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总是很丰满,然而现实永远骨感。
顾婵的完美之旅维持不过半日,便开始出现各种她未曾预料过的情况。
首先是晌午茶寮用饭。
该间茶寮是一对农家夫妻官道旁摆的摊子,极其简陋。
四根丈来高的糙木桩子钉入土地,顶端分别撑起白帆布四角拉成个棚子,四面透风,随处可入。
说是白帆布,其实已有些发黑发黄,呈现出一种乌了吧唧的灰色。视觉效果不好,却丝毫不妨碍其功能,晴天可遮阳,雨天能挡雨。
五月下旬,暑热难当,坐棚下阴影里总归比顶着太阳骑马凉爽,顾婵坐进去时感觉到十分惬意。
桌椅是榆木制的,同棚子一样粗糙简陋。桌面凳面刨得光滑无刺,但并未上漆,木纹清晰可见,木节裂缝也并未修饰。
茶寮只卖四样东西,茶水,菜肉包,糖包,蒸馒头。
棚子一角外面有泥砖砌成的灶台,上面一摞六个直径三尺来宽的青竹蒸笼,每种食物蒸两屉。
灶台旁边另砌一个半高的台子,台子上铺着榆木板,老板娘就此处和面剁馅、包包子做馒头。
老板提着铜皮壶满棚子转悠给诸位客官倒茶水。
那茶水也是一样粗糙,入口尽是涩味。
不过两出发得仓促,什么都没准备,幸好傅依兰习惯马鞍袋里绑水囊,才不至于一路干渴,这会有口热水喝已经很开心,自也没那么挑剔。
水喝够了,老板娘也端上来她们点的吃食。
农家没有精细白面,用的都是荞麦面,蒸出来的包子馒头都是深黄偏褐色,就像脚底下踩的土地被水打湿后的颜色。
顾婵一看便没胃口,勉强拿了菜肉包咬上一口,肉不知道是什么肉,因为看不见,也吃不出味道,菜用的是路边挖来的苦荬菜,味如其名,是苦的。
她扫一眼周围几桌狼吞虎咽的旅,默默地将菜肉包放回盘子,又拿起一个糖包尝尝。
糖□厚,荞麦面粗粝粝的口感便十分明显,糖用得是红糖,甜得腻,顾婵勉强吞咽两口,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这样不行,这不是娇气的时候,还得骑一下午马,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傅依兰见顾婵如此,连忙劝道。
“还不饿,”顾婵撒谎道,“应该能撑到晚上,晚上应该宿驿馆吧?”
届时不就可以吃些像样的饭菜。
“或许吧。”
傅依兰真的不大确定,本来她以为李武成那队会驿馆用午膳,谁知他们竟然坐路边啃干粮。
所以她才不得不带着顾婵进了这间茶寮,照旧是为了远远观察他们的动向,最主要的是别跟丢了。
照这样下去,谁知道这些男会不会选择幕天席地的歇一晚上,反正现天气热,夜晚室外还比屋里凉爽些呢。
不过,傅依兰看看顾婵因饭菜不合口便委顿下来的小脸儿,决定暂时不将这种猜测说出来,免得吓坏她。
她到底比顾婵皮实些,又曾经试过跟着父亲骑马远行,强撑着将两种包子各吃掉一个。
眼看着李武成那队开始动身,傅依兰叫老板打包了十个馒头,再将水囊灌满,带着顾婵一起跟了上去。
顾婵从来没骑马走过远路,今日一上午骑马经过的路程,大概比她从学骑马起跑过的路程加起来还要多。
当时她兴奋着不觉得什么,茶寮里歇了一会儿再站起来,便觉得腿软无力,可她有决心,不能半途而废,坚持爬上马背,还好,马跑起来,腿上用力与走路不同,酸软的感觉暂时缓解。
傍晚时,李武成等再次蹲路边歇脚。
这回地方荒凉,连茶寮都寻不到一间,顾婵饿得极了,竟然就着水囊里的茶水吃下去半个荞麦面馒头。
傅依兰担心的事情最终没发生,虽然李武成过了亥时才带队投栈,但好歹还是宿驿馆里。
两个姑娘要了一间位置偏僻的上房,点了八样菜送到房内,吃饱喝足,分别泡过热水澡,再高床软枕美美睡上一觉。
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
然而这只是精神上。
肉。体却没有精神那般强悍的调节功能。
前一晚洗澡时顾婵看到自己大腿内侧青紫一片,轻轻碰一下便觉得疼痛难忍,早上起来青紫痕迹更加厉害,不过似乎没那么疼了。
于是,她并未声张,照旧上马赶路。
这一日和前一日大致相同,除了顾婵感觉自己大腿内侧的疼痛不适随时间流逝愈发严重。
夜宿驿馆时她从驿丞那里买来伤药。
净房里褪下衣裤一看,才发现有些地方已经破皮,沾水便觉沙沙的疼,顾婵不敢再泡澡,只草草擦洗一番,将伤药囫囵涂抹上去,再拿绷带包裹起来。
幽州距大同一共六百多里路程,快马两日可到。
李武成等押送两箱银票,速度需要放缓,但计划上也不过只多一日行程,三日便可到达。
顾婵想着,左右不过再坚持一日,况且疼得久了,她也有些麻木,并非完全不能忍耐,翌日起床,依旧强撑赶路。
走不多远,便从官道下来,转上山路。
“家看过堪舆图,翻过这座山就是营地了。”她傅依兰说着看看天色,又道:“这山不高,说不定晌午前后便到了呢。”
“太好了。”
顾婵由衷回应,但声音直打颤。
马每行一步,她大腿内侧便与马鞍摩擦一次,每一次都疼得剜心般。眼泪好几次涌上眼眶,顾婵要么挥手抹掉,要么便深呼吸着强行压制回去。
这会儿不能哭,马上就到了呢。
安然无恙地到达,再有傅依兰作证,证明她一路都坚强又能干,也没犯娇气,韩拓就会答应让她留他身边。
有这样的念头做支撑,顾婵咬牙继续前行。
不过意志并不能真正使身体更加强悍,顾婵的速度越来越慢,渐渐落后面。
傅依兰调转马头回来找她,“怎么了?不舒服?脸怎么那么白?”
“没事,就是有点累。”顾婵答道。
傅依兰向前张望一番,道:“那们歇会儿吧,反正山上只有一条路,落得远些也无妨。”
顾婵怕自己下马后再没勇气骑上去,摇头拒绝道:“还能行。”
她挥动马鞭,抽马身上,速度陡然加快,将傅依兰远远甩后面。
“等等。”傅依兰催马追上去。
天空澹沉阴暗,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
翻过一座山岭,顾婵又开始渐渐落后。
雨越来越大,从细密的点连。成银丝缕线。
两身上都湿透了,冷得发抖,可是半山腰上,一面是高耸入云的山壁,一面是陡峭的悬崖,根本没有躲藏避雨之处。
“璨璨,快点吧,们赶上去。”傅依兰觉得不能如此下去,雨太大了,这样的天气山上太危险,她们两又落得太远,万一遇到什么事,根本不会有知道,倒不如追上李武成他们,起码有个照应,再说,反正都快到了,也不用担心李武成与韩拓通信把她们送回去幽州去。
顾婵嘴上应着,奈何身体实不济,勉强跟傅依兰侧后方奔驰一段,再次渐渐慢下来。
因有雨声嘈杂遮盖,傅依兰初时未曾察觉,待到说话却无应声时,勒马回头,才发现顾婵并没有跟上来,透过茫茫雨雾,根本见不到她的身影。
☆、第七十二章 71。5。26
山路连续弯转,十几丈远的地方便被山体遮挡,无法见到。
傅依兰催马往回。
“璨璨,你在哪?”
她扬声喊道,等一等没得到回应,又打马跑得快些,继续往适才走过的路上去迎顾婵。
起先她并未太过忧心,以为顾婵不过是落后一些,被山挡住了才看不到。
可是转过一弯又一弯,却始终没有顾婵的踪影。
傅依兰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独自往回走了多少时间多少路。
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长鞭似的狠命地抽打在身上脸上,明晃晃地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破天际,滚雷轰轰响彻耳边。
雨雾影响视野,身前三尺远地方的景象已看不清楚,傅依兰艰难前行,不止一次徘徊犹豫,尤其越走越远却依旧找不到顾婵时,这种纠结就越发明显,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往回,亦或是转头去追赶李武成等人。
她不知道顾婵究竟发生何事,好端端为何不见了人,也不知自己能否解决顾婵遇到的麻烦。
傅依兰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荒山野岭独自一人,时间久了,哪里会一点都不害怕。
可是她又担心顾婵是受了伤,正停在哪里等人救援。
受伤这种事最是耽搁不起,若是她一来一回,拖延得太久反而不好。
两种想法在心中反复交战,好几次都禁不住勒马打算回头,但一想起顾婵孤立无援,待人解救的模样,又咬咬牙催马继续前行。
行不多远,前路被滚落的山石截断,山路靠外侧的地方也被山石砸塌崩陷。
雨渐渐小了,视野也跟着开阔清晰起来。
阻路的山石足有几十上百块之多,大如蓄水瓦缸,小如炒菜铁锅,或散落或堆叠,傅依兰单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将之清除。
“璨璨,你可在后面?”她扯起嗓子大喊。
等了几息不得回应。
傅依兰再喊数次,因焦急担心,完全不顾所受过的淑女教养,把声音提到最大。
但空旷的山谷里,由始至终只有细雨伴着回音。
傅依兰万般无奈,唯有调转马头。
然而,正是这一转身的间隙,她看到山崖下斜出的一棵大树枝桠上挂着一截鹅黄色的布条。
顾婵穿的衣裳便是鹅黄色襦裙配竹青褙子……
傅依兰立刻下马,快步至崖边,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
此处是翻过山岭后的下山之路,地势渐低,山崖走势也较高处平缓,与其说是悬崖,倒不如说是陡峭的斜坡更为恰当。
雨已停,视线不受阻碍。
傅依兰的目光在丛生的荒草野树中间搜寻来去,恍恍惚惚似乎见到一点黄,但距离太远,实在看不真切。
她转身到马鞍兜囊里取出绳索,寻了一棵最粗壮的大树绕过一圈,绑好行军结,攀着绳索缓缓向下。
待到那绳索几乎快用到尽头,才接近傅依兰之前看到的地方,那是斜坡上走势最缓和、几近平地的一段地带。
傅依兰松开绳索跳下去,朝着那卡在两株小树间的黄色背影走过去。
快步转到前面,见到人脸,果然便是顾婵。
顾婵额头破损出血,脸上也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外衫群虽被细碎的石子划破,但身上乍一看并无明显伤口。
“璨璨?”她试着喊她,可是没有回应,顾婵双目紧闭,只怕是在昏迷之中。
傅依兰不敢大意,检查过顾婵四肢各处关节,确定并无伤到骨头,总算稍稍放下些心来。
然而,如何上去成了难题。
傅依兰一个人两双手,攀得住绳索便扶不了顾婵。
顾婵又昏迷不醒着,力气全无,就算把她架在傅依兰背上,也不可能保证她能稳固住直到安全攀至山路。
傅依兰埋头思索半晌,站起来攀着绳索原路返回,从马兜里找出一柄匕首,插在腰间,又再下去。
傅依兰回到那处平台,斩砍了数条缠树而生的藤蔓,编成简易的藤床,把顾婵拖放在上面,将她身体与藤床捆绑结实,又拿两条延伸出来较长的藤蔓分别绑缚在自己腰间和前胸腋下。
这样便可以攀着绳索,将顾婵拖上山去。
两上两下,又多负重一人,傅依兰力气早已用尽,手脚酸软,好多次打滑下坠,险象环生。
雨又下起来,冷冰冰浇在她脸上,虽然狼狈不堪,但竟有醒神作用。
傅依兰伸手抹了抹脸,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处,分不清,也无需分。
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因为想去见姐夫,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从小习武开始,父亲长说的一句话便是,切忌半途而废。
前面那么远的路都走完了,那么多难关也闯过来,明明马上就要到达军营,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放弃。
目的还未达成,必须坚持。
她身后拖拽着的姑娘是谁?
顾婵,是姐夫的妻子。
是自己将顾婵带出来,自然也有责任将她安全带到姐夫面前。
如今出了意外,若不能将顾婵救回去,就算姐夫不责怪,傅依兰自己也觉再无面目面对。
何况,顾婵还是自己的朋友……
傅依兰一壁咬牙向上攀爬,一壁数了许多理由,其中没有一个是指向可以放弃的,全部是支撑她坚持下去的道理。
每打滑一次,她便将这些理由在心中反复复述,给自己鼓劲打气。
绳索上渐渐沾染了淡红色的水渍,那是傅依兰手掌心被磨破后流出来的血渍混合了雨水后的效果。
人都说十指连心,疼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