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之干咳一声,刚唤了一声“娘子”,然而,一触及心珠冰冷如霜的目光,赶紧将脸转过一边,那意思分明是在说:对不起啦,闺女,爹爹现在也帮不了你了!
心珠严厉地看着女孩:“磨蹭什么?还不把手再伸过来一点。”
“娘…”女孩颤抖地摊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眼圈红了,模样可怜兮兮。
心珠视若无睹,戒尺还是雨点似的劈啪劈啪落了下来,打了数下,便问道:“知道娘为什么打你么?”
“我以后…以后再也不会玩到这么晚才回家了。”
“看来你还是不懂娘为什么打你。”心珠眉毛一扬,手上用力,犀利的戒尺重新又落了下来。
“娘,我只不过回来得稍微晚一点点,又没、又没做什么坏事,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我?”
“了不起啊,已经学会顶嘴了!”戒尺落下的力道越发狠了,不一会儿,女孩白嫩嫩的手心儿变得又红又肿。
“我再问你一次,知道娘为什么打你吗?”
女孩涨红着脸,始终憋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肯服软。薛定之看得面颊肌肉不停地抽搐,终于忍不住挡在女孩面前:“好了好了,娘子,你好好跟孩子说就行了,她还这么小,经不起你这么打的。”
听到这里,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女孩终于放声大哭。扮演慈父角色的薛定之慌忙将女儿抱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吹了又吹:“好了,果儿乖,果儿不哭了,好好给娘认个错,说以后再也不去围场附近玩了,那样呢娘就不生你的气了啊。”
女孩似乎天生有着倔强的脾气,她看了心珠一眼,不但不认错,转过脸哭得更凶了。
心珠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父女一眼,扔下戒尺,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近了厢房。
“果儿,你看你,又惹你娘生气了;呆会去跟娘道歉,好好认个错。”
“不,我不去!”
“果儿,听话!”
“不去!就不去!我只不过听说宫里的皇帝要出来打猎,想去后山看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没做错什么事情,是娘过分,呜…”
女孩始终没给母亲道歉,倒是夜间的时候,母亲心珠走近了女儿房间,取下灯罩剪了一截灯花,然后坐至床边,给刚刚熟睡的女儿掖了掖被子。想起什么似的,忙从桌上拿出一瓶药膏,拉着她手往红肿的地方轻轻涂抹起来。薛定之洗了澡轻身走了进来:
“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我早说过娘子你其实比我还要心软啦。好啦好啦,既然这样就别为难自己了,犯不着和一个孩子生气啊?来,娘子,我们是不是该回房歇息了?”薛定之从身后轻轻搂抱着妻子,一边嬉皮笑脸地说,一边在她耳边厮磨。
“相公!”心珠挣开他的手,看了看睡着的柔止,转过身皱眉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并不是生气,而是担忧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她三天两头跑去围场那种地方玩,会遇到什么危险…”
“相公,你还记得几年前一个和尚说的话吗?”
薛定之一愣,半晌,他才想起心珠口中说的那个和尚。
那是柔止出生落地的当天。当时,天刚下了雨,一道绚丽的彩虹挂在天空,随之,一个风尘落拓的僧人路过他们家来讨水喝。薛定之端了碗水给他,和尚喝完,又看了一眼心珠襁褓中的女婴,便摇头道:“这孩子虽有国母之象,奈何八字过硬,恐克己父母或者夫兄啊!”
“那、那请问大师可有什么化解的方法吗?”夫妻相似一眼,只将注意力放在最后两句,变得焦急起来。
“阿弥陀佛,佛家讲究一切因果皆有定数,能不能化解不在贫僧的掌控范围之中,不过,既然这孩子八字太硬,又正好五行缺木,不如就将她取名为‘柔止’吧,但愿日后她的一生能化戾气为祥和。”
“柔止?薛柔止?柔能克刚,止于至善…真是好名字!好名字啊!谢谢大师赐名,谢谢大师赐名!”薛定之一听完,喜得不停道谢,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烦问大师,您口中的‘国母之像’是什么意思啊?”
和尚站起身,双掌合十又施了一礼:“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贫僧僭越过多已属罪过,不过,若是二位施主欲成其事,就将此女早早送进宫去吧!”说完,一脸超然的微笑,翩然而去。
“大师,大师…”
薛定之慌忙追了出去,可是入眼之处,但见屋外青山隐隐,流水迢迢,哪里还有僧人的半个踪影?
“相公,小孩子贪玩也是正常的,可是果儿这丫头性子这么倔,三天两头和一群孩子往后山的皇家围场跑,我真怕有天她会遇见宫里的什么人,给自己或者我们引来什么祸事,应了那位僧人的话…”
心珠的话将薛定之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知道妻子心中的顾虑,皇宫,那对她来说是个绝对绝对的禁地!不管那位僧人说的对不对,宫女也好,皇后也好,女儿这辈子是绝对不可能踏进那里半步的!她要女儿从小不带着任何野心和杂念的成长,让她学会淡泊,学会在平凡中享受简单快乐的人生,要她宁静致远…可是,女儿毕竟还是个孩子啊,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探究、梦想的种子在脑海里生根发芽的时候,她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做淡泊无念呢?
“娘子,一个和尚僧人胡诌的话你也随便信了?好,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假如真的一切真的皆有天命定数,你认为,这是人力可以改变的吗?”
薛定之轻轻地握着心珠的手,目光柔和而平静,心珠的眼睛与他一接触,刹那间,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事实上,很快就有一件事情证实了心珠的预感确实是真的!
就在柔止刚满十岁的这年暮春,一个毁灭性的灾难出其不意地落向他们幸福宁静的三口之家,最后,令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是,带来这场灾难的,不是柔止,而是和一个和柔止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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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珠一家三口现在住的地方,是位于京都远郊的红蓝乡,一个专门以种植红蓝花为生的美丽小山村。
红蓝花又名红兰花或者红花,远在西汉张骞开拓汉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时,他便从西域带回了红蓝花珍贵的种子。红蓝花在中原的土地上随处可见,它不仅可以用来提炼红色的染料或者香油,还是女人们最喜爱的妆粉或胭脂最珍贵的来源。
心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有一双别人没法比的勤劳巧手。和薛定之在这个小山村安家定居后,她不仅相夫教子,还靠着精湛的胭脂制作技术,让家里变得衣食无缺,将原来只有三间的简陋木屋改换成一座白垣黛瓦的两进式四合院。薛定之成了村里的一位教书先生,自从万氏一党把持朝政,科场舞弊越来越严重,薛定之索性抛弃了求取功名的念头,选择和妻儿过着一亩三分地、岁月无相伤的安宁生活。
父亲博学豁达,母亲聪明勤劳,柔止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到了十岁。后来,每当柔止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她首先想到的不仅是父亲手把手教他读书认字的画面,还有的,就是母亲面前一大片一大片开得绚丽夺目的红蓝花。每当清晨的第一线阳光照过来,那些红艳艳的瓣片上闪动着无数晶莹的露珠,被风一吹,它们又轻轻地抖落下来了。那时候,她会跟随母亲身后,头上简简单单包一块蓝布方巾,背上垮着一个小竹篓,在田地里帮助母亲采摘那些用来提炼胭脂的花朵。
“娘,为什么咱们每天都必须得露水未干的时候来采这些花儿呢?”柔止是个好奇的孩子,她的问题源源不断。
“你瞧见没有,红花的叶子边缘和花苞长着很多很多的刺,如果太阳出来了,露水一干,这刺儿就会变硬,是的,如果刺儿变硬了,不但会扎着你的手,还会影响花的质量,花冠会变得萎软,这样的话,我们就选不到最好的花来做胭脂了。”
“原来是这样…啊,娘,你看,天下雨了。”
果然下雨了,心珠抬头一看,天色变得阴沉起来,几滴雨珠飘打在她的脸上,赶紧背起竹篓对女儿唤道:“果儿,下雨了,赶紧收拾东西,咱们不采了,回家吧。”
霏霏淫雨连绵不断,这场雨一下就是好些天,看来,采摘红蓝花的工作可以暂时停一停了。吃过午饭,心珠收拾完屋子便在厢房内捻针做线,薛定之在窗下静静地读书写字。屋檐下,柔止专心专意地蹲在地上挑选着晒干的红花,这是母亲教给她的任务,天黑之前,她必须从簸箕里将最好的干红花挑选出来。
雨水轻盈地敲点着屋顶的瓦片,一股股的细流沿着瓦槽潺潺而下,大珠小珠、密织成网,组成一曲清脆动听的琵琶曲。抬眼处,几株海棠正绽放着她们鲜艳的花姿,颜色好看极了。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看到这一幕,柔止一边挑着干花,一边忍不住发自内心赞叹一番。
“咚咚咚”,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院门的急叩声。
“果儿,快去开门。”屋内的心珠依旧做着针线,吩咐柔止去开门。反正不管是村里的人,还是来取货的脂粉店伙计,女儿应该都是认得的。
然而,柔止一打开院门,一下就愣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姑娘,请问你家大人在吗?”
问话的是一名身系披风、打扮贵气的中年妇女,在她的身后,十多个近乎统一着装的锦衣男子撑着伞站成两排,他们腰悬长剑,一个个目光肃然,表情看起来不苟言笑。柔止微微有些害怕,她又转过眼,但见一辆华盖马车豁然显眼地停在中间,车顶缀着流苏,车前拴着的两盏青铜明灯在雨帘中发出朦胧的光芒,车厢上,一帘锦毡被风吹得轻轻飘动,隐隐可以从帘缝中看见一双纤尘不染的云头足靴…
柔止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赶紧回头喊道:“爹,娘,你们快出来!”
☆、第9章 少年
这么多的陌生人,夫妻二人相互愕然,他们是…?
“很抱歉,打扰二位一下,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是路经此地的商人,因为雨天路滑,前面的一座桥不知怎么的又坍塌了,现在正好在抢修,我们暂时走不过去,所以只能想着到贵府上借宿两天,不知道能不能行个方便?”
听了妇人的话,薛定之与心珠相视一眼,表情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妇人又道:“当然,二位请放心,我们是不会白吃白住的!”转身朝身旁一锦衣男子点了点头,接着,双手捧着一托盘的白花花银两至薛定之面前。
“如果二位嫌不够,我们还可以再多拿一些出来。”
柔止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一下走至心珠身边,好奇地叫了声“娘”。心珠用手抚了抚女儿的头,眉间隐隐露出一抹忧色。薛定之马上反应过来:“噢,原来是这样!不客气,不客气!哎,出门在外总有不便的时候,这些银子就算了,你们直接进来住就是了。”说什么都不肯收下那些银两,只招呼客人快进屋落座。
妇人似是没料到主人如此热情好客,倒是一愣,也不进门,只礼貌笑道:“这位相公,您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您若不收下这些银子,咱们这么一大伙人进来又是吃又是住的,这怎么好意思进去呢?”
妇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薛定之无奈,只得象征性从中拣了一块银元。妇人摇头一笑,这才端庄优雅地走至停在一旁的马车旁,躬身道:“少爷,一切打理妥当,咱们就在这里住两天,还请少爷您能将就一下,好吗?”说着,上前两步,用手轻轻为他打起马车毡帘。
还有一位少爷?
薛定之和心珠同时诧异地转身瞧去——
只见帘子被撩开,一双月白底锦缎的云头足靴首先触到地面,随之,一个清丽雍容的少年在妇人的搀扶下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居然是个孩子?夫妻二人更是目瞪口呆。
孩子下了马车定定地站在门前,也不说话,一双不显热度的眼睛略略扫了扫心珠几人,正自蹙眉,一名仆从训练有素地为他撑着油伞,而那高贵的妇人也动作轻柔地为他搭了一件披风:“少爷,这儿雨大,咱们还是先进去吧。”,孩子这才转过身,朝妇人淡淡点了点头,接着,在十几个的人簇拥下,带着一脸清冷孤傲之色向院内走了进去。
“爹,你瞧这小孩,怎么这么没教养?”柔止瘪了瘪小嘴,显然地,她打心里对这个陌生的少年很有意见。
就这样,商队的一行人马便在柔止家中住下了。整个一下午,夫妻二人又是收拾厢房,又是准备众人的晚饭,忙得不可开交。
柔止五岁就能搭着板凳上灶了,在零零碎碎的家务活上,她是母亲的好帮手,这时,她正在井亭边洗菜摘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