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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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宫女-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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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您可是又在胡说了。”阿兮赶紧地将她扶好,又拿过一个锦枕为她靠着,然后转过身,体贴地从旁边的香盒中抓了把静心安神的香片,揭开炉盖,柔声道:“依老奴看,您呐,是心里压着事儿,或者是先帝驾崩之后操心劳弊的事务太多,所以才这么胡思乱想的。”
    “阿兮,本宫在问你话呢。”
    阿兮笑着摇了摇头,一边用金箸拔了拔里面的灰,一边叹道:“娘娘,您还记得之前您给奴婢说过的话吗?你说,这鸟栖于木林,犹恐其不高,所以才筑巢于树木的最顶端。而至于怎么达到那最顶端,娘娘,恕老奴多句嘴,这不过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手段而已,娘娘,您又何必太过苛责于自己呢?”
    “是啊,这话是说得没错。”太后感叹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削减脑袋想将自己的巢穴挪到林木上的最高位置?只是,阿兮,你也看见万之华那女人的鬼样子了,也看见了咱们现在的这位新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所以哀家是担心啊,担心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怎么死的,担心、担心哀家这巢穴总会有掉下来的一天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喉咙越来越打颤,甚至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似的,又开始哆哆嗦嗦起来。阿兮何等聪明之人,她跟了她几十年,她有什么心思能瞒得过她?这后宫的女人实在太多了,稍微围一围便是几大桌,然而母仪天下的呢?母仪天下的只有一个,只有一个!要想不被挪窝,要想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能靠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和手软,她靠的只有两个字——狠和毒!
    一幕婴儿降生时的血腥画面在阿兮眼前闪了一闪,阿兮心中一悸,手中的小银香箸‘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赶紧哆哆嗦嗦将它拣起来,又转过身坐于床沿边,轻声道:“娘娘,老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既然咱们这位万岁爷如此喜欢那宫女儿,您为何不顺着他的意思,让他高高兴兴,何苦要和他一顿争吵,白白伤了你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呢?”
    太后冷笑道:“什么母子?你明知道是隔了层肚皮的,又不是自己亲生,况且你也看到他那天那个样子了,他现在心里眼里何曾还有哀家?哼,不过一头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这可是娘娘太较真儿了。”阿兮为她披了件氅衣,又道:“娘娘,恕老奴再斗胆说一句,您现在呐,是既害怕,又不甘心。您既害怕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会有什么惨重的后果,又不甘心这样一个辛辛苦苦拉拔大的孩子突然不受您的掌控。所以,你和他这次争吵,名义上是为了一名宫女,事实上,您还是不服心里的这口气,对不对?”
    太后似在专心拨弄腕间的佛珠,没有搭腔,阿兮继续劝慰道:“娘娘,可要奴婢说啊,这养孩子就好比放风筝,您想让您手里的风筝飞得高高的,有时候该松手就得松手,该放线的时候就得放线,只要这风筝无论飞得多高,线还是在你手里,是不是?”
    太后这才闭着眼长长吁了口气:“看来,最懂哀家的人还是你明阿兮啊,哎,可是哀家该怎么说好呢?”摇了摇头,目中有些恍惚:“阿兮,不如哀家给你看样东西吧。”说着,抬手指向床榻右边的一个文竹多宝柜,吩咐道:“右边柜子下的第三个小抽屉,里面有个象牙的圆形小盒子,你拿过来。”
    “是。”
    阿兮照做了,不一会儿,就将那小小的圆形锦盒递到了太后手里。太后抖着手将那盒盖打了开来,阿兮借着银烛的光亮好奇望去,却见里面并没有装什么稀奇的宝物,而是一串晶莹的玛瑙珠。
    “娘娘,您这是……?”阿兮正要小心询问,太后喉咙一下哽住,她拣起那只玛瑙珠串,右手颤巍巍地将它紧紧、紧紧地贴在胸口,喃喃道:“阿兮,你知道这串珠子总共有多少颗吗?知道吗?”“娘娘……?”阿兮满头雾水,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太后又将手中的珠串拿在眼前细细地看,看着看着,泪水顺着她沧桑的眼角一涌而出:“三十八颗,总共只有三十八颗!天哪,阿兮,还有比这更可耻可笑的情吗?哀家身为堂堂一国之后,在这宫里熬油似的熬到现在,从他刚娶我,熬到他油灯枯竭,结果,他和哀家同榻而眠的日子只有三十八天,短短的三十八天哪!”
    阿兮一下就明白过来,她鼻子有些发酸地看着太后手中的珠串,张了张嘴,正要宽慰些什么,太后又缓缓闭上眼睛,梦呓似地吃吃笑道:“是啊,你想不到吧?从哀家和他真正做夫妻那天开始,哀家便悄悄地决定,只要他每到我寝宫一次,哀家便在这线上串一颗玛瑙珠子,每到一次,哀家便串上一颗,哀家想,等哀家老了的时候,这玛瑙珠差多不已经有很长很长的一串吧?可是、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只是捂着脸,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渐渐变黯的宫灯下,隐约可见几丝银色的白发在她鬓边一闪一闪,反映到阿兮的眼睛里,阿兮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她轻轻喊了声:“娘娘…”,太后猛地将眼皮一抬,枯水般的眸子迸射出来一种哀恨加交的怒气:“阿兮,我好恨,好恨那些贱人!她们一个个,不过臭阴沟里的阿鼠之辈,我就不懂,我哪里不如她们?哪里不如她们?!”
    她颤抖着手,啪地一下,那晶莹的玛瑙珠串被她狠狠扯落下来,一颗、两颗、三颗……像红色的泪珠,带着无限的寂寞和仇恨,一点点溅落到平滑如镜的地板上。
    阿兮喉头哽咽了,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地板上散落的珠子,弯下身,慢慢将它们拣起来。是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她就该懂得的,她的主子,曾经那在相府的花园内吟诗作画、无忧无虑的纯真小姐,她一生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在嫁进这座宫的时候就彻底终结了不是么?她不是一般的人,她是世家女子,她得端着,她得像插在月白冰纹瓶里的一枝牡丹花那样端着,不管自己的丈夫多么不像丈夫,自己的生活多么不像生活,而她,永远都得在人前勾起嘴角,直到一颗心枯萎成了的残叶,她还要端然而然地摆放在那里,随时保持着她母仪天下的威仪和风度…
    当然,这样的结果,则是她的丈夫离她越来越远,她身边的劲敌越来越多。甚至,就像她口里说的,就连臭阴沟里的阿鼠蝼蚁之辈,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前……子毓的生母是这样,后来那个叫薛采薇的贱婢也是这样,呵,如今更是了得了,一个小小的贱婢,居然也能一步登天爬到皇贵妃的位置?阿兮,你说是哀家疯了还是这些人疯了?更让人可气的是,他们父子俩哪里不像,偏偏这一点儿爱好倒是继承了个十足,真是、真是天大的讽刺和笑话!”
    阿兮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娘娘,既然您说到这儿,老奴最近觉得着实有些纳闷,按说这人往高处走,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巴高望上,削减了脑袋都往高处钻?可那天在养心殿您也瞧见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名叫薛柔止的宫女居然一口回绝了这样的荣宠,这、这是不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太后冷笑道:“呵,这有什么想不通的,那诸葛亮可是花了七次的功夫才拿下孟获,这些贱婢,要不哀家怎么说她们手段一个赛一个高明呢?不搞点这欲擒故纵的法子,咱们这位新皇帝有那么容易被迷得团团转吗?阿兮,你瞧着吧,要是这姓薛的贱婢果真有那刚性儿,真的不愿意接受这份荣宠,哀家愿意将头上的这顶冠子也一并摘了送给她!”
    ※※※
    十二月的天气,本还不到极其寒冷的时节,然而,就像是为了迎接新君即位似的,今年的北方早早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
    这场雪下得虽说不大,但断断续续几天几夜,没过多久,整个宫楼屋宇便覆上一层薄薄的轻白。刘子毓负手站立于风雪之中,几粒雪珠子随风飘洒下来,打在他的脸颊,生疼生疼的,他丝毫不觉,只轻轻拥了拥身上的珍珠貂裘,目光飘忽地望着不远处的亭亭台台,搂搂阁阁。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念及最后一句时,深邃的墨眸仿佛掠过一抹阴影,他又将视线移向那抹熟悉的倩影上。她正站在那儿,透过风雪飞舞的幕帘,一枝红梅从亭外的檐角露了出来,疏疏斜斜的,映着她清秀的脸颊,不知是花更娇艳,还是人更清丽?他恍了恍神,本想挪近一点,再走过去几步,然而,终是滞住了脚步,面色阴沉了下去。
    走过去又怎么样?自从那天开始,她似乎再也没有为自己展露过最初的笑颜,她的眼睛没有自己,她在看着他时,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她的脸上淡淡的,虽然也会对他扬起嘴角,但那客气有加的微笑,却好似写着——“他永远得不到她”。
    风越吹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遮挡了他的视线,柔止依旧站在那儿,可是她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了。刘子毓恍惚一阵,渐渐地,像做梦似的,一个久远的记忆,像结了痂的陈年旧梦重新被撕了开来,轻飘而灰暗,带着他进入八。九岁上的光景。
    也是这样下雪的天气,他们一大家子难得围在一起,大大小小几十个人,他们在一个楼阁里赏花、观雪、饮酒、韵诗作画,然后,他的父皇笑眯眯地拿出一个小木匣子,说,你们几个孩子,只要谁做的诗好,朕这手里的八音盒就赏赐给谁。小小的八音盒,那是从西洋贡来的宝贝儿玩意儿,一打开盖子就会发出美妙动人的音乐。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都拼了命似地想要得到那个盒子,当然,于他而言,那个盒子更是他整个童年之中最不可抗拒的魔力和诱惑。最后,他绞尽脑汁,想啊想,终于把诗做出来了,结果,谁能猜到,当他眼巴巴地将目光落在父皇的脸部时,当时正得宠的皇贵妃往父皇怀里那么一撒娇,那个盒子便落到了他的傻瓜二哥刘子信手里……
    这个世界注定就是不对等的,所以,稍懂人事的他渐渐明白了,任何时候,任何环境,自己绝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口中的承诺之上,更不能寄托在所谓的公平之上。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要想不被人轻视,非自己真正强大起来不可,而除了自身的强大之外,靠的还有一种,那就是——不、择、手、段!
    “来人!这两份诏旨朕已亲笔拟好,现在即刻给朕发出去!”
    养心殿的南书房内,刘子毓满脸愠色地坐于御案前,将手中的两卷明黄绸布往地上一扔,冯公公赶紧俯伏上前,颤颤微微地拣起来,展开一看,却是两道文辞斐然的朱批谕旨:一道是皇贵妃的册封诏谕,一道是明家长公子兼工部侍郎明瑟的赐婚诏书。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冯公公赶紧卷好诏书,弓着身子退下了。刘子毓看着冯公公的背影,轻轻拣起桌上的一只青玉茶杯,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哼,朕就不信,朕的东西,还有捏不到手的道理!”他轻眯起眼,手中用力,“当啷”一声,那杯子被他掼得碎成了渣子。
    夜色渐渐来临,天空中的雪越下越密了。细碎的雪花落了将近寸许厚,似要将皇宫中的一切生命和希望冻死于这寒冷的季节之中。四周如此安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南书房的沉寂:“陛下,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刘子毓抬头一看,却是冯公公披着红色的斗篷,满身的冰雪渣子的跑了回来。他面色如纸,就像见了鬼似的,一路跌跌撞撞,晃晃荡荡地说:“陛下,贵妃娘娘她,娘娘她……”
    “说!她怎么了?”
    “娘娘她,她……她,哎,陛下,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刘子毓目光一凛,赫然从御案前站了起来,袍角一撩,大步流星往西暖阁方向迈去。
    暖阁的偏厅内,壁上的壶漏将涸,桌上的灯焰已昏,暗暗的几点烛影落在青砖地上,朦朦胧胧之中,一名女子呆呆地跪在一尊白玉观音前。
    贝叶蒲团,古佛青灯,她身子娇小,头发随意地披在腰后,在她手中毫不留情的几剪刀下,不一会儿,零零散散几缕青丝便飘落在她的裙摆和地板上。几名宫女跪伏在地,又是哀哀饮泣,又是引袖擦汗,几乎没吓得缩成一团。
    “哈哈哈哈哈……”
    看见这一幕的刘子毓双足虚虚往后一摇,晃晃荡荡地转过身,扭曲着五官疯狂大笑地走出了房门。
    他一边走,一边笑,他的笑声如碎玉敲冰,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鸳鸯鸱瓦,压到了风雪交织的九重宫阙,而在场的宫女宦官们,没有人敢说一个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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