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京兆尹,最怕的便是两方各有倚仗,事情便棘手了。
柳新此时道:“我给牢里的人打了招呼,好吃好喝侍候着。”
马览微微点头。
柳新又道:“大人,下官有一法子。此事起因在于月茗县主,让殷氏给月茗县主低声下气赔个不是,再让月茗县主澄清还清辉楼一个清白。月茗县主那边由苏将军出面,殷氏这边由我们出面。两人各退一步,风平浪静。”
马览道:“两人都愿退一步自然是好,但此事没那么容易解决。柳新,你刚上任数月,这永平的官道呐,弯弯曲曲,没这么容易走。”
柳新敛眉,道:“下官愚笨,洗耳恭听。”
马览扯唇一笑,说:“洗什么耳,今日你也别散值了,留在这里。永平的事,有些看起来只得线头大小,往往是这样的小事轻轻一扯,能掀翻一条大船喽。”
柳新作揖道:“多谢大人赐教。”
马览此时也不打算去找苏将军了,金升遣人过来,事情显然就变了质,他不能不小心应对。马览思来想去决定先去试一试殷氏。未料刚到牢房,却见她直接靠在墙上,一脸的平和。
……竟然睡着了。
马览头一回见到这么心大的人,命人叫醒阿殷,正想试探一番,岂料她直接道:“大人,此事仅仅是民女与月茗县主的私人恩怨。”
马览微微一惊,不由重新打量阿殷。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
马览忽然敛眉,直接离开牢狱。柳新跟在马览身后,不解地问:“大人不是要问些什么吗?”马览声音沉沉:“此女颇有段数,套不出话来。柳新,她身在牢狱,半点大的姑娘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和紧张,这不是胸有成竹便是身后有你我甚至月茗县主也动不了的倚仗。如今我们不必周旋,且看看她与月茗县主要如何斗法。只要不牵扯到我们西京兆尹府,我们便按兵不动,按规矩按章程办事。”
柳新一一记下。
马览在官署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次日起身时,却是听到一个噩耗。通报的侍从慌慌张张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最后还是着急赶来的柳新把话给说清楚了。
“大人,外面跪了乌压压的一群人,地上铺了数十尺长的血书,他们称之为请愿书!请月茗县主放过他们的东家殷氏!还他们清辉楼一个清白!”
请愿书三字如同大石重重压在马览的心上,脚步一个不稳,幸好扶住了木架子才免去臀落地之苦。先帝还未驾崩前,永平有一位先生称之为魏老,擅骑射,平日好布施,教出了许多好学生。然而魏老在花甲之年却得罪了皇帝的一宠妃,期间曲曲折折不必多言,魏老被送上午门之际,他当年教过的学生,以及布施过的人家,纷纷签字写请愿书。当时轰动一时,百尺血书,万民请愿。
最后,宠妃入冷宫,负责魏老案子乃刑部尚书被罢黜,魏老无罪释放。
这如今请愿血书再现!
矛头直指月茗县主!
他身为西京兆尹,若出了事,不说贬谪,脖子上的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马览大步流星走出。
柳新趋步跟上,此刻也知事情的严重性。
只见马览从后门走出,绕到一无人之地,脸色凝重地看着官署外跪了一地的百姓。柳新低声道:“今早天未亮便已跪在这里。”
“他们跪在这里做什么?”
“清辉楼的东家知道吧?”
“知道,来自绥州的殷氏,谁不知道呀,开业那天我都去了,可热闹了,请了好多大人物来呢,什么国公什么御史,连穆阳侯也去了!”
“他们东家得罪月茗县主了,现在西玄街的核雕技者大多都来了,你说这清辉楼的东家也是厉害,这才来永平多久,就如此得人心,换做其他茶肆东家,要是被关进牢里了,大多都想着自保或是另寻出路了吧?”
“确实厉害!”
……
马览听在耳里,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却说此时,马览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尽管仅仅在街边停留了片刻,可他依旧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是穆阳侯身边的人。
他旋即转身,匆匆走回官署。
马览做了两件事。
一是换上朝服,出门向跪在地上的百姓亲自解释来由,并向众人保证三天之内苏家没呈上得力证据,必定释放殷氏。
二是他悄悄遣人去请示穆阳侯。
。
沈长堂破天荒地的愣住了。
半晌,才渐渐回神,神色不由添了几分凝重。他当即吩咐了来者几句,来者低声应是,又悄然无声地离去。言深说:“侯爷,马览应该是看出端倪来了。”
沈长堂道:“马览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言深感慨道:“殷姑娘的胆子真是大得吓人,竟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逼月茗县主。碍于民意,此事苏家想草草了事恐怕是不能了。经此一事,约摸永平无人不知殷姑娘和清辉楼了。”
殷姑娘这手段,委实厉害。
当初在绥州,侯爷遣了孙家明里暗里地锻炼她,如今看来,成果甚佳,也不负侯爷的一番苦心。想来殷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绥州怎么无端端就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
“……侯爷?侯爷去哪儿?”
言深一没留神,沈长堂的人就已起身往外走去。沈长堂头也不回地道:“解决麻烦。”
第124章
苏家兄弟几人凑在一堆,想了各式各样的阴招。苏三兄原想着怜香惜玉,可一看到自家妹妹在病榻上惨白的面容,顿时又下了狠心,道:“此女嚣张跋扈,我们非得治一治她。”
苏二兄道:“趁事情没有完全闹大,我们速战速决。”
苏四兄道:“可证据要去哪儿找?单单几个人,及不上她的人多势众。”
病榻上的月茗县主咬牙道:“没有证据便买通她清辉楼里的人,将白的说成黑的!不让她难堪,我这口气吞不下去。哥哥!”她撒娇道:“我被姓殷的气得脑袋疼,眼睛疼,鼻子疼,嘴巴也疼,现在浑身都难受,长久下去,几位哥哥就等着妹妹来年清明扫墓吧!”
“妹妹这是说些什么话?呸,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敢说!”
“妹妹放心,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就依照你所说,我们先发制人,趁现在爹忙着公务,我们把事情解决了。到时候再向爹请罪。”
三兄弟纷纷出声安慰月茗县主。
月茗县主说:“几位哥哥不怕,若爹怪罪下来,我便去搬救兵,有姑姑在,大不了再罚一次面壁思过。我们兄妹几人一起面壁思过,还能玩马吊呢。”
倏然,一声巨响落地,厢房的门被踹开,窗纸可怜兮兮地在半空中摇晃,散落一地木屑。逆光之中,只见高大威猛的身影如熊,矗立在门口。
一声暴喝。
“混账!”
窗纸被无情地甩落,一根从木门脱落的木条被紧紧地抄在苏将军的掌心。噼里啪啦,啪啦噼里,苏家三兄弟被狠狠地痛打了一顿,质地上乘的衣裳被抽得稀巴烂,几人手臂,肩膀,腹背通通抽出了红痕和血迹。
几人抱头乱窜,连连求饶。
木条折成两半,失手掉落。
外头闻得声响的苏家长兄匆匆而来,赶紧把地上的木条藏起,温声道:“父亲消消气,妹妹还在养病中。”苏将军登时看向缩在床角的月茗,她浑身抖了抖,一时半会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将军更气了,怒道:“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混账东西!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等着抓我们家的把柄?你们倒好,老子在朝上战战兢兢,你们在老子背后放火!厉害啊,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不教她,不管束她,还纵容她!现在还一起犯糊涂!今天西京兆尹府外跪的一地百姓,他们不是跪在地上,是跪在我们未来的鲜血上!”
月茗县主从未见过自己父亲如此暴怒,眼眶都泛红了。
“哭什么哭,你要把全家赔进去才肯罢休是不是?”
月茗县主委屈地道:“殷氏不过是个核雕技者,她甚至连核雕师都不是。”
苏将军高高地扬起巴掌,吓得月茗县主往里缩了又缩。苏家长兄赶紧抱住苏将军的手臂,道:“父亲,妹妹不懂事,她……”
啪的一声,巴掌落在了苏家长兄的脸颊上。
月茗县主惊呆了。
苏将军道:“身为长兄,没以身作则,是其一。你入官场多年,资质平庸爹不怪你,但你明知你几个弟弟和妹妹心性未定,还睁只眼闭只眼,是其二。你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年万民请愿,流的是百官的血!如今又来千民请愿,流的将是全家你我的血!”
月茗县主听不懂,但能感觉出话中的可怕。
她开始慌了,道:“爹,那我们要怎么办?”
苏将军冷声道:“你们几人立马跟我去西京兆尹,平息这一场风波,清辉楼的事情以后你们谁也不许再去捣乱。至于你,”他看着一脸病容的女儿道:“把乱七八糟的药停了,病好后请殷氏过来,你亲自向她赔罪。”
月茗县主咬咬牙,只能应了。
不过短短几日,西京兆尹府的门口可谓是热闹之极。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位清辉楼的东家被多得数不清的核雕技者欢呼雀跃地迎出,热热闹闹地送往清辉楼。
而西京兆尹府门口是垂头丧气的几位苏家兄弟。
至此,人们知道了一事,清辉楼的东家好生厉害,真真是不畏强权,勇气可嘉。竟能以一己之力与天家县主作斗争,且还赢得相当漂亮。
清辉楼的一众核雕技者更是前所未有地士气大增,愈发认定了清辉楼,与此同时有更多的核雕技者涌入清辉楼。一时间,清辉楼的殷氏在永平名声大噪,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位神奇的女东家。
姜璇点了火盆,对阿殷道:“姐姐快跨,去掉牢里的晦气。”
虽然姐姐早已与她提过了,但真正得知姐姐被关在牢里,仍然一整夜都睡不好。幸好次日姐姐就出来了,她才得以安心。
阿殷笑着跨过火盆,又与姜璇说了会体己话,才回了自己的院落。
范好核道:“大姑娘果真厉害,我前几日还在想大姑娘要如何扭转乾坤,没料到大姑娘一出手,借着月茗县主就彻底在永平打响了我们清辉楼的名头。”
阿殷问:“侯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范好核道:“回大姑娘的话,并无。”
阿殷微微沉吟。
此时,范好核又道:“大姑娘过几日可是要去苏府?可要让人向侯爷通报一声?万一在苏府发生了什么……”
“不用,他呀,消息那么灵通,恐怕我前脚刚到,后脚他就知道了。”说着,阿殷又道:“不过此回的速度倒是出乎我意料,我原以为起码也要五日才有成效,没想到不到两日便苏家便松口了。”
。
月茗县主这两日几乎是以泪洗面,她原以为要低声下气给姓殷的赔罪已是够凄惨了,没想到还有更凄惨的事情。若非她留了个心眼,察觉到这几日屋里的东西少了,侍婢们也吞吞吐吐,神色闪烁的,到时候她连哭的地方都找不着。
她爹竟心狠如斯,要将她送去永州的庄子养病。
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打动她爹那颗铁石心肠,这一回连五位兄长都不敢为她说话了,直到父亲离去,三哥哥才对她说,躲过这阵子的风波便接她回来。
这阵子是多久,三哥哥也不敢随便说。
月茗县主怕极了,当即遣了人下人去穆阳候府请救兵,可这一回苏将军狠下心了,月茗县主的人压根儿出不了将军府。
沈夫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苏将军在一旁陪着,问:“妹妹怎么过来了?”
沈夫人说道:“还能为什么?我若不过来,你便要送我侄女走了。”苏将军轻叹一声,道:“妹妹有所不知,此事我也是情非得已。月茗心性不定,再这么闯祸下去,我们苏家迟早要被连累。这一回还是多亏了明穆提点,将事情的风险降到最低,圣上那边也有明穆帮着,才不至于被弹劾。”
“送月茗去永州是明穆的主意?”
苏将军道:“明穆只是让月茗避风头,送去永州是我的主意。依我看,月茗一心盼着嫁给明穆,来个亲上加亲,如今看来明穆对月茗是没有半点意思。正好月茗年纪尚轻,等风头一过,回永平后明穆也应该娶了妻,到时候我再求圣上为月茗赐婚,也算解决了我的心结。”
听到是穆阳侯的主意,沈夫人道:“明穆想得长远,到底还是为这个家着想的。”
此时,屋外响起敲门声,随后是仆役的声音。
“老爷,殷氏来了。”
苏将军说:“去找县主过来。”仆役应声。沈夫人拧了眉,问:“就是清辉楼的东家?害得月茗闭门思过的那个姑娘?”见苏将军颔首,沈夫人面上已然有几分冷意:“乡野出身的丫头就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