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一口灌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入喉滑过,流到了胸口,刘子毓这才恍然失笑,这并不是什么消愁的酒,不过是一杯只冲了两泡的白苦茶而已……
夜,深沉的漆黑,像涂了浓浓的墨汁,尚宫殿的兽脊瓦当上,正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白白的,如同冬日里散落下来的皑皑飞雪。
殿内的丝织房里,机杼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晚吱吱呀呀响动着,一排排整齐的金丝银线从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不一会儿,便在女人们纤纤十指的来回穿梭中,绘织成一副幅精美无双的锦绣图案。
漳锻织机、云锦织机、提花织机……柔止交叠着两袖,每走至一处,嘴角都会露出一缕淡淡的微笑。每走至一处,轻颦的双眉都会渐渐舒展起来。
这是从各个织造局挑选出来的织造能手,不管是纱经、摇纺、还是打线,她们的技艺都已经到了巧夺天工、炉火纯青的地步。柔止看着她们,如月华般闪烁的眼波里,一个新的梦想、新的希望就要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一步步实现。
“尚宫娘娘,尚宫娘娘……”
几名身着粉色袄裙的女官满脸兴奋地跑过来,溢满喜悦的眼睛闪烁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尚宫娘娘,我们成功了!成功了!”
一方纹路精美的真丝锦缎在柔止面前展了开来,质感柔和的绉纱,精细的捻丝,微微凸起的波纹,宛如月华投射在春江碧水,在万盏宫烛中闪烁着鳞形的花纹和波光,被风一吹,美得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柔止说不出心中的震撼,只是颤颤地伸出手,就像抚摸着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瓷器,不,或者说比瓷器还要珍贵的宝贝,过了好久,她才轻轻闭上眼,笑着从胸口长长吁了口气:“是啊,终于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
九重宫阙的春夜向来容易起雾,柔止小跑着出了尚宫殿时,只见溶溶的雾气正笼罩在鳞次栉比的金瓦殿宇上,月色迷离,淡淡的光辉穿雾而下,走了没几步,头发和衣领已经有些湿了。柔止停了下来,展开双臂,披帛迎风,正要闭上眼舒舒服服闻一闻那带着湿润气息的梨花香,忽然,眼睛不经意一瞥,只见不远处的湖岸边,一个女人正背对着她蹲在那儿,手里折了几只小纸船,好像在许愿。
女人梳着牡丹髻,穿一件翠色的锦缎上褥,摆下的裙带长长拖了一地,洁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飘下来,簪在她的头发上,一错眼,便有些不像真人的感觉。
柔止仔细一看,赶紧提起长裙走了过去:“采薇?”
采薇就像没听见似的,只是将手中的一只只纸船轻轻放到水面,烛光闪烁中,呆呆地看着它们出神。
“采薇,这么晚了,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放这些纸船呐?”柔止在她身边慢慢蹲了下来,小心翼翼问道。
采薇依旧没有吭声,过了好半晌,才冷冷一笑,从岸边慢慢站了起来:“这么晚了,你不也是没睡吗?”说着,她垂下睫毛,淡淡瞟了柔止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柔止看看湖里的船,又看看采薇,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也站了起来:“采薇,难道……难道你还在恨我吗?”
她看着她,喉咙有些发颤,采薇脚步一顿:“恨?”忽然,她转过身笑了,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她看着柔止:“我恨你?我恨你什么?是恨你险些让他沦为刀下亡魂?还是恨你让他没死成,只是贬放外地而已?”
柔止瞳孔一缩,不自觉虚晃着步子,连连后退两步。
采薇再次冷热一笑,然后高抬起下巴,看也不看她一眼,扯起步子就往前面的昭德宫方向走去。
烟雾蒙蒙,湖岸边的石灯笼在夜色中发出迷离而昏黄的光晕,拉拉扯扯的,将两人足下的影子越扯越远,越扯越来……
柔止木偶似地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潮湿的湖风吹打着她的脸颊,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弯下腰,拣起岸边一只还没放的小纸船,蹲于岸边,也将它顺着水流方向轻轻放了下去。
回到寝房的时候,夜半的更鼓也不知敲了多少下,柔止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里间穿廊,捶了捶右边的肩膀,刚刚无精打采找把椅子坐下,忽然,她抬头一怔,却见穿廊的轩窗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
他穿着件石青色的织锦云纹宫袍,银丝滚边的绣花交领,上面翻出一圈白色的中单,垂感厚重的深色下摆在微风中微微舒展着,映着窗外一撇月影儿,从侧面看去,失真得竟不像个尘世中人。
柔止呆了一呆,站起身,正要朝他行个万福礼,忽然,他又转过身来,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然后走上前,一把捉起她的右手:“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第112章 立后(3)
皇城外黑漆漆的一团夜,已是戌时一更。大街上空无一人,雾气又大,静悄悄的夜晚只听得见马车的车轮在青石板上辘辘而响。
刘子毓坐在马车上,闭目靠在车壁养着神,柔止看着他,疑惑的目光时不时在他脸上投射着,刘子毓始终没有说话,终于,随着“嘶”的一声马鸣,马车到了一个地方时,他赫然睁开了眼,说了声“到了”,然后一掀帘子,拉着她跳下了马车。
白墙黛瓦,碧竹掩映,一座典雅古朴的宅子很快映入柔止眼帘。柔止一怔,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那泥金匾额所书的两个大字,手已经被用力一握,刘子毓拉着她拾步上了府门的台阶。
“请问……您二位是?”
随着一阵房门的轻叩声,门开了,一个穿着银鼠夹袍的老仆睡眼惺忪地看看刘子毓、又看看柔止,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刘子毓随手取下腕上的一串双桃碧玺数珠,淡淡递给了他:“你将此物交给你家老爷,他看了自然知道我是谁?”
仆从先是一愣,然后目光触及手中的珠串时,吃惊地望了刘子毓一眼,想了想,急忙点头哈腰说了声“是是是,我这就去”,便转过身飞快跑了。
柔止看着仆人的背影,转过脸不解地问:“都这么晚了,皇上,您把我带到这儿,到底是……?”
刘子毓侧目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摇头轻叹一声:“纪怀远这个老匹夫,脾气出了名的又倔又臭,软硬不吃,所以这次能不能顺利,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柔止听他如此一说,急忙抬头望去,却见头上两盏写着“纪府”的红灯笼正赫然醒目地垂在屋檐下……她暗暗一惊,倒也不去疑惑刘子毓为何带她往这里来,只是心下暗忖,偌大的一个府宅,又是姓纪,想必是当朝顾命大臣纪怀远纪大人的府邸了?纪怀远这个人她早就听说过,除了是刘子毓太子期间“三顾茅庐”将他请回朝以外,曾经在童年时期也听自己的爹爹提起过。
那个时候,明万两党专政,纪怀远因为被先帝不容,因此自请田园,躬耕为农。而好巧不巧的是,她的爹爹薛定之,恰好就是这个纪怀远的爱徒门生……
她就这么望着那盏灯笼怔怔想着,也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院门内一阵脚步声匆忙杂沓响起,一道苍老而肃然的声音陡然钻入耳膜——
“臣接驾来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柔止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身穿绯色官服的老者率着众多家眷和仆从浩浩荡荡迎了出来。夜色漆黑,乌压压一群人跪了满院都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齐整整的场面,好不气势壮观。
刘子毓理理衣袖,负手笑道:“朕今日出宫微服私访,绕了大半条街,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路过贵府,爱卿,朕能到你府上讨杯茶喝吗?”
大半夜?微服私访?还只是路过?
听到这里,颗颗冷汗一下从纪怀远背心冒了出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半夜三更的,这个皇帝,到底要搞什么明堂?
“臣简舍寒门,若能有幸得圣尊亲临一次,是臣与家眷们三生所修之福,陛下若不嫌弃,还请圣驾速速移步府内,以免夜风寒凉,伤了陛下的御体。”
尽管紧张无比,面上倒也镇定平静,刘子毓微勾着嘴角淡淡瞟了他一眼,便也不再说什么,只倒背着两手,步履闲雅地朝里面的垂花门走去。
和历来出将入相的官员比起,纪府这宅子也不算奢侈阔气,三进式的庭院,花是花,树是树,倒也布局得十分雅致。不过,皇帝突然驾临,阖府上下虽然一片惶惑紧张,煮茶的煮茶,焚香的焚香,扫榻接迎,倒也忙而不乱,从这点上来说,却也颇显内阁大臣家宅的气势和风范。
刘子毓在正堂的花厅闲闲适适坐了,纪怀远忙从夫人手中取过托盘,恭恭敬敬奉上一杯碧螺春:“臣自知陛下金口甚细,如此粗茶自是不能和宫里相比,但圣尊突驾,怠慢的地方还请陛下恕了老臣这一回。”
刘子毓微笑接了茶,也不喝,只是一双白玉般长指轻揭了盖子,在汤面刮了一下,便又轻轻合上,搁于旁边的茶几,说道:“这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纪爱卿,朕心里有桩要紧事情憋了很久,到底也憋不住,于是老早就想来和你说说,爱卿,有兴趣听听否?”
纪怀远看看刘子毓,又看看夫人,一愣,赶紧跪下:“臣恭聆圣训。”
刘子毓把玩着手中的那串碧玺数珠,像是有意吊他胃口,直等到纪怀远跪得膝盖发麻,才装作想起了似的:“爱卿快快平身,这是你的府邸,不用这么跪着,对了,还有你的夫人也赐坐,上了年纪的人,跪多了倒也不好。”
纪怀远说了声“谢皇上”,便也恭敬听话站了起来,末了,又朝夫人吩咐一声,她的夫人也战战兢兢入了座。
“皇上,您方才说什么……什么要紧的事?”
纪怀远张了张口,忐忑不安地正要小心询问,忽然,刘子毓又打断了他,眼睛朝旁边的柔止瞟了一眼,意味深长笑笑:“爱卿呐,朕一时欢喜,也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内廷总局的薛尚宫,不管在对付明党还是万氏叛变时,薛尚宫可是立过大功的人……你坐你坐,不用起身,对了,薛尚宫,这纪爱卿可是咱们朝中有一无二的忠贞老臣,你以前问朕,清和殿的那笔好字是谁写的,朕不瞒你说,能写出那样的好字,除了咱们的纪大人,纵观整个朝野,还能有谁?”说着,这才又端起方才那杯盖碗茶,很是优雅地浅啜一口。
柔止和纪怀远同时望向那张五官清俊的脸,这一下,两个人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尤其是纪怀远,刚还迷惑不解的思绪,顿时灯笼照雪,清清楚楚,亮亮堂堂!
这个皇帝,三番两次想将旁边这个女人立为皇后,奈何宫规所限,天子立后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皇帝所立之后,除了教养名门之外,功劳成绩也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标准,比如说,如果不是出自名门,那么诞育龙嗣的妃子也是可以加封为后的。这是规矩祖制,是不能更改的,所以,现在半夜三更的带着这宫女闹到他府上,其目的当然是不言而喻……
当下就像没听见皇帝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朝柔止象征性地点头礼了一礼,纪怀远笑道:“陛下这是谬赞老臣了,其实说起这字儿,陛下您还不知道,小时候就为了练得那手行楷,老臣可没挨父亲一顿好打,哎,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虽然埋怨父亲打得厉害,可是老了这么一想,又想通了。这人呐,如果在某方面没有天分,就只有靠自己勤奋有功了……”
他就这么东拉西扯地说着,一会儿说说字画,一会儿聊聊人生,像是有意要岔开话题似的。刘子毓当然清楚他心中想的什么,也不动声色,只陪着他闲扯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刮着盖碗的茶沫,笑道:“爱卿,实话不瞒你说,朕半夜叨扰,实则有桩要紧的事情想和你坦白坦白。”
纪怀远面颊隐隐一搐,心知躲不过了,只得拱手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刘子毓目光略略扫了其他人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朕有些私房话想单独和你们老爷说说。”
“是,草民告退。”
众人齐齐躬身告退,纪怀远的夫人并两个儿子临走前,不望目光担心地望了父亲一眼。柔止正纳闷地杵在那儿,刘子毓却弯起唇角朝她投了一眼,柔声道:“果儿,你也回避一下。”
柔止见他煞有介事,说了声“是”,倒也福福身恭敬退下。
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偌大的花厅只剩下刘子毓和纪怀远两个人,刘子毓掸掸袍子袖口,轻咳一声,这才慢悠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纪大人,朕此番前来呢,主要是有样东西想给你鉴定鉴定,看看你可还有印象?”说着,他转过身,朝纪怀远冷冷一笑,一封蜡黄的密函不知何时从他袖中抽出,轻轻放于旁边的茶几上。
☆、第113章
柔止站在花厅的回廊下,此时夜已三更,廊下的石栏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