头,算来算去,还得熬上个十几二十年,才能松一口气,不由得两眼发直——还要熬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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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活了几十年的贺瑶芳觉得前途多艰,眼下只有五岁的贺成章就更是不知所措了。当面答应妹子时,也是豪气干云,转个弯儿见到祖母居住的檐角,他倒冷静了下来。心里有些怯。
打生下来便是家里的宝贝疙瘩,除了有一个立志做楷模的“严父”,家内众人对他极是爱护。尤其是母亲和祖母,看他像是眼珠子一样,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哄着。然而这两日,情势却是一变,母亲故去,祖母也瞬间变了脸色。
内中情由,贺成章眼下是想不明白的,却也敏锐地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一想到姐姐妹妹都还指望着他呢,贺成章又鼓起了勇气,往前迈步。才到门口,不等小丫头向他问好,就听到里面罗氏将桌子一拍,声音极响,将他吓了好大一跳。
身后,他的乳母张妈妈慌慌张张地追了过来,将他抱起,便要往回带:“哥儿、哥儿,哥儿可不敢这样,老安人有正事要办哩。”
贺成章既然答应了妹子,便不肯退后,张妈妈大急:“哥儿,好哥儿,可千万不敢过去的……”贺成章在她怀里挣扎:“你放我下来!”
就在两人角力的时候,猛听得内里罗氏怒喝:“外面谁在叫嚷?!”
这一声将张妈妈吓得不轻,双臂一抖,险些抱不住贺成章。贺成章顺势滑到了地上,稳一稳神儿,大声道:“阿婆,是我。”
门内,罗氏的脸颊跳一两跳,深吸了几口气,才对侍立一旁的宋婆子使了个眼色。宋婆子原垂手站着,此时见这么个眼色,也不唤小丫环,亲自动手,将桌子上的点心渣子收拾得干净了。又小心地递过帕子,请罗氏擦了擦手——方才罗氏一直在怄气,使手将一碟子的糕点都碾成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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