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儿上前几步,尽管心急却仍是放轻了声道:“无仇不成父子,前世怨,今世仇,无非几世修得因果,今生尤为父子不过至天明,人之将尽,万事皆休,淩哥哥,去送一程吧!”
凤之淩身前的书案上,白瓷油灯里微弱的灯火摇曳着,他微垂的脸颊苍白而疲倦,眉宇间尤为失神,显然陷入了冥思之中。
“淩哥哥,皎儿言尽于此,望淩哥哥三思,莫要行终身悔恨事!”
皎儿落下一言退出了书房,对于有主见者,旁人的劝言至多也只是推波助澜,至于他究竟如何选择,只能看其如何领悟怨缘之间。
季秋月初夜,湖心凉意甚深,尽管梅叶已陆续飘下大半,未悬灯火的梅间仍是一重一重,过道上的枯叶每日扫不尽,一步一声响。
行到梅林正中,身后传来匆匆地脚步声,在这湖心上,不是铁砚还能是谁。
“郡主——郡主留步!”少年压着嗓子略带哽咽地急声道。
皎儿回身蹙眉看过去,不耐烦道:“你有何事?”
“王爷他……”少年道出三字,后言隐没,径自低声抽泣起来。
忆往昔
“你且回去静待你主子示意,你家王爷——万事自有天定。”无暇与他多言,皎儿信口胡诌了一句便急匆匆离了湖心。
青桐苑内,安柯儿见她回来急急忙忙奔了过来,伏在她耳边低语,两个女子疾步往凤煜辀寝室里赶去。
皎儿离开的这会儿,凤煜辀虽未醒,然而热症却突重,安柯儿为其行针退热,向侍卫反复更替湿冷的巾帕覆额,可对凤煜辀的身子而言却仍是杯水车薪,安柯儿当时也不知皎儿要去劝说多久,一急便让侍卫去请她的罗大哥来想想法子,她出门来等的并非皎儿。
“柯姐姐,怕是蛊虫孵化了,丑时二刻前当醒。”皎儿看过凤煜辀蹙眉肃容道。
室内一阵静默后,向侍卫边伸手再替王爷换过巾帕,边询问:“郡主,世子——怎讲?”
皎儿摆首不语,以凤之淩的性子及十余年父子隔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纵使方才言入耳中,却非片刻能有动静。
湖心书房,白瓷油灯不知怎地自她离开不久便熄了,一室漆黑,犹如无穷无尽的黑洞,空空荡荡,唯他一人。
“父王,画上是何人?”用身子撞开书房门,三岁的他被循声回首的男子身后一幅画像吸引,指着画上的美妇问。
“这——是淩儿母妃。”他犹记得那是此生初次听到“母妃”二字,正是从“他”口中。
两日后正是那一年冬至,他初次见了漫天冰雪中那座孤零零的墓,“他”让他叩拜,而“他”则在一旁对着石碑喃喃自语。
“他”同他道,母妃因病仙去。
第二年冬至他方看懂墓碑上刻的字正是“大凤平东王妃傅氏莹儿墓”,“他”在墓前喃喃念着的,正是个“莹”字。
他的母妃闺名莹儿,傅氏莹儿。
五岁那一年仲春发热昏睡,醒来身旁小厮正在瞌睡,他独自起身出门——
“小世子真可怜,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王妃就不在了,这些年王爷又不在府里……杜大姐,王妃真是让王爷给——气死的?”
“死蹄子!乱嚼甚么舌,这话要让人听见,咱都得掉脑袋!”
那一年清明母妃墓前他问“他”,母妃何病故去。
“他”怔怔地看着他沉吟良久,未答。
那之后,府里走动的人日益稀少。一日,夫子教了何为“心虚”。
那一年母妃的生祭日,“他”当日从边关赶回,他再未开口叫一声父王,初次未与“他”同往祭奠。
也正是那年的生辰夜,他初次进了院门永远紧闭的天涯海阁,那一夜无人拦他,阁内仟尘不染——四年前他便是在此降生。
搬离青铜苑,独居湖心,成了理所当然,八岁之前常常夜入天涯海阁,想象他的母妃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直到有一夜遇袭身残。
注:本章内指虚龄,临近年末生的孩子过了年便称两岁,虚岁通常比周龄大一至二岁。
秋瑟入骨
黑暗中,凤之淩的思绪飘回了孩提岁月,十余年不再掀起的记忆,原以为早已忘记,却不料竟是如此地刻骨。
母妃的画像,“他”总是回府才悬挂在书房里,离府又收起,至今唯见过三面,这些年,他始终不知“他”将画放置于何处。
若果真命至天明,理当将此画取来。
“备轿——青桐苑。”漆黑的书房内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细听,却能辨出些许颤音。
“……是,主子,铁砚这就去传。”守在书房门外的铁砚怔了一怔,又一次哽咽起来回话,其实这会儿非雨哥哥早已将轿子备好,但顾着主子颜面他不便明言,少年匆忙到屋外走了一趟,对着漆黑夜幕道了一句备轿,又匆匆赶回书房。
顾不上再点起书房里的油灯,铁砚凭借自己十年身在湖心,对室内格局的了若指掌摸黑到了伏虎背后,推着主子朝门外去。
未掌灯的湖心,穿行于梅林,夜空中流云遮盖了繁星,道上枯叶落了一地,秋瑟入骨。
青桐苑内,安柯儿未等来罗大哥,更不见小王爷前来,急得在一旁转来转去,晃得人眼晕,让旁人跟着起了烦躁。
皎儿着实看不下去,蹙眉道:“柯姐姐,不如你去屋外侯着。”
“这都已探了七八回了……”安柯儿碎碎道,却还是出门去了。
“郡主,世子……王爷当真已无药可解?”房门合上后,向侍卫将心中憋了良久的话问了出口,并非信不过郡主,指其未尽全力,而是在他看来,轩辕毒王世家乃中原用毒之最,苗人蛊毒又岂能与之相抗,或许郡主心有险方未敢施用。
皎儿不知该幸还是不幸,是太看得起她轩辕家的毒术,还是看错她为人……只得轻轻摇首无奈一笑:“前辈,今日即便是陌路人相逢,为医者也自当倾尽心力,我既称其三叔,医者之外更是晚辈,岂有留药不用之理。”
凤之淩甚么时辰才会来,她无暇想,自湖心回来,皎儿依旧埋首于毒物药物之中,只为绝境前寻得一线生机。
毕竟,凤之淩并非平东王妃,谁又能知用上替物有无效用。
向侍卫听出其意,未再多言,不多时,安柯儿匆匆返回推门而入,进了屋又反手将门合上,靠着房门,双眸圆睁。
“小,小王爷——来了!”不知是否因心虚安柯儿结巴起来,况且还参杂着几分急步而来的气喘。
“柯姐姐,你慌甚么!”皎儿赶忙喝住她,恐她这副神情被凤之淩见了,若将遇袭中蛊一事整个以为是在诓他,真就毁于一旦了!
“皎儿,小王爷已入了院子,说话就到了,你我是否要回避?”
“这是自然。”否则怎可能使其落泪。
天不佑红颜
“那,要如何承接到‘药引’?”安柯儿发愁道。
“这……”皎儿承认,她未曾想过,她的思绪自未时被接来起就满是毒与药,子时去了一趟湖心回来依旧面对着一地瓷罐。
为取其泪,需动之以情,如此便不能将目的相告,但若室内只此二人,凤之淩不知,凤煜辀昏迷未醒,谁来承接?
“郡主,房内有间密室可通往……可从密孔观房内景象。”向侍卫忽然低声言语道。
三人简言相商,向侍卫启门相迎,铁砚已推着伏虎行至两丈开外:“小王爷——”
安柯儿带着一包药物自房内出来,朝不远处的凤之淩行了个无声见礼侧身匆匆离去。
皎儿收拾着兽皮上的瓷罐,将开启的七八个瓷罐密封之后净手披衣,取出吸香石置于室内,使其将一室呛人气味渐收。
凤之淩已十五年未入青桐苑,当年庭前亲栽的那棵青铜如今已有丈余高,十六年前带他栽下青铜之人,如今也要离开了嚒。
那间房内透出的光如昨,原来此处种种都如此地清晰,这院子一草一木,甚至那盏灯,无一淡忘。
“小王爷——”守门侍卫恭声行礼,向侍卫推开了房门。
房内,立在榻旁的皎儿回身对来人低唤了一声:“淩哥哥。”
这时,榻上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谁都未曾想到,昏迷未醒的凤煜辀似是有感,竟身体一颤念了两字,只是谁都未听清。
皎儿立在榻旁,离得最近又是正巧背身,纵是向来自认胆大,于此精疲力尽的边缘也难经此一吓,心漏跳了一瞬,忙回身查看,微一蹙眉,暗道凤煜辀怕是要醒了。
再次回身见凤之淩端坐伏虎,一双凤眸紧紧落在榻上,显然已不消多言,皎儿行到伏虎身后,示意铁砚将其推至榻旁后自行退出。
三人退至房外,向侍卫欲带郡主前往另一头密室入口,恐铁砚不知情有所问无端添事便封了他的穴道,二人这才朝旁走去。
片刻未到,向侍卫引皎儿穿过密道来到了密室,这间密室不大,仅是外室四成,里面的摆设也很简单,一张罗汉床,一张黄花梨木两卷角牙琴桌,琴桌上摆着一架瑶琴,角落里一座兵器架插着枪刀剑戟,墙上悬着一卷画像,画像上的女子——正是平东王妃!
皎儿早闻当年的平东王妃在京城百姓口中称之为“绝色齐王妃”,今日见过画像可见一斑,画卷上的女子,美如流云,眼若繁星,眉宇间似有一种柔中带刚的气息,其娇而不媚,平和而宁静,只可惜天不佑红颜。
密室绝音极好,几不可墙对面声响,墙上有一小指粗细的小孔,向侍卫凑到小孔上朝房内探看。
一夕错,半生悔
凤之淩静静地望着榻上给了他今生血肉之躯的人,一身铠甲,腰悬长剑,身跨战马,声如洪钟,种种恍如昨日,而今已垂死。
方才那声微弱而含糊的呢喃,他却辩出其中有个“莹”字,只因幼时那几回与他同往于墓前皆听他喃喃念起。
古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凤之淩闻之怔怔无声,一人垂死昏迷,所念当是此生最为难舍,至真且至善。
非权势、非地位、名誉,在他意识涣散之间念着的是他母妃,那一位曾辅佐其平定鲜卑入侵、整治官吏、治理北国民生的女子,无论是其一生负疚难当以致念念不忘,抑或是情入心髓刻骨铭心,此时此刻又有何分别。
一夕错,半生悔,是缘还是孽。
当年朝堂之上,御前请旨赐婚,是谁道此生非卿不娶,惊了朝堂誉满京!
他伤了自允其一生的女子心,亲手将本已病重的她毁灭,却也赔上其半生悔恨,半生凄苦。
逝者不觉,生者难堪,如今其命之将终,或许该是当抵了吧!
此刻心欲释仇,凤之淩细细打量榻上陌生却又熟悉的脸颊,去年中秋时犹是伟姿容,仅过一年已两鬓添雪发如霜,遍布岁月沧纹。
灯芯微摇,映着那霜雪泛出丝丝精芒,他蓦然思,这满头霜雪为何而生,可是为他阳平城外险遇害,可是为他开封城内重伤!
一室寂静,无人答其问,袖中指尖猛然微动,只一瞬心即怔惊——方才刹那间,他欲伸手握上榻沿带伤的臂膀,一问其心中所想!
十余年隔水而居,不曾再道只字片言,此刻却——古语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便是如此嚒!
蛊毒发作,浑身如虎狼撕扯,凤煜辀道是已身陷阿鼻地狱,承百鬼食身,为其一世孽债受惩,善以善待,恶以恶待,报应!
毁人心智的剧烈疼痛使人萌生幻境,远处传来其日思夜想的笑音轻唤:煜辀——只此轻轻一声,将其猛然间抽离幻象,凝神聚思。
莹儿,善如你,又怎会身处地府受罪!
凤煜辀口中闻似喃喃之音正是此一言,然而此时浑身剧痛叫之无力,片刻内身不由己,一时仅念出首二字,其余皆隐而不闻。
身体渐有回力,凤煜辀脸颊微动渐渐紧咬牙关,双臂亦开始微微颤栗,若非近身之人用心观闻几不可察,而他身旁正有如此一人。
在刹那惊愕之后,凤之淩回转思绪,略一倾身,冰冷的指尖落到了榻沿的腕脉上,只瞬间便蹙了眉。
余愿足矣
凤煜辀这时已渐忆起遇袭中毒之事,此时有人探其脉,便道是那丫头,却未料他艰难睁眼所见之人,竟是一身金衣!
凤煜辀难以置信地将视线稍作调整,然而他体内的毒使其眼前的景象尤为模糊,始终只可见其轮廓。
尽管如此,心中十余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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