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三道:“不翻开最后一张牌,怎么轻言输赢?”
雪初蝉道:“输赢早有了定数,不会因为谁晚翻一天就有所改变,那幅牌在十八年前就发完了,输赢已成定局,不过等待着完全被确认而已。”她说完这些话,口气变得淡淡的,眼中尚有星光闪动,但是从眉间流露的凄寒已然不见了,犹如是一霎间就关闭了心扉一样。她看着碗中的汤,冻成了一砣冰,在温暖了她的手以后,又掠夺了她的热量。
“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铁三伸手去接那碗冰,雪初蝉仍紧紧捧着。
雪初蝉淡淡的道:“谁不想赢?可是费尽心机后,还是偷换不了自己的底牌。许多的冰冷在最初,也许只源于一碗热汤的关怀。对明天的任何猜想,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现实,除了面对,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铁三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听到两声凄厉的长啸。
这啸声有穿云崩石之威,而且啸声一高一低,此起彼伏,连续不绝。啸声来自两个人,两个内力极深的人。听他们啸声互答的方式,他猜出了这两个人是谁。
一啸天崩,二啸地裂的恶极双鬼,洛于晋和易朝恩。这两个成名二十年前的结义兄弟,心黑手辣,乖张怪僻,为人处事之问一己好恶,不问是非,为所欲为,在西域一带兴风作浪。后来,一
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外人不知道其中原委,原来是他们撞上了鬼剑幽灵奇剑子,不出十招就一
败涂地,然后两个人自动消失。
奇剑子不屑于杀人,两个人捡回了性命,要是撞上了三世轮回辛无泪,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辛无泪杀的。
多年以后,这两个重现天山之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天山山顶下来三条疾驰的人影,一人在前,两个人在后面,前面的人拼命的跑,跌跌撞撞的万分狼狈,后边两个人长啸不已,紧追不放。
眨眼之间,前边的人跑到了眼前,突然地跌倒,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雪色罗裳早被斑斑血迹沾染,雪样苍白的一张脸,满是愤愤的恨意,她支撑着站起来,手中紧握着一把剑。
后面追赶的两个人也到了眼前,他们对面前出现的铁三和雪初蝉有些嫌恶,他们手中我着弯刀,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道疤,不同的是一个疤痕在左边,一个疤痕在右边。铁三更确定他们就是恶极双鬼了,那疤痕是奇剑子的剑留下的痕迹。
洛于晋狞笑道:“丫头,跑啊,你怎么跑也跑不出我们十三爷的手心。你以为我们十三爷看上了你要娶你啊?呸!象你这种货色,给我们十三爷当小老婆也不够资格。我们十三爷不过是在你身上要回你姐姐欠他的东西。”
易朝恩冷笑道:“要怪,就怪你那个姐姐吧。她欠我们十三爷的东西,我们十三爷要你们雪家所有的女人来偿还!”
少女冷笑道:“雪初蝉不是我姐姐,我们雪家也没有那样寡廉鲜耻的女人!涂冷不用为自己的无耻找借口,还有你们这两条走狗,想活捉我雪未晴,做梦!”她说着,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她骂雪初蝉的时候,铁三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瞟了过去,雪初蝉平静自然,好像雪未晴口中说的那个雪初蝉并不是她。
洛于晋哼了一声:“想死?在我们十三爷没有出气之前,你没有死的权利。”
铁三跨出了一步,笑道:“两位,好久不见了,怎么不用剑,改用刀了?”
洛于晋嘴边的肌肉一跳:“小子,你是什么人?”他很惊讶,因为从对方的口气来说,好像这个少年认出了他们,看这个少年的年纪很轻,怎么可能认识他们兄弟?
铁三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反正你们是不可能认识我,只是有我在啊,你们必须得走,这个姑娘留下来。”
易朝恩不怒反笑:“你有什么本事让我们兄弟认输?”
铁三笑道:“我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有个人可以。他在二十年前,可以让你们兄弟绝迹于江湖,那么今天他也能要了你们的命。”
洛、易两个人的脸色好像白日撞见了大头鬼,既不敢拼也不敢跑。
铁三有些鄙弃的道:“这里冰天雪地,不是为了等这个人,我们才不会待在这个鬼地方。所以奉劝两位,在他没来之前,你们还是抓紧时间跑吧。当然,如果你们不信的话,也可以留下来,看
看他是否遵守诺言。”
奇剑子不屑于杀人,如果他放过谁一次后,又被他再次撞见的话,他会逼人自尽。当年两个人败于奇剑子之手时,奇剑子很郑重的告诉过他们。他们对望着,这少年对他们的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他的话也许是真的。
铁三看出他们的犹豫来,笑道:“你们不妨赌赌自己的运气啊,我的话是真是假,机会是对半的。”他笑得那么坦然,所以话音未落,两个人飞也似的跑了。
雪未晴垂下剑抱拳道:“谢谢。”
铁三微笑道:“到屋子里边歇息一下吧,你身上有伤,不能这样下山。”他看雪未晴的神情,居然不认识雪初蝉。
雪未晴看看他们,脸微微的红:“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呢。”
雪初蝉浅浅的笑道:“雪姑娘,我有几套新的衣服,还没有穿呢,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换上,而且你身上有伤,总要上点药,我也许可以帮到你。”她温和的表情让人难以拒绝,雪未晴被她拉进了屋子。铁三拨旺了火,然后出去门外守着。雪初蝉为雪未晴清理了伤口,敷上金创药,又细心的包扎,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才叫铁三进来。
铁三道:“雪姑娘,不是我赶你走,方才我是吓退了恶极双鬼,但是他们两个人生性多疑,一会儿一定会再来探动静。你受了伤,在这里很危险的,”他看了一眼雪初蝉:“你,你陪雪姑娘下山吧。”
雪未晴站起来道:“这位大哥和姐姐,多谢你们仗义相救,小妹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其实按江湖的规矩,大哥为了小妹得罪了恶极双鬼,小妹该为大哥两肋插刀才是。不过一来小妹有伤,怕成了你的累赘,二来小妹有很重要的事情,今日你的援手之恩和小妹的不义之举,待来日一起谢罪。”
雪初蝉把身上的狐皮氅披到雪未晴身上:“雪姑娘,披上这个,小心伤口受风,下山的路很滑,你千万要小心。”
雪未晴问道:“你,不和我一起下山吗?”
雪初蝉摇摇头,没有说话。
雪未晴很诚恳的道:“看姑娘的神色,也是大病初愈啊,你留在这里,岂不让这位大哥分神?你不如随我下山,我可以照顾你。”
雪初蝉还是摇头不语,十分坚决。
呼吸间生死事
雪未晴走了很久,铁三和雪初蝉都没有说话,就静静对坐着,四目相对。
小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碗冻成冰的汤慢慢融化。
铁三问道:“如果不是雪未晴,你会跟着下山吗?”
雪初蝉不答反问道:“既然已经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不告诉她我是谁?你不是要送我回雪家
吗?”
铁三自言自语的道:“她受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走下山,可知她的内力相当深厚了,只是以她深厚的内力,原不会让恶极双鬼伤得那么重?她好像不想消耗自己的真气,也许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功夫,不管怎么样都有些奇怪。”
雪初蝉也自言自语的道:“其实回雪家不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更不必到天山这么远,而且走的都是孤乡僻壤,如果我想偷偷溜走,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况且你又医好了我的伤,也很奇怪。”
铁三叹了口气道:“雪家的人那么恨你,可你的眼中却没有一丝恨意,你为雪未晴披上狐皮氅的时候,满眼的怜爱。”
雪初蝉道:“十三也该痊愈了吧?你说她在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那里,我只想知道她的消息。我们有过约定,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她说得很自然,透着淡淡的一丝忧伤。
铁三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你,走吧。”
雪初蝉没有答话,静静的看着那只碗。
铁三道:“你走吧,离开雪家的阴影,离开是非,到没有江湖恩怨的地方去。”他终于凝重的叹了口气,这句话他想了很久。
雪初蝉微微一笑:“没告诉雪未晴我是谁的时候,你就决定了?在你带着我兜着圈子,为我治好了伤的时候,你就准备决定了,是吗?”她停了停,又道“其实回到雪家有什么结局,那也是我的因果,你若放了我,怎么回去复命?”
铁三有些惊讶,她好像知道他是谁,怎么可能?除非他和辛无泪谈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昏迷,只是闭着眼睛。
雪初蝉笑意浅浅的道:“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你不必感到愧疚。我只想在临死之前,结一段善缘,如果来生可以相遇,能和你做一场朋友。”
她的笑容,是一朵绽放在雪中的莲花,不可思议的美丽着,又不忍再看的凄凉着。
铁三的心无端被揪起来:“无论你做过什么,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的坚持。你的错对,我无权判断,但是我不能把你送入地狱。”
雪初蝉收敛了笑容:“你怎么可以违抗他的命令,违抗了辛二爷的命令,就等于背叛了铁马庄。黑白两道,对于背弃师门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值得。”
铁三坚决的道:“那是我的事。亲自把你送到雪家,看着你惨遭不幸,我死也做不到,我做的事,我会承担一起后果,就象你,不也承担了背弃婚约的责任,从山崖上跳了下去吗?其实,你现在可以去找阴如意。”
阴如意三个字,从铁三的嘴中,脱口而出。
雪初蝉身子一抖,被他的话刺伤了。
她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有背弃过那纸婚约,也没有喜欢过阴如意。我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证明我的清白,但是涂冷不会给我这个机会。”她说着,轻轻挽起了衣袖,冻玉凝脂一样的手臂上,有一点胭脂色的猩红。
谁解秦宫一粒丹,点时容易守时难。
守宫砂,泣血般惊心动魄。
点上守宫砂的女子,必须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洁,一旦和男人发生关系后,那点嫣红就会自动消失。
瞬间僵滞。
雪初蝉说的唯一方式,铁三当然明白,他也明白,涂冷绝对不会碰他认定了是残花败柳的女人,而雪初蝉,更不会因为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主动找上门去,这个天大的误会只能永远的错下去。
可是,是谁一手制造了这场误会,谁让雪初蝉背上了如此不堪的污名?谁让冰清玉洁的雪初蝉变成人们口中无耻荒淫的□。
雪初蝉慢慢的放下了衣袖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也许永远都无法解释,既然是流言把我推到了你身边,就算是前世修到的缘分吧。”
铁三意外之后,万分愤怒:“是谁?谁制造这么恶毒的谣言?”
雪初蝉摇头道:“这些已经过去,比如一条奔腾咆哮的河,纵你寻到了源头,还收得回逝去的流
水吗?这个世上有一种野花叫断肠雪,它很美丽,但是野花就是野花,再美丽也只能开在天涯。”凄冷又苍凉的笑意,慢慢融入了她的眼睛。
断肠雪,如此凄美哀痛的名字,铁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幽凉谷草屋前后开满的野花,那应该就是断肠雪吧,一丛丛透明、清艳的野花,纯似冰雪、凄美如梦,雪初蝉就在花丛中,淡淡的笑着。
微笑,雪初蝉依依不舍地看着火盆里边跳跃的火焰:“你看过那些花。”
铁三道:“跟我走,跟我回铁马庄去。在那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雪初蝉道:“辛二爷和你是为了雪家而来的,在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离开?”
铁三道:“世上还没有我二叔应付不了的事情,现在我知道一个很重要的真相,更不能让你枉死。”
雪初蝉笑道:“我听说,铁马庄没有女人进去过,那么大一个地方,也没有女人住。”她笑的依旧很安静,万古不波的水,闪动的是鳞鳞的波光。
“其实,铁马庄并没有什么规定说禁止女人进入,二十多年前,有一顶花轿将任古今的女儿任蓉迎娶进门,可是第二天,任蓉就被送到了栖骨观。”铁三叹了口气,有些黯然,他从来不愿意和别人谈起他的身世,这是他心头的伤痛。
雪初蝉淡淡的道:“往事如烟,记得太真切,只能让自己更痛苦。至于明天,宿命里自有安排,不用我们杞人忧天。”
铁三道:“你认命?不可能,你不是那种人,我可以确定。离开你不该去的地方,找到你自己应该拥有的幸福。”
雪初蝉摇头:“我的明天不需要任何人的牺牲,铁公子,我们是只不过是暂时同路的陌路人。”
铁三道:“你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