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麻杆儿。雪下大了,快回去吧,家里头暖和。”
见秀荷杵着不动,暗暗冲身后的马夫挤眼睛,让过来拉一把。
“哒、哒~~”豆豆蠕着胖胖的小手,瘪着小嘴儿想要娘亲抱。老头子笑起来真可怕,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不肯抱自己,明明就离得这样近。
秀荷想起子青说过的话:有时候被师傅罚得狠了,想娘,趁午觉的时候偷偷跑出来。沿着胡同穿啊穿,穿到一半才忽然记起来,没家了,娘也不在这世上,靠近老头子的府上要挨打呢。
看着豆豆俊秀的小脸蛋,连一刻都不想被老德寿多抱。“啪!”老德寿尚捏着秀荷的腰,脸上顿时就被盖了一巴掌。
秀荷把豆豆夺回来,忿忿道:“为老不尊……龌龊!”
“哎唷,哎唷,还打人了嘿~~”想不到这丫头看起来清伶伶的,竟然敢当街煽自己,德寿捂着火辣生疼的老脸,目光顿时阴沉下来:“那铎乾小王八蛋始乱终弃,老子当年为了这事,没少替你娘出头和他争,老面儿都掉光了。他如今倒好,坐享其成,拿你们一小家子五口去讨太后的欢心,暗里头却做着那害人命的勾当。要说龌龊,这天下就没有谁比他更龌龊!”
他以为秀荷初来京城,什么都还不知道,却不知那街坊里的七七八八早已经被秀荷听去。
四月大,四个月大的秀荷怀在子青的肚子里,被他从戏台上扯下来,当街上照肚子踢。两个老王府都巴不得把她踢死在腹中。子青从此唱不得戏了,只得被铎乾养在租下的小宅里。那个宅子秀荷其实瞒着庚武去到过门前,茶色旧木门半掩着,有婆子清冷冷地扫着地,里头悄然无息,墙上挂着旧戏装没有活气,呆久了人是会想死的。
秀荷磨着贝齿,默了一默,勾唇讽弄一笑:“怎么龌龊的难道您自个还不明白?”叫阿檀把甜宝从连旺手里抢回来,随自己回去。
阿檀是个敦实的蛮丫头,杀将将冲过去把甜宝一抱,连旺刚准备想抢,就被她一脚蹬地上去了。
哎哟哎哟,捂着发麻的膝盖,嚎叫着老王爷您要给奴才做主啊。
“来呀,把这几个大的小的都给本王弄回去,反了天喽!”德寿不耐烦了,好的赖的先把人弄回去再说,不然拿甚么和端王府小王八蛋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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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对角的迎春酒楼下,留着八字胡子的掌柜压低声音对梅孝奕道:“陆公公说,过几天皇上与太后将会去郦泉山冬狩,端王爷留在京中守城,机会叫奕爷您自个把握,具体的可问素姑娘。今后奕爷有什么事,只要假以公公名义,直接把素姑娘叫到府上去便是,醇济王府那边不会怀疑。”面上带着笑,声音十分小,旁人看了倒还以为是在巴结。
梅孝奕着一袭银狐狸毛大褂,清雅面庞带着冷淡笑容:“掌柜的放心就是。”
日月会按“天罗地网”分次等级,眼前这位短短一二年就爬上了罗刹之座,可见心机手段是狠辣的。
那掌柜的也不敢怠慢,只含笑附和道:“那是那是,自然是放心的。机会难得,奕爷办成了这桩事,届时会有专人安排你兄弟二人去口岸。等渡去了南洋,那边羽爷自会把您剩下的腿疾治好。只是要先把身后事情安排妥当,切忌不要暴露了身份。”说着拍拍袖子踅回店中去。
梅孝奕打了一拱,目送离开。
梅孝廷揽着小柳春坐在车厢里,见大哥过来,便作随口问道:“阿奕,那掌柜的咕咕叨叨找你说些甚么,可是为着这二日酒钱?”
兄弟二个虽说同在京城,但平素却鲜少来往,梅孝廷改了名字,单名“啸廷”,多数人甚至不知他二人的关系。为着给小柳春庆生,梅孝廷昨日做东,大操大办摆了十几桌酒席;今日却单请兄长一个,显然也并不想对外头喧嚷。但酒钱最后却是梅孝奕记的账。
梅孝奕淡淡道:“从前义父府上出来的管家,有心巴结我几句。”
晓得昔年手足之情已然隔开沟壑,梅孝廷凤眸间隐有悲凉,讽弄地勾了勾唇角:“阿奕这样清居的性子,如今也晓得拜干爹、应酬场子了。这京城真是个大染缸,呆久了谁也干净不得。”
是个心中至纯至专的人儿,被这世情几番磨碾,也依旧学不会看穿人心。他以为梅家破落了,哥哥为着维持荣华,如今给个太监做着男…宠。却不知做哥哥的正在运筹带他离开,他倒还沉迷在那戏子的耳鬓厮磨中伤情愉快。
梅孝奕俊颜上无风无波,睨了小柳春一眼:“弟妹又来了几封信,得空你也带人回去给她看一看。”
听说阿廷在乡下的少奶奶病得厉害,为了能叫他回去,已经算是默认了自己。小柳春听了眼中有祈盼——带回去看看,那是要见老太太、婆婆和正房奶奶的,就是认下自个做儿媳了。
杏仁眼儿睇着梅孝廷倾城绝美的脸庞,见他目光冷幽、并无甚么兴致,只得又把那祈盼悄然收了起来。
她是真喜欢他。但她看不懂他的心,他对她呵宠倍至,怎生得心却走不进去。
汉生正欲掀开车帘布,视线往对街门前看了一眼,止了动作:“大少爷,您看那边……”
“干什么你……滚开……卑鄙无耻……”
“放手!不许扯我们家少奶奶!”
——
梅孝奕抬眉望过去,只见秀荷一抹披风迤逦在地,怀里抱着小丫头正似与人踢打挣扎。两个女佣紧紧裹着小少爷,有汉子围在身边要枪。隔着一条大雪漫天的长街,依稀可听到婴儿咿呀的碎语哭啼。
那清长身姿一顿,蓦地便望街对面走去。
两名家丁左右箍住秀荷的肩膀。
老王爷捂着被煽肿的颧骨,高高地俯下脸庞,睇着秀荷起伏的胸脯:“煽我?老子当年给她们母女吃香又喝辣,老子还送她去戏班子学戏,成了谁见谁捧的红角儿,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你倒好,煽老子?再煽也改不了你淌着醇济王府的血。走着,带她母子四个回切。”
德寿拍拍袖子一转身,叫身后几个跟差把人先抓回去再说。
“唱戏也是被你逼的,你这个老畜生!”秀荷挣着要踢。
连旺正欲拽拖,眼梢忽睇见一道渗人的清冷,犹豫道:“王、王爷,您看这……”
“怎么不动喽?大白天见着鬼了不成!”德寿弯起指头,磕连旺的脑袋。
连旺捂着头:“奕……奕爷,是奕爷。”
奕爷?
德寿回头一看,这才看到是陆公公正得宠的干儿子。这干儿子说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凤眸薄唇雅俊非常,却是个不苟言笑的,心思阴阴渗渗总让人捉摸不透。眼下正在巴结陆公公,轻易可不敢得罪。
因见他面色不好看,便讪讪招呼道:“哟,这不是奕爷?大雪天的您怎么在这儿杵着,也不怕冻伤喽,叫陆总管他老人家心疼则个。”
落雪缤纷,那洁白雪花覆住女人细密的眼睫,将她眸下隐忍的忿怒晕出一片朦胧。他倒是从未见过她这样生气。
梅孝奕清颜含笑,问德寿:“老王爷这是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如何强抢人家妻儿?”
德寿搓着红肿的颧骨:“家事家事,外孙女流落民间,正准备带回家则个。在外头养野了,脾气大,管不住。”叫连旺继续拉。
“哎哟!”连旺的手才覆上秀荷的肩膀,只觉手腕骨忽然被甚么用力一钳,顿地惨叫一声歪在地上。
“今天这是招得什么霉气,手断了我的爷喂——”
德寿便有些不高兴了:“这……奕爷,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虽说您是陆公公的义子,本王敬你几分,但是这家事……”
醇济王府与端王府的旧事梅孝奕早有耳闻,只想不到那故事纠葛之后,余孽却要叫秀荷来收场。他不想她这样累。凝着落雪纷飞中粉妆玉琢的一对母女,忽而竟想要带她二人远远的离开。
梅孝奕凤眸噙笑,不冷不热地打了一拱:“多有得罪。据我所知,眼前乃是庚老板的娇妻稚儿,她若委实是您府上遗落,到底如今也已嫁入夫家,王爷您这样无凭无据地把她带走,未免显得不符规矩。看在义父的份上,王爷今儿个不如放她走,有什么事儿择日几家大人们再商议,不要为难她一个小妇人家则个。”
个世风日下的,一个俊俏小子巴结了太监,倒还得给他脸色瞧了。德寿讪讪的:“这还需要证据嚒?这张脸就是证据。当年本王离家出走的闺女,就长得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
闺女,从前骂子青贱骨头,现在倒成闺女了。
甜宝哭得嗓子都哑了,秀荷一边哦哦安抚着,一边呸他:“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您怎么不说小柳春也是您外孙女。天子脚下讲究王法,王爷您下次若再这样,别怪民妇击鼓报官。”
德寿龇着牙,看向梅孝奕:“啧,您瞅瞅您瞅瞅,这丫头是有多横?煽本王的脸,那煽的就是咱皇家的脸面。今天看在奕爷的份上,暂且放你一马。你等着,这事儿没恁么简单,不能便宜了他端王府小王八蛋!”
喝一声走,一行人跌搡搡上了马车。
秀荷兜着甜宝,对梅孝奕道了声谢。倒不知他几时竟认了个大太监做义父,不怪梅家之前的官司忽然被他摆平。
梅孝奕看见秀荷,心情却是好的,他自小见她胆小执拗,像一只白兔,倒不知她几时竟学会了煽人耳光、打人还嘴。
唇线微微上弧,问秀荷:“干嘛打他,不知道他是个王爷?”
秀荷说:“我恶心他。”又问梅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京城圈子里,都以为他梅孝奕是个太监的男…宠。她看他的眼神却是淡漠,没有不解,也没有同情。不似他的亲弟弟,每一回见他,目中便都是荣华坠落后的悲哀与苍凉。
梅孝奕心中微暖,不自觉想起秀荷七岁时的模样,扎着双丫儿,怯生生躲在阿爹的身后,看见他枯坐在天井下的轮椅静思,忽而对他澈然一笑。
梅孝廷淡淡地说:“和阿廷过来吃饭。”
正说着,梅孝廷的马车已行至路旁。昔日纨绔的少爷,微挑开车窗帘子,露出清削而俊美的脸庞,身旁倚着小柳春,打扮得矜贵又雍雅。他的手揽在她的腰肢儿上,宠溺地亲亲她耳鬓,问秀荷:“又被人欺负了?”
眼神里微有些黯……总是让人不放心……面上却冷漠,疼着怀里唱戏的女人。
甜宝哭倦了,秀荷哦哦地哄着小丫头入睡,应了声:“梅二少爷巧啊。”
大雪纷飞的天,一个女人带着三个襁褓小儿在大街上跑。梅孝廷看着甜宝露出的一截儿粉嫩小腿,嗓音便冷清下来:“怎么总是不见他陪你?”
秀荷似乎看懂那眼神,便替庚武解释:“他生意忙,没得空,说要送的,我没让他送。”
“钱能赚得完嚒,换我我就不会这样。”梅孝廷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精致唇角勾了勾,又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叫梅孝奕:“阿奕你送她回去,我有事要先走了。”
凤眸凝看一眼,又冷漠地垂下车帘。
“诶,阿廷,你说这人世间也真小。京城里都传开了,说她是当年小燕笙的女儿,这么说来,我还得喊她一声师姐嚒……哦,好像这样叫也不对。”小柳春的声音透过车窗帘子,清灵又动听。
“是很小,兜兜转转总转不出那个转盘。但她是谁都和我没关系。”梅孝廷低沉地笑着,似在挑弄着什么,那车厢摇摇曳曳,忽而传出唇齿交缠的旖旎喘息,并渐渐远去。
梅孝奕却看穿他弟弟,默了一默,凝向秀荷:“我送你?”
秀荷说不用,几步就到家了。
态度虽客气,却是冷淡的。
梅孝奕便答好。帮秀荷把披风捡起,又将崽崽们在车里安置妥当,微一拱手,撩开袍摆欲要告辞。
脚下的落雪越积越厚,大街上行人无几。两辆马车隔得不远,四目对视间却苍茫一片,秀荷忽然启口:“等一等。”
梅孝奕停下,回头看她。这是张酷似梅孝廷的脸庞,冷清的凤眸中带着疑问,却隐隐又有一抹别的祈盼。
但秀荷只是问他:“晚春……是不是你杀的?”
她把那杀字说得隐晦,目中的光芒却锐利。
“你叫住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梅孝奕清颜上藏不住失望。
“是。”秀荷含咬着嘴唇,似在隐忍:“她怀了你的孩子。但他们都说是我害的。”
“我没杀她,她肚子里的东西也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过女人,如果你不算的话。”梅孝奕眼神黯下来,嗓音略微喑哑,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嗯~~”许是方才受的惊吓太多,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