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并不遗憾。”他环住了她的身子,抱着她,却也隐约察觉她一身凉意,还有素衣之下的颤栗。
“她死的时候,很祥和。好像是天边一片云彩,轻轻飘走了,我还想要伸出手抓着她,却又觉得不该挽留……”琥珀倚靠在永爵的肩膀上,眼眸缓缓睁开,缓缓闭上,那往日的美丽灵动琥珀色的眼,此刻却显得空洞迷惘。
兴许琥珀跟老夫人相处的时间更长,但同样的血脉之中,是一样的亲近。永爵将琥珀小心翼翼扶到一旁的位置坐下,紧紧握住她柔嫩此刻却冰凉的小手,无言安抚她的心。
“因为知道,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比这个世道平静,比这个世道纯净,比这个世道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她要去的那个地方,很多人在等着她,我不能拦着她,不能。”她闭上眼眸,嗓音破裂,不再清亮,不再娇柔,不再清新。这些话是无论如何不会从清醒着的琥珀嘴里听到的,永爵很清楚,这些……像是梦呓一样,虚幻,却又真实。
“琥珀。”他呼唤她的名字,那个梦境让他看清楚自己以后要走的路,那个站在高墙华丽殿堂之内无忧无虑的少年永爵大皇子,想要得到的妹妹,往后唯一的亲人,就在他的面前。他该如何告诉她,他失而复得的心情?又如何跟她说,他才刚刚确定自己就是永爵,就要面临失去奶奶离去的噩耗?
但他清楚,他是兄长,他跟琥珀是那一段追杀唯独活下来的人,他的责任除了自己好好活着之外,更要让琥珀好好活下去。
“真想忘掉这该死的一切。真想连自己是谁,自己的名字,都在奶奶离开的这一天,全部忘却。”
她握了握拳头,紧紧闭上眼眸,浓密墨黑的长睫毛之下,渐渐润湿了。
“琥珀,我的妹妹,明日我们就要走了,你——”永爵的指腹,划过她的墨黑发丝,神色动容。他看着容颜憔悴的琥珀,觉得一路颠簸劳顿,不如让琥珀留在桃园休息。
她的嗓音,清冷无绪,虽然内心悲痛,但说的万分坚决。“我也要一道去,为奶奶戴孝,在皇陵守护一段时日,是我作为子孙该尽的孝道。”
他点点头,无声应允。
他无法拒绝琥珀。
他沉默了些许时间,清楚趴在他怀中看似沉睡的女子,还未睡着,他淡淡说了句。“冷大夫跟你之间,或许也有个秘密。”
“永爵哥!”琥珀的手掌,猝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深深陷入其中,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肌理。“别说了。”
“好,那就在皇陵守孝三月,别再管那些琐事。琥珀,有句话我要跟你说,任何人都不能让你难过,包括他。”
永爵那双相似的淡色眼瞳之内,有淡淡血丝,还有,他完全不顾世俗偏见的守护亲人的心。
他顾不了别人,对亲人的守护,比任何人还要来的自私。
他宁愿忘却清国,忘却那些享受十来年的繁华美梦,从今以后,琥珀就是他的清国。
“这世上,绝不会有比你更加美好的女子了,谁可以拥有你,就必须给你幸福,否则,我这个当兄长的,可绝对不让。”
他这一番话,听不出任何的柔情,只剩下……。凶狠。
这三月守孝的时间,但愿琥珀可以淡忘那些烦扰,如今大赢王朝正在动荡不安的时刻,将琥珀跟此事隔绝开来,也是不错的主意。
因为时间而越来越淡的话,那段感情,也不是持久的,也称不上是真心的爱意吧。
时间,也许是最有用的秤砣,衡量轻重,却也是最残忍的。
如果搁浅的话,那就算了。
一切,都算了。
如果,这就是那一劫的话,早些结束,是最正确的抉择。
大赢王朝,朱红色的宫门之外,伫立着一个老人,他望了望天际,面色上一派诡谲深远的神色。
一个大臣从宫门之内疾步走出来,眼看着玄尚义,打量眼前的老人,他虽然身着灰色常服,连官服都不曾穿着,手中倒是不见了罗盘,腰际挂着一个金铜色的瞟远镜,头发苍白凌乱,看起来实在像是个毫无点墨的疯老头。他也没有更多的寒暄,倒是对玄尚义嘲讽了一番。
“玄大人,这么晚还在宫门守着?你这手里的该不会是瞟远镜吧,夜观天象的习惯,几十年还未改掉?”
“你可真是老古董。”玄尚义冷冷回了一句,天有异象,他即便看得出来,也不可能透露天机。
“在这里慢慢看吧,看看这老天爷,是否给你任何启示,我可先走了。”
大臣长声笑着,负手离开,如今他已经投靠睿王爷,毕竟轩辕皇族的天下,与其让太子来继承,还不如让皇叔轩辕睿来继承。
“蠢货。”
玄尚义挤出这两个字,将眸光落在漫无边际的墨蓝色星空上,收起了金铜色瞟远镜,随后冷笑一声。
……
唐家园西侧,如今是偌大的皇陵,幽静安谧,鲜少有人烟。当然,并没有太多人知晓,这里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空着的庭院。
庭院之中是一片偌大的空地,黄土沙砾,如今还未有人在这里种上花卉绿树,更因为是寒冬腊月的时辰,显得空白寂寥。
空地之上,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素衣裹身,身形清瘦纤细,她伫立在风中,双手合十,墨色长发随风轻扬,身上最多的点缀,就是胸前盘扣上系着的一抹红色流苏。
久久伫立在原地,并不开口,不是任何人,都有在寺庙中修养身心的奇特际遇。
这红色流苏,曾经是清明寺师傅赠与她的,是念过经开过光的佛物,虽然保不了一个人的生死劫难,但可以让人安神益心,还附送了一句,她虽然聪慧,可惜的是——没有佛缘,慧根太浅。
这世上知晓的清夫人,坐享凡间荣光,但这个清夫人,去过刀剑无眼的战场,也被迫驱逐去过山间寺庙,背负不少传闻诋毁,也在后宫之内日日戒心满满,在皇帝臣子皇后妃嫔姑姑宫女公公那些人之中游走,结成人人称羡的人脉,八面玲珑的名号。世人不知多困难,毕竟那皇宫,可不是人待得地方……
带着这一抹红色流苏穗子,她仿佛整个人都清醒了。迎风而立,琥珀的身后,渐渐传来一阵稳重的脚步声。
“等来年春天,种些奶奶最喜欢的花。”永爵缓步走到琥珀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方向,嘴角浮现很淡很淡的笑容。
“是,要种上满满一大片,这样奶奶看了也欢喜。”
她轻点螓首,回过身去,默默看着永爵,柔声说道。
来到唐家园已经半月了,他们兄妹俩的生活特别的简单,每日守护皇陵,粗茶淡饭,偶尔诵念佛经,的确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这个地方,无论离大赢王朝京城还是离邹国桃园,都不算近。
在这里,几乎就像是,无人打扰的绝境。
永爵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明日我去桃园带些换洗衣裳过来。”
琥珀直直望入他的眼眸之内,安静地说了句。“也替我看看乐儿的身子如何,还有三四十日就要临盆了,叫桃园的丫鬟服侍她,别再干活了。”
“当然。”永爵点了点头,再大的悲伤,也迟早会归于平静。
“永爵哥回去还有别的事吧。”琥珀却一眼洞穿他,挽唇一笑。
“要我夸你聪明?总是看得到我的心事。”永爵摇了摇头,实在无奈至极。“有事要了结,拖着也不是办法。”
“好,早去早回。”
琥珀说道,目送着永爵松开了手,走开了。
如果那件事,能够这么快就了结的话。
翌日。
桃园门口,苏小蛮闻言永爵回来,疾步跑了出去。
她的笑,凝在眼底,还未来得及问一句,望着永爵的面容,心口却蓦地掠过一道凉意。
“你还在桃园——”但第一句,永爵说的却不是热络的问候,他看到苏小蛮的时候,那表情没有任何笑容,淡淡的疲惫,无法掩饰。
“不是你们让我在桃园做客吗?多久都可以。”苏小蛮拧着眉头,他看到她,一点也不开心吗?她才是不该出现在桃园的人吗?
虽然,她也明白,永爵的言下之意。
“回你的家去吧。”
永爵丢下这一句话,径自越过她的身子,走入庭院。
苏小蛮对着他的背影,蓦地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你狠孤独。”
“孤独算什么?”他说的很平静,脚步并未因为苏小蛮难得的认真话,而停下来。
“笑面虎,你真的要我走吗?回我的城堡里去?”
浓浓的失落,充盈在心口,苏小蛮的视线紧紧锁住永爵,扬声喊道。
“你回去,那么多人宠着你,放纵你,锦衣玉食,还能拿人作弄取乐,不是活的很快活?”
他的语气,听不出一分在意。
她不过是在桃园生活半年的——客人。
连一句挽留都没有得到的客人。
半年时间,她居然就忽略了他看她的眼光?她不过是个无恶不作的坏姑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优点。
二十年是快活,几乎都成为上城一个祸害,但他一句话抹杀了他们相遇相处一起生活的半年时光?!
“好,既然你不留我,我也不会不懂好歹赖在这里。”
但坏姑娘也是犟脾气,苏小蛮看不到他转身回头,她笑着,捏紧了拳头,跑出了正门。
可惜这一回,笑容在她刚刚骑上马挥起马鞭的时候,全部崩落。
马蹄声,越来越远。
永爵的背脊,稍稍僵直了一瞬,却也没曾回头看她。
…。
180 南烈羲称王
司马戈浑厚的嗓音,回响在大厅之内,他叉着腰,熊腰虎背,坐了足足半个时辰了,踱步整整三个来回,方才一杯凉茶全部灌入肚内,已然露出了原本的粗鲁面目。
即便成为邹国的镇国大将军,他急躁的脾气,还是改不掉。
“就算是诸葛亮,三顾茅庐也该可以请得动他出山了吧。”
“连三顾茅庐这一句,你都学会了?看来我听别人说,司马将军是个目不识丁的大粗人,我看不尽然。”
说话的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正是洪征。
“舅父——”司马戈的面色一沉,表情立即不太自如,即便如今自己也是快要半百的年纪,但在洪征的面前,他总也是毫无气焰,整个人的怒气,仿佛被一瞬间熄灭。他只能粗着嗓子,抱怨几句。“其他人这么说也就算了,我还是摸过几本书的,哪里是大字不识?”
“稍安勿躁。”洪征不疾不徐丢下四个字,他没有任何的不耐情绪,将手中的茶杯,缓缓送到自己嘴边。
“我们来到唐家园已经三天了,而且在这个房间等了半个多时辰了,宫少爷,不,宫小姐的人影都没有看到……光是茶,这都喝了第三杯了。”司马戈一下又坐了下去,拍着大腿,连声叹气。
“改改你的臭脾气,喝你的茶。”洪征指了指茶几上的茶杯,冷言冷语。教训起这个人过中年的晚辈,他可不顾司马戈如今的身份地位,训斥道。
司马戈抓起茶几上的茶点,胡塞一口,茶饼碎屑从嘴里调出来,也不顾上抹抹嘴。他陪同年迈的舅父从邹国赶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没想过这地方如此偏僻,要在唐家园找一家客栈都难。更别说,这里方圆百里,一路骑马过来,不过看到两家人家。在唐家园多呆一阵时日,恐怕连外面的世界都要遗忘,简直就跟出家人一样。
“琥珀小姐如今正在戴孝期间,就算闭门不出整整三年,也是寻常的。”洪征冷冷瞥了司马戈一眼,品了一口茶,才缓缓悠悠地说道。“你这种脾气,等我死了,我看你熬个三四天就够了,也不用给我守孝,免得我死了还要看你坐立不安的德性!”
“三年?”司马戈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他自然耐性不好,不管孝期多长,能够日复一日都能秉持一颗孝心的人又能有多少?!
洪征皱了皱眉头,这世上所谓的孝道说说容易,要做到,却不简单。
“今儿个,都五月初了,会不会宫小姐要在这里住上个一年?这里一年半载没有路人经过,要是小姐不走出来,我们也没办法进去,会不会白来?”
司马戈环顾四周,显得忧心忡忡,说道。
“多住几天,这里人少,也显得清静……”洪征说的很认真,他的年岁也大了,说不准一两年之后就要作古,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所谓的唐家园内,里面其实是重新修建的皇陵,是永爵少爷跟琥珀小姐一道派人修建了约莫一年,样式地段都是按照以前清国的规矩来做的。
外人,是根本无法进去的,皇陵之内,安眠的都是宫家的老祖宗,皇帝皇后妃嫔,这里外面常年有侍卫当值看守,无论何等身份,都必须在这个屋子内止步,等待当值侍卫的通报。
“司马将军,你这算是背后说坏话了吧。”
一道清新的嗓音,从帘子之后传来,一个素衣女子盈盈走了出来。她那双眼眸,带着淡淡笑容,少了几分往日的明媚,初看上去还有隐隐约约的阴霾愁绪,如今看来,却是别有一番味道,仿佛秋水别致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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