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从谨摇头,声音微怒:“皇兄怕是又记错了,那是父皇亲封的五品将军,不是我内院里的妇人。”
“……是我失礼。”太子略一低头,明白自己这句玩笑说的有些过分,“老三平庸,老四精明。老五,你小时候话就不多,所以我始终看不明白你——每年生辰的贺礼只有我送过,还向父皇求情说把你接回宫来,为什么你偏偏最疏远我?”
这问题让他困惑了数年。
母后是因为生了商从谨,才会难产而死,所以太子格外怜惜幼弟,对他也更关照些,可商从谨偏偏不和他亲近,确切的说,对谁他都没有主动亲近的意思,除了先定国公家的闺女,因为揍了他一顿,就惦记了许多年。
太子暗自琢磨,难道说……是因为自己没有打过弟弟,才会被如此疏离?不至于罢,还有人喜欢挨揍的?
他这副正经思考的样子,被商从谨看在眼里,一本正经地回答:“正因为我把你当做兄弟,所以才不好太亲近你。大哥……莫要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日后你……咳。”
太子周身一颤,点了点头。
老五那番话没说完,那一声“大哥”却是让他明白了。
只有亲兄弟俩的关系疏远些,他太子的位置才能安稳。一个在朝中没有根基,又安安分分的弟弟,才是最好的。
“唉,老五,我把话说开了罢。”太子抿了一口茶水,轻轻巧巧地放回去,“你既然知晓这个道理,今日前来又是和我商量如何对付那幕后之人,怎么还板着一张脸,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他们的确是没有隔阂的兄弟,太子自觉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只要几个弟弟都别折腾,他当然愿意厚待他们。而商从谨相当知晓分寸,更让他觉得满意,身处逆境心情也不至于跌到谷底。
但是,为什么明明是来商议对策,于双方都有利,怎么亲弟弟就跟被人欠了几万两银子似的,满脸的不乐意?
他受委屈了?还是……替旁人抱不平呢?
商从谨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道:“大哥,记住我们的对策便好。”
秋雨总算冲淡了往日的暑气,一柄青色宫伞被人撑着,缓缓往宫外而去。商从谨侧头看了眼一身蓑衣的聂侍卫,淡淡道:“去定国公府。”
聂侍卫低声称是。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马车旁边,他撑着伞直到怀王殿下进了马车,才收伞吩咐车夫出发,自己另骑了一匹马,先去国公府报个信儿。
马蹄哒哒,将石板踩出一串水花,一路不停歇地传到了定国公府。叶安北好不容易能从大理寺抽身,累得三魂七魄都凑不齐整,刚刚回府睡下,就听见了怀王造访的消息,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从床上跳起来草草换了身衣服,立刻往外院跑去。
——可惜到了外院,怀王殿下正和他那英武的将军妹妹相谈甚欢,至少表面看上去相谈甚欢,只有坐在下首的幕僚素和炤忧心忡忡。
“见过怀王殿下,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叶安北抖了抖袍子,靴沿上还沾着一路跑过来溅上的泥水,施了一礼。
“啊,寺卿大人。”商从谨起身冲他拱手,“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叶将军。”
“……”叶安北哑口无言,停顿片刻才道,“刚刚下人来报,说您是来……”
一旁的叶央打断他,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笑声清朗,“大哥,言堇找我有事商量,却不方便直接点名见我,所以借了你的名头,说是求见大理寺卿的——好了,没你什么事儿,回去睡罢,在大理寺熬了好几天,真是累坏了。”
听上去很关心他,可惜脸上的表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那股敷衍的态度都要传出半个京城去了!
叶安北气得睁大眼睛,冷哼一声,伸手指了指妹妹,“行,你有本事!”
说完甩袖而去。
这算什么?刚刚睡着就被人叫起来,生怕怠慢了王爷,赶紧往外面跑,结果一到地方,人家说没自己的事儿,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原来怀王殿下可不是这样啊,从来就没说谎折腾过谁,肯定是被人带坏了,肯定是!
叶安北忿忿不平,走出好几步还能听见没良心的妹妹压抑不住的笑声。
“阿央,莫要笑了,这个主意你觉得怎么样?”两根指头敲了敲桌面,商从谨眉目间仍然拧成一个死结。
想到刚才讨论的话题,叶央点头道:“很好,很周到。”
“可是……”商从谨不太放心,“如此一来,你……”
叶央满不在乎,挥了挥手,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现在最应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太子。黄河水患一事,解决的法子到底有了没有?早上我大哥散朝回来后还说起呢。那日太子妃邀几位王妃,果然不是开端。”
起初她以为,设计陷害,同时把肃文侯家牵扯进来,就是为了弹劾太子失德——这理由她自己都觉得牵强,更别提满朝文武了。
但是今天一上朝,又出了桩大事。
仲夏时黄河改道,如何安顿沿河而居的百姓,以及治水就成了头等重要的事。圣上为了锻炼太子,便将此事交由他处理。太子果然能干,如何疏理水患,如何安置百姓,如何将农田的损失降到最小,俱做得井井有条。
还派了军队前往,以防忧患。
也正是这个原因,神策军短时间内要担负起一部分戍京职责,不得离开驻地,否则叶央早就去西疆了。
水患一事有惊无险,算是圆满解决,但两个月后的今天,黄河改道的那段水域居然毫无征兆的决堤了!
淹了不少农田房屋,圣上震怒之下派人去查,原来是河堤偷工减料,所以修筑时进度虽快,却不得长久之用。
如此一来,太子少不了落得个“急功近利”的名头,而撞见裕王妃更衣的小插曲,则为皇帝的愤怒添砖加瓦,让他对太子的评价更低了些。
“修筑河堤一事虽不是皇兄亲自建工,可由他负责,到底会被老臣说一句用人不当。”商从谨叹了口气。他和叶央一样,只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总觉得那是幕后之人的一招臭棋,却忽略了旁的。
带着花叶清香的泥土气息被风一阵阵吹过来,使人心旷神怡,叶央思忖片刻道:“为今之计,釜底抽薪。”
商从谨给的办法看似危险,却是如今唯一的道路。
——让太子拒不承认此事是他处理不当,故意减弱风头,在群臣间落个刚愎自用的坏名声。抛出诱饵,幕后人心急之下必定会咬钩,只要露出蛛丝马迹,就能让大理寺继续查下去。
“太子失德,是他们最想要的结果。那我们就做个顺水人情,让那些家伙在临死前高兴一回。”叶央缓缓开口,“明日我就上折子。”
沉默许久的素和炤,脸色灰白,看上去比前两年中毒还差,闻言眸色担忧地瞟了过来,“将军,是否应该对圣上如实相告,说明此事?”
“不成。”叶央摇头,“总不能我们做不好的事,都是因为有人搞鬼吧?”
把什么事都推到反贼头上,明显不现实。太子在东宫里受人陷害,是反贼干的。难道黄河那件事,也是反贼让太子为了早日完成皇帝的要求,所以筑堤时格外草率?
诚然,太子同商从谨交代过底细,说他命人筑河堤时万分小心,绝不可能偷工减料。但贸然进宫面圣,又把所有不利的状况推得一干二净,只怕会引起皇帝反感。
“可是……”素和炤欲言又止。
叶晴芷是羽楼的人,她得到的消息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叶央现在应该把重点放在天子而不是太子身上,毕竟一个是正经皇帝,一个仅仅是储君。想要造反,解决了皇帝才是正事,从太子下手,只不过是无法接触皇帝,先让大祁少条后路罢了。
但晴芷说了,她接手羽楼之前,反贼就已潜入皇宫——他们可以对天子下手了!
要怎么和叶央说明,才能提醒她这一点,又不会将叶晴芷出卖呢?
素和炤摸了摸曾经中毒的右手掌,只觉得上面依旧痛痒难当。
叶家的女子,可比男人都不好对付!
将军仍然在和怀王殿下推敲此计的细节,以及从军器监柳大人那里得来的口供,素和炤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从座椅上站起来,满脸都是大义凛然:“将军,我有要事禀报!”
“啊呀,是什么事?”自门口处传来一声轻笑,晴芷一手端着放着点心的木托盘,另一只手掩口娇小,迈过门槛小跑着进来,“阿央姐姐,怎么那么早出去,现在还不回院子。”
素和炤脸色一黑,将嘴巴牢牢闭上。
叶央接过点心随手放在旁边,拍了拍她的头顶,“不是外院的丫鬟做这些杂事么,怎么你来了?”
“……不能荡秋千,很闷。”晴芷小声说了句,把一双红彤彤的手举起来给她看,“点心是我自己做的,烫着了。”
“你小心些,我等会儿就吃。”叶央笑了笑,左右看看,屋子里没有外人,介绍得很随意,“这是怀王,和我一起打过仗的。”
“见过怀王殿下。”叶晴芷娇滴滴地道了万福,似乎被商从谨吓着了,往叶央身后又躲了躲,极为忐忑。
在叶央身后,她丢给素和炤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又觉得屋子里多的那个怀王很碍眼,没有多缠着她的姐姐,送完点心就告退。
叶央看着她的背影,叹息道:“我在西疆的妹妹,幼时失散,受了不少苦。”
“哦。”商从谨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觉得这事儿和他关系不大,问素和炤,“你刚刚要说什么?”
“我……”素和炤很是犹豫,羽楼是怎么地方,他当然比谁都清楚!老主人一手培养出的传人,到底有多丧心病狂拿人命当儿戏,自然也了解。晴芷离去前那一眼明显是在警告自己,她在监视着朝晖堂的一举一动,否则不会出现得那么及时!
叶央追问道:“什么?你快说,说完了我去写折子,你还得润色一遍。”
左思右想,素和炤还是决定换个对自己安全的方式,把这件事说出来,“将军,你就不觉得奇怪,幕后势力为什么要和我朝储君过不去吗?”
“因为,因为……”叶央一时语塞。说真的,她居然“因为”不出什么有用的内容来!打击太子做什么?为了使朝中动荡,可大小事务,最终拍板决定还是皇帝,动荡了太子也没用啊!
“皇宫大内,不是那么好进的。”商从谨在旁补充,“想要在父皇身边动些手脚,着实不易。”
他们能想到这点,素和炤自觉目的已然达成,又道:“反贼目前得到的兵马粮草,都是从大祁弄来的,说明他们本身并无太多银钱,没有举兵谋反的能力,只能从内部下手……那么是否能如此推断,待到他们有大动作时,天子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边控制住皇帝,借此号令朝臣……或许不用号令,隐藏在朝中的反贼同党就一呼百应,拥护新君了!
“我派神策军在京外策应!”叶央皱起眉头,“虽然得了密旨,但神策军进入大内还是很困难,言堇……只能麻烦你提醒圣上,此事未解决前,务必小心身边的人。”
要去关心不负责任的爹,商从谨很为难,却还是点了头。
其实当朝天子之精干,已远超先人。开国皇帝只是手段强硬,论用人治下,还是当今的皇帝更强些,看似冰冷不近人情,却只是对朝臣来说如此,在百姓间,人人无不称赞皇帝爱民如子。
叶央虽然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但这样总好过对近臣宽容,对天下人苛刻。
“若有人胆敢对圣上有所动作……”她低低开口,“言堇,你说圣上身边那些个宫女太监,会不会有问题?”
反贼的势力渗透进宫中,收买或者顶替个把侍从,根本就不成问题。
商从谨咬着淡色的嘴唇,沉吟半晌回道:“父皇身边都是些老人了,应该不会有事。”再加上每餐都要验毒,几千禁军贴身保护,出事的几率很低。
听他如此保证,叶央才放了心,一挥手打发素和炤去将自己的大白话写成文绉绉的奏章了。
雨过天青,碧色如洗。次日早朝后,皇帝批评完了太子,安抚完了肃文侯,在甘露殿接见部分大臣,就黄河决堤一事商议对策,想想该封哪位大臣一个钦差,派他去看看——顺便再批评一下叶家兄妹。
“太子处事无方,无须旁人开脱!”皇帝生气时当然不拍桌子,光是气势和眼神,就足以让人颤抖,“你们二人居然敢如此狡辩!”
一直以来,他怜惜叶骏将军长子,才早早封了他三品寺卿,至于叶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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