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其实,这已经算是殃及身边之人了。
牵挂,亦是连累。
总是濡湿的眼眶,总是疲累的心。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生下来呢?岁月静好,怕是难以追求得到了。
我只剩下自嘲和无力而已。
在家里干坐了一天,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小帘也出门去,我本想跟着,可实在是想不到出去要做什么。还不如就守在这里,寻到最后一点心安。
傍晚,小帘回来,带了一身的海腥味儿。原来她也闷得慌,跑到海边吹风去了。
她看到我一人在屋里有些奇怪:“怎么,你夫君还没回来。”
我沮丧:“没有。”
她搬了个小凳坐在我面前:“我今天看到他了。”
“他?”我忙问,“付篱?”
小帘摇头:“不是。”
“哦,”我明白了,“他怎么不住这边了?”
“不知道,”小帘涩涩一笑:“他是嫌弃我也说不定呢。”
“怎么会。”我摇摇头,“他们应该是有要事。”
“琪琪你解释这个做什么,”小帘别扭道,“我又不在意她如何,他就算乐意住在猪圈里我也管不着啊。”
我看她那模样,真是好笑。一向稳重的小帘也会有这般孩子气的话语,究竟是不是尉迟策的魔力?
聊天,心情很快就舒畅了。
可没过多久,我就开心不起来了。
过了亥时,付篱还是没有回来,甚至都没有稍个口信给我。
小帘已经睡下,我看着月色朗朗,实在无心入眠。
是真的出事了,不然,付篱不会这样。
我在忐忑中熬到天亮。看着窗外曙光晨曦,自己一夜未眠,而我的夫君,第一次一夜未归。
“阿嚏。”冷风吹过,我抵不住寒意关了窗。
现在,温暖的杭季城也在转冷,秋意由北向南下,直逼这沿海的南城。
阿篱,你怎么不回来。
我动了动手指,冰冷僵硬。似乎能想到付篱坏笑着将我的手放进他怀里焐热的样子,俊气的鼻子蹭上我额头:“琪儿,怎么这般不听话。”
正笑着,才意识到身边什么都没有。
打开小院的门,我稍微在外面走了一圈,正好看到一袭紫袍闪过街角。我慌忙提起裙摆追上前,却在拐角处跟丢了他。那是付篱,他都没戴好军甲。
失望向回走。他明明不在边界,怎么就不回来?
正想着,一个女声叫住我:“欧阳琪,留步。”
声音婉转,尾音柔和绵长,吸引着我回过头,看到了我恰巧最不想见的人——婉粟。
她今日一身素净衣裳,却独独配了双红鞋,脚尖点地,轻飘飘立在我面前。妖娆着身段,魅得只晃着我的眼睛。
“你?”我没想到这么快。
“你想不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她伸出右手食指勾起额边长发,轻轻拨弄,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的表情——自然是难看至极。她向我走进半步。
我下意识后退,警戒地盯着她。
她倒是不反感也不意外,一翻手掌,耸耸肩:“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信,转身就向回跑。我忘记了她的速度,一眨眼工夫,她就已经挡在我面前,扯了扯裙摆行了个屈膝礼:“欧阳琪,我真的想帮你。”
看着她做作的动作,我厌恶地闭上眼:“你究竟要怎样,我并不想知道付篱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哈哈大笑:“可我想让你知道,怎么办呢?”
“可我什么都不要知道!”我摇晃身体,几乎是吼出这些话,“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别告诉我!”
“何必这么激动呢,”她又换了个姿势,手叉腰,歪着头,眯眼瞅我,“我不会‘告诉’你,我让你自己看。”
她说罢,拉起我飞奔。
她力气实在大,我不得不跟着跑。
直到她停在一幢竹楼前,翠色的竹楼,雅致的店铺,竹筒里刻着字的招牌松松挂在门口,筒子的边上刻着精细的纹路。向上看,是块镶金的牌匾,这偌大的匾立在这里显得十分突兀——刺眼的金字,熟悉的字体——翠芸阁。
金字,写的却是翠色之地。付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哗众取宠?
我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个香色之地。
这才想起,翠云阁,是杭季城最贵的窑子,我无意间听下人碎嘴时提起的。
付篱,你究竟想怎样?
不要背叛我。
卿君吾心——欧阳岚之殆
第十七章
京城。
付炎卿倚在龙榻上,轻轻揉着眉心。几日没有休息让他疲惫不堪,满脸胡渣。
有个青衣小太监弓着身子立在门口,向里张望了几次都不敢通报。这几日皇帝心情不佳,国事变动太大,他不吃不喝的忙了几天,任何后宫琐事都禁止通报。这时候,不能让背后的事情分了心。
付炎卿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看着手桌上刚批好的厚厚一叠加急奏折,呼了口气,准备和衣躺下小憩。正好看到了门口畏缩着张望的太监。
“你出去。”他厉声道,脸色很难看,就像他糟糕至极的心情。
那太监不听话,颤颤巍巍走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大哭:“求皇上容奴才通报吧,事关人命啊!”
付炎卿本来眯起的眼睛张开些,不耐烦道:“你说。”
“岚,岚昭仪她,”太监紧张的有些结巴,“她前几日突然昏厥,太医诊断有小产迹象,这几日虽已经极力挽胎,可,可……”
“可什么!?”付炎卿一把将手桌拍到床下,“轰”的一声,奏折零零落落散了一地,“你快说!”
“可这会儿功夫岚昭仪精神失控,怕是已经撑不住了,龙胎可能要滑落啊!”小太监哭得一脸涕泪,跪在地上“梆梆”磕头,“求陛下您去看一看吧!”
付炎卿这才想起那日确实有人通报欧阳岚的事,可他没理,那时候哪有心情。就算是现在,也实在不想去理会。
“她何时昏厥?”
“就在四日前。”太监躬身道,“在陛下您的御书房外。”
付炎卿一下反应过来,皱紧眉头:“难不成,都被她听去了?”
小太监将脸埋得深深的,不敢看他的表情,只期待着他能从榻上站起来,去看看那可怜的女人。
付炎卿果然移动脚步,起身穿衣。
小太监连忙直起身子帮他更衣。
付炎卿一甩衣袖,步履飞快走到韶华殿。
此时已经很晚,韶华殿还是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点人气味儿。
走进去,欧阳岚的寝屋已经被厚厚的帘子遮住,偶尔有丫鬟姑姑掀开帘子快步走出来,又急匆匆进去。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付炎卿皱眉,她们手里端的铜盆和巾子都是干净着进去,红着出来。鼻息间也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拉住走出来的太医。
那太医也上了年纪,看到付炎卿在这里吓了一大跳,忙跪下去就要磕头请安,付炎卿忙伸手拉起他:“不必,里面情况怎样了?”
太医遗憾摇摇头:“罪臣无能,还请陛下恕罪。看岚昭仪这情况,别说身子,就连精神也要支撑不下去了,她醒来后就像受了刺激一般,不许我们靠近她,可若不给她施针,不仅是龙嗣,就连她的性命都有危险啊!罪臣还请皇上去安抚下她吧!”
付炎卿扶了下他,就沾到一手的血迹,暗黑色,十分吓人。
他讨厌血的味道,但还是走进欧阳岚的寝屋。他说不上自己是因为什么走进去的,是疑惑,恻隐之心,还是被他们劝住了呢?
本来宽敞的寝屋,现在混乱一片,人挤人。整个韶华殿能派上手的丫鬟都在这里帮忙了。
清洗血迹,安抚欧阳岚,喂药煮药……
欧阳岚躺在床上,只要没有人去碰她,她就像没有魂魄一样睁着空洞的眼看房顶的梁柱。她已经被折腾的没有人样了,一点都看不出她还是上次见时的那个佳人儿。付炎卿心下叹息,开口时,声音也放轻了许多:
“岚儿,你坚强点,让他们来为你医治好不好?”
欧阳岚将脸转过来,眸中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嘶哑着声音开口:“皇上……”
付炎卿看着她眼里的泪水哗啦啦流下,顿时满脸都是,他想帮她擦去泪,却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迹,只得作罢,轻声哄他:“岚儿,你别多想,朕在这里。”
欧阳岚嚎啕:“皇上,我听到的可是真的?我哥哥他,他可是真的……”
付炎卿没有回答,只是一遍遍重复:“岚儿,别想那些,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你还有孩子,你不能不管他……”
欧阳岚嘴唇颤抖,轻声问:“孩子?”
“对,你和朕的孩子。”
“他还在?”
“还在。”
欧阳岚的眼睛这时才有了一点光彩,她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正在往下不断流血,止也止不住,她笑容冰冷绝望:“可我感觉他在离开。”
“只要你活下来就好,岚儿。”
“我活下来,”欧阳岚还是流泪,“这又有什么用呢,没有意义啊。”
“有意义,”付炎卿想了想还是勉强开口:“朕,朕还需要岚儿帮朕研墨读诗书。”
欧阳岚眼里有了笑意:“研墨,诗书……皇上,你现在还需要这些吗?”
“只要你好起来就好。”付炎卿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已经带着些哽咽。
虽然在笑着,可欧阳岚的嘴唇还是渐渐发白,越发的没有血色。
太医上前,她也没有拒绝。
欧阳岚累的只剩下气声:“孩子不在了,皇上你会怪罪我的。”
“不会,只要你活着。”
“可是,”欧阳岚渐渐闭上眼睛,“可是岚儿也累了。”
欧阳岚无力昏厥。付炎卿起身对太医冷声吩咐:“请各位务必全力救活岚昭仪!若救成,朕重重有赏,不然,你们全都提头来见!”
可一切都太晚了,欧阳岚在昏睡中停止了呼吸。
孩子,和她,一起离开,去寻找她的亲人。
付炎卿一下子跪倒在欧阳岚榻前,痛哭。
看着她疲惫离去的睡颜,那没有血色的脸,进宫时还丰韵现在却快速消瘦下去的身子,那仍然乌黑的长发。
付炎卿想到了在他和她都年轻的时候,那时见面,她会弹琴,会唱,会舞。
他,她,还有付篱和欧阳琪在一起渡过的时光。
那时他知晓她的心意,他却不能给她他的心。他那时没有歉疚,哪怕是娶她时,哪怕是告诉她他其实根本不爱她时,他都没有歉疚。
他想到新婚之夜,那羞涩美丽的新娘。她等了二十多年只是为他。
她为了和他在一起,愿意进宫,愿意被后宫束缚,愿意被其他女人排挤。
一次一次,欧阳岚对着他不冷不热的脸,还是微笑着。她学着做补品,也为他泡茶。
他喜苦丁,欧阳岚就逼着自己喜欢苦丁,她扔掉其他所有的茶叶,从此韶华殿只有苦丁。
她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付炎卿。
哪怕自己让她一次次心冷,一次次伤神。
死亡,竟是他第一次重视起欧阳岚对自己的用心。
他也会流泪,他也会被除了欧阳琪之外的女人牵动心神。他没想到,他会心痛。
付炎卿想到了欧阳岚的笑,欧阳岚那仪态大方的端重,欧阳岚每次都是精心打扮好才出现在他面前,可他都没有注意,都觉得那是理所应当。
他看不到她的心。
现在,她狼狈,她没有魂魄,她已经不在这世界。付炎卿反而看到了自己一直无视着不想去看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房间,走出韶华殿。
回到寝宫,他也已经脱力,疲惫涌上,他来不及吩咐就睡下。
第一次,梦里是另一个女子的容颜。
忧伤得他醒不过来。
素衣,展袖,本是欧阳琪的舞蹈,转脸过来,却是微笑着的欧阳岚。
阳光顺着树林缝隙洒下,一点一点的映在欧阳岚身上,她穿着翠的纱裙,别着蝴蝶缨络,身上是混了茉莉的绿茶清香。她将煮好的茶叶从紫砂壶中倒到他面前的被子里,躬身一礼:“小女子不才手艺,皇上见笑了。”
若不是家族,若不是自己的无视,她应该母仪天下。
付炎卿醒来,心中憋闷苦涩,难受不堪言。
韶华殿的掌事木姑姑端了些物什过来,木姑姑满眼写着失望和哀伤,她呈上物品:“这是欧阳岚为龙嗣准备的,现在是用不到了。”
红底金丝细龙样小袄,如意坠,吉祥锁……
一件件,付炎卿翻到底,看到了翠色的帕子。
翠底,白花,边上是细楷小紫——卿君吾心。
“卿君吾心”。——欧阳岚。
付炎卿收起帕子放入怀里,似乎还有她的气味存留。
他对木姑姑摆摆手:“葬了吧。”
木姑姑一福身:“以昭仪礼?”
“不,”付炎卿犹豫了一下,“正一品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