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人也就贪心了。
穆海柔何尝不知道,只是跨不过去那道坎罢了。
就算现在已经不会因为沈元亦的事情与沈崇之置气,也可以做一个大度的主母为夫君的庶子请来优秀夫子教导,但并不代表她就对沈元亦完全不介怀了。
反正至今她都是不怎么愿意看到沈元亦的。
“我……我知道……”穆海柔垂下眼。
穆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那庶子不是已经没有娘亲了吗?你这会儿不收为己用更待何时,从小孤苦伶仃的,想来对亲情很是渴求,你施下些许恩泽,他便会感激涕零,自然而然去了一大麻烦,何乐而不为?”
穆夫人说这话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虽说在大晋朝的律法规定中,庶子是没有权利享受与嫡子一样权利的,始终都会低人一等,但历史上庶代嫡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穆夫人看来,提前杜绝一切隐患,才是最好的办法。
穆海柔虽不言语,但穆夫人看着女儿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她算是听进去了。
“好了,你爹肯定担心得很了,我这也就回去了。”穆夫人起身。
“娘不用点东西再回去?”穆海柔刚刚才吩咐了厨房做点吃食。
穆夫人摇头,很快便在穆海柔目送中,坐着马车离开了沈府。
穆海柔本来想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半路却停住了脚步,转道去了沈元亦的偏僻小院儿。
一踏进这里,穆海柔便忍不住皱眉。
这里,荒凉得如同无人之地,可那前方看到自己匆匆下拜的小厮,还是证明了这里有人居住。
很难想象,一个年幼的孩子,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能够呆得住。
“夫人!”那小厮爬起来,又谄媚狗腿地凑上来,一脸的巴结。
“元亦……呢?”她生生将后面少爷两个字咽了回去。
但沈元亦的贴身小厮却是眼睛一亮,明显感觉到了夫人对小少爷的态度不同,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小少爷正在书房看书呢!”
若是以往,穆海柔听到仆人叫沈元亦小少爷,是会皱眉的。可今天她却当做没有看到一般,自然而然地揭过,还在小厮的引领下,向着书房而去。
这间院子不大,除了正屋和书房,就只有两个仆人房,每一个地方都简陋不已,与整座沈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穆海柔一跨进书房,就看到了那大大书桌后面站着的小小人儿。
明明年纪不大,还要踩着凳子还能够够着书桌,可他仍然一本正经地提着笔,饱蘸墨水,在宣纸上勾勒。
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了,眼中只有自己的字,时而拧眉,时而苦思,表情丰富到不似他的年龄。
沈元亦的贴身小厮想要冲过去叫他,却被穆海柔抬手示意停住了脚步。
穆海柔一直等到沈元亦落下最后一笔,皱着眉放下自己的毛笔。
“写得不满意吗?”她抬脚走了过去,语气虽说没有多么的亲昵,却也不如之前面对沈元亦时的退避和漠然。
沈元亦被突然的声音给惊了一下,脚下凳子一晃,差点儿就栽了下来。
刚好走到他身边的穆海柔伸手扶住了他。
“为何不用椅子。”她问。
沈元亦半天没说出话,费尽力气才终于挤出一句:“椅子,椅子太高了……”他想要解释更多,说自己坐在椅子上手不好用力下笔,可话在嘴边,却一句也出不了口。
穆海柔无视了他的慌张无措,目光反而落在沈元亦刚刚完成的作品上面。
写的是《古文观止》中的一段,不是开头,也不是最末。
穆海柔好奇问了一句:“你把古文观止背下来了吗?”
沈元亦小身板一颤,结结巴巴回答道:“背,背下来了。”
穆海柔点点头,目光一挪,却是落在了书桌前方的一对泥塑娃娃上面。
她认得这娃娃的出处,是以前西关城宝宝最喜欢那家店中的东西,宝宝这次来燕京就带了不少。
“你姐姐送给你的?”穆海柔伸手将那对娃娃拿过来看。
沈元亦眼巴巴望着穆海柔的手,嘴上也不忘记回答:“小姐,小姐随手送的东西,可能是,可能是看我可怜。”舌头还是捋不清。
姐姐送他的东西就只有这一个,他多么害怕夫人生气了,就将这对娃娃带走了。
一想想那可能性,沈元亦都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般。
穆海柔想的方向都不与沈元亦一致。
“你为何不叫姐姐?”
沈元亦低下头,没有答话。
“不敢么?”
“……”
“在我面前不敢?”
“……嗯。”声音小小的。
穆海柔将那对娃娃放回了原本的位置,一边道:“我不会介意,她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姐姐。”
沈元亦不可置信地看着穆海柔,白净小脸儿上满是惊讶。
穆海柔低头看向这个孩子,目光中没有怜惜,没有喜爱,也没有厌恶。
或许是她现在才发现,这个孩子瘦弱得可怕。
“好好跟夫子学习,课业不要落下了。”说完,穆海柔便离开了。
沈元亦看着穆海柔的背影,若有所思。
然后,他又去拿那对娃娃,视若珍宝地捧在怀中,小手摸着每一个地方,如同要抹去一些东西。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但那个人是夫人,他不得不将心里面的想法藏起来,免得被发现。
沈元亦知道得不多,但也明白,一旦自己表现出了危险,自己面对的,就不是被赶出去那么简单了。
他不想被赶出去,他想呆在这里,只有这样才能看到笑容暖暖的姐姐,才能听到她与自己说话,才能够得到她的关心。
穆海柔并不知道,她开始生出怜悯之手的庶子,并不是一个瘦弱单纯的孩子,而是一条蛰伏的幼狼,就算这只幼狼生活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中,可咬人嗜血是他的天性,不过因为环境而抹去,骨子里他就是一只荒原上的凶兽。
只待时日,便可爆发。
因为掌控后院一切的夫人去了一趟沈元亦的院子,整座府邸的风向变了,之前狗都不愿意去的庶少爷院子,现在有不少人络绎不绝了。
因为沈晏的照拂,沈元亦其实生活得不差,只是这些时日,沈晏的不再关注,让一些人也变了心思,悄然冷落了沈元亦。
可从现在开始,再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情了,沈府真正的主事者发话了,旁人莫敢不从。
沈元亦的待遇直线上涨,屋子里面不仅添了许多东西,他自己甚至能够拿到月例钱,就算不多,但那却是他这辈子拥有的第一笔钱,可以让他自己自由支配的第一笔钱。
沈元亦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给姐姐买件东西。
兴奋得小脸儿都红扑扑的沈元亦,满心欢喜地想着到底要给姐姐买什么东西。
——对此,沈晏却是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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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码足一万……
☆、章065 双重知世
许是这次出行,惊闻与慈航静斋有关的事情,刺激到了沈晏,她一回来,尚未来得及沐浴,便叫来吴川,问起了门客院中那玄机弟子的情况。
“禀小姐,天杀大师兄一直看着那人,才没让他逃脱。只是那人实在是太过于闹腾,整个门客院因为他,就没有清静过,所有人都磨刀霍霍恨不得宰他一顿呢。”吴川面色憔悴,看来也是深受其害。
真正的情况比吴川所说的还要糟糕,那玄机弟子岂止是简单的闹腾?
不分白天黑夜,整个人如同精力无穷,能够嚣张地用不重复的话咒骂将他抓住的人,甚至还用内力将声音扩到整个院子都能够听见,大晚上的,整个院子的人都没睡好觉,自然恨他恨得牙痒痒。
经此,他们也算是认清楚了所谓的玄机山弟子。之前还以为会是仙风道骨般的俊秀人,结果却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想象,真是三观尽毁。
吴川等人也因此更加崇拜天杀了,很难想象在那样的魔音穿耳下,而且还是距离最近的,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守着他一晚上,若不是亲身感受,简直无法想象其中的艰辛!
沈晏也被吴川描述的那种境况给吓了一跳。
“有那么恐怖?”她带了些好奇地问道。
“岂止是恐怖,简直就是噩梦啊。”吴川一脸感叹。
“那你们就没将他敲晕?这是最直接的办法吧。”
吴川悻悻道:“除了天杀大师兄和小姐你,谁治得了那小子啊。天杀大师兄没把他打晕,我们也不敢去问他。”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是七夜,七夜的迷香一出,是条龙都得趴着,只是吴川没提起,就因为七夜那个人,除了沈晏,不会搭理任何人,连天杀都不例外,是整个门客院中,唯一一个对天杀没有崇敬之心的人。
沈晏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那么大的胆子,怎么到了天杀面前,就跟老鼠似的!”
吴川一个大男人却是笑得腼腆:“因为那是天杀大师兄啊……”
沈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天杀的。
“真是嫉妒啊。”
吴川嘿嘿笑了两声:“小姐等会儿要去看看他吗?”
沈晏点头:“嗯,我对这个人也挺感兴趣的。”
“那我就先回去了。”
沈晏点头。
吴川离开之后,侍女刚老过来说热汤池已经准备好了。
沈晏舒了口气,总算是能够去掉一身疲惫好好泡个热水澡了。想起昨夜,孔贞宁对她说的那些话,如同做梦一样。
“长生?仙缘?不是做梦是什么!”沈晏自嘲一笑,将整个人都没入热腾腾的水池中,驱散最后一点寒冷。
今日沐浴的时间比以往更长,连红锦都进来催了她两次,沈晏才从微凉的池水中出来。
“小姐有心事?”红锦一边为沈晏擦干头发,一边柔声问道。
沈晏微微发怔,回答:“算是吧。”却没打算继续往下说。
红锦当然不可能继续问,笑了笑便继续手上的动作,用软巾一点一点拭去沈晏发间的湿意。
沈晏的头发终于干了的时候,她起身让侍女为她更衣,直接去了门客院。
踏进门客院,没有吴川口中所说的吵闹嚣张的叫声,一片静悄悄的,偌大的院子,更是看不到人影,以往她每次过来,院中的练武场都是不会空着的啊,这是怎么了?
半夏刚好提着药箱,从一间屋子里面跨出来,见了沈晏,便直接朝她走过来。
“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沈晏好奇地连连发问,一口气抛出好几个问题:“出了什么事情吗?这院子怎么这么安静?你又怎么背着药箱?啊,我!我是来看那个玄机弟子的,他怎么样了。”
“那个玄机弟子啊——他傻了。”半夏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一副完全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大家都去看热闹去了,我刚刚给他诊了脉,脉象一切平稳正常,不过我还是打算回我那儿配点药给他吃。”
沈晏却是惊讶得很:“傻了?怎么突然傻了?谁对他下黑手了?”
除了这个解释,她就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半夏却说:“没有谁,听天杀大师兄说,他突然就倒下去了,没有丁点儿预兆,醒来之后整个人就傻愣愣的,也不再骂人了,整个人就在那里发呆,谁叫也不理会。”
沈晏抬脚走朝着半夏出来的那间屋子而去,丢下一句:“我去看看!”
她跑进屋子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一大群人,站在那里围成一个圈儿,饶有兴趣地讨论着同一个目标,嘈杂纷乱,场面倒是很有趣。
“小姐你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然后所有人都回头,纷纷与沈晏见礼,大喇喇的颇为随意,不过沈晏也不怎么在意就是。
“人呢?”
沈晏一发问,所有人都迅速给沈晏让出一条道来,也随之露出了中间那个人。
仍然是沈晏走之前见到的狼狈糟糕模样,头发乱得跟鸟窝似的,脸上满是灰尘,只有一双眼睛清亮明净。
沈晏看向那人的瞬间,恍惚中的他,也若有所感地抬起眼。
双目相对的瞬间,沈晏无法形容看到那眼神的感受。
若说明净如琉璃,那边是对他的眼眸最好的诠释吧,太干净了,没有一丝尘埃,不染丁点颜色,就像是世间的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东西,无论是善意,还是罪恶,都在其中一一展现。
很难想象,给沈晏留下了那般恶劣印象的嚣张子,竟然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该赞叹一句,果然是玄机山弟子吗?
沈晏愣了好久,直到那人朝着自己扑了过来。
天杀第一时间反应,腰间大剑眨眼间便指向那玄机弟子的喉间,如同要取走他的性命。
谁知这玄机弟子的动作也不慢,脑袋一缩,动作虽说不上潇洒漂亮,却很灵活地躲过了天杀的剑,仍然直接朝着沈晏扑过来。
天下间,能够躲过天杀剑的人,没有几个。
沈晏虽说能够挡住天杀的一剑,却不敢说自己能够躲过。
可想而知,这人做到的事情有多么让人惊讶了。
天杀出剑,其他门客都是退避三舍,避其锋芒。之前还十分拥挤的房间,一下子就空了出来,只留下中间站着的天杀、沈晏和那玄机弟子三人。
天杀招招逼向那玄机弟子,而那人却锲而不舍得朝着沈晏的方向。
沈晏没有动,盯着那人的眼睛良久,仍然没有从他的身上发现一点杀气恶意。
她叫停了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