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出岫也想到了其中关窍。聂沛潇的这个提议,不仅能够消除天授帝对沈予的疑心,同时也是保下沈予的一个方法。没有皇帝会对手无实权的侯爵抓着不放,所有皇帝都只会忌惮手握兵权却不听话的臣子。
显然,如今的沈予在天授帝心中,是后者。
不得不说这法子极好,皆大欢喜,但天授帝也有自己的思量。如今南北统一在即,虽说是计划不起兵戈、和平统一,可难保不会再起什么事端。如今南熙朝内文臣众多,武将却是后继无人……
此时如若架空沈予,剥夺了他的兵权,其实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沈予的确有带兵之才,又刚刚打了胜仗回来。天授帝在心中暗自思忖,忽然心生一计——闲时可以免了沈予的兵权,等到战时再启用他。
想到此处,天授帝便对聂沛潇道:“你这个提议不错,但是有欠考虑。文昌侯府满门抄斩是朕摄政时亲自下的旨意,如若此刻再恢复这爵位,岂非是朕自食其言?”
聂沛潇一听这话,以为自己的提议没戏了,忙道:“是臣弟失言,考虑不周。”
天授帝浮起一丝隐晦的魅笑看向沈予:“当年你父沈淙以文采出名,才会获封‘文昌侯’,如今你是武将,再承袭这个爵位也不妥当。朕免去你的从三品将军职,册封你为‘威远侯’,将原来的文昌侯府改为威远侯府,也算变相遂了你的心愿。”
从威远将军擢升为威远侯,看似都在武职一行。日后若有战事,再重新加封沈予为“威远将军”也是光明正大。天授帝没等沈予本人反应过来,已再次开口补充:“这爵位不世袭。”
至此,众人才反应过来,天授帝金口玉言,赐沈予封侯了!不世袭的爵位只册封本人,不荫及子孙,虽然比之别的侯爵矮了半头,可到底是封侯了!何况沈予还是罪臣之后!
出岫最先醒悟过来,几乎是要喜极而泣,她情不自禁看向沈予,见他胸前起伏不定,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面上是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怔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聂沛潇立刻出言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沈予这才回过神来,面上五味陈杂、喜不自胜,连忙下跪请道:“微臣,谢主隆恩。愿吾皇万岁!”
说出这句话时,沈予的声音还隐带颤抖,难以遏制的复杂情感从他心中喷涌而出。他终于等到了!重振门楣的这一刻!
从文到武,从文昌侯到威远侯,他终于为沈氏一族洗清罪臣之名!纵然要为此交出兵权,沈予也认了!更何况他从不稀罕这兵权,他之所以带兵打仗,也不过是因为他擅长此道,别无出路。如今能够轻装卸任,他求之不得!
疏朗清辉的月色之下,出岫分明看到沈予目中隐隐泛起了水光。是的,她明白,她懂得,兵权对于沈予而言绝不重要,他更看重“威远侯”三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深意。从文昌侯府获罪迄今,三年半时间,沈予只用了短短三年半就完成了蜕变,重振了门楣!
沈予、出岫、聂沛潇此刻都处于狂喜之中,只觉得今晚所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梦境。而天授帝却万分清醒,淡淡垂目瞥着一直跪地的淡心,冷哼一声:“你还要替你家姑爷说话吗?”
淡心娇脆一笑,在地上深深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圣上英明神武、金口践诺,奴婢无话可说,唯愿吾皇福寿永享、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授帝凤眼微眯看着淡心,也不命她起身,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忽而对她说道:“你倒是牙尖嘴利,很像一个人。”
淡心不解,跪地抬眸望去,脱口反问:“像谁?”
天授帝转而看向出岫,话却是对着淡心说的:“怎么?你家夫人没对你提起过?”
听到此处,出岫和聂沛潇同时反应过来天授帝所指何人——鸾夙。的确,天授帝的挚爱鸾夙便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子,性子直爽、胆子也够大,不可否认在这点上,淡心的性子与鸾夙极为相似。
出岫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唯恐天授帝情殇至极,会将淡心看做是鸾夙的替身,再让她去进宫侍奉。出岫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否则他堂堂帝王怎会对一个婢女如此宽恕?不仅不治罪,还顺着她的话为沈予加官进爵?
出岫惊得背脊发凉,越发觉得今晚事多,不能再久留下去。于是她灵机一动,连忙抚着额头,佯作脚步踉跄,顺势往后栽倒。
“夫人!”与此同时,淡心、竹影、聂沛潇、沈予齐齐开口,唯恐她有什么闪失。
聂沛潇离出岫最近,眼疾手快扶她一把,任其靠在怀中,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出岫秀眉微蹙,不动声色与聂沛潇拉开距离,一手仍旧抚着额头,一手扶着座椅靠背,故作抱恙:“妾身忽然觉得头痛……许是吹风受了凉。”
聂沛潇不知出岫这病是真是假,再想起她今年三月才病愈,连忙招呼沈予:“你来替出岫把把脉。”
出岫缓缓坐回椅子上,摆手轻道:“不必,妾身还是早日回府歇息罢。”她认为如此一来,便可光明正大地回府,而淡心也就跟着自己回去了。
岂料天授帝并不松口,他见九弟如此担心出岫,也对沈予命道:“你医术不错,去给夫人瞧瞧是什么毛病。”
沈予自己也是担心不已,连忙走到出岫面前为其把脉,诊了半晌却没发现一丝异样,不禁抬目看着她无声询问。
出岫虚弱地蹙着秀眉,仿佛真得头痛一样,咬着下唇回看沈予一眼。
沈予立刻会意,再听出岫气息沉稳不似有恙,心中也清明过来,忙对天授帝禀道:“圣上,夫人是旧疾复发,须得尽快吃药安神。”
天授帝闻言将信将疑,反道:“这里是城南,要回城北云府还得半个多时辰。不如你就在此开方熬药,诚王府里也长年备有药材。”
言罢他又再次看向跪地的淡心,似戏谑又似郑重地命道:“你平身罢,好生照看你家夫人,若有什么差池,即便朕饶了你,诚王也会治你的罪。”
此话甫毕,天授帝竟是亲自上前,躬身虚扶了淡心一把。这一幕落在出岫眼中,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头痛了……
第196章:摘星夜宴诚王府(七)
诚然如天授帝所说,云府在城北,诚王府在城南,出岫倘若此时返回云府,路上耽搁时间太长,不如就地在诚王府医治。
他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出岫和沈予皆抓不住漏洞,后者唯有抱拳称是,向聂沛潇问道:“殿下,府上的药材库在何处?微臣需要去找几副药材。”
聂沛潇沉吟片刻,道:“摘星楼里有笔墨纸砚,你只管开方子,本王亲自陪你走一趟药材库。”
沈予摆手否道:“无需笔墨纸砚,药方已在微臣心中,劳烦殿下带路了。”说着他又瞟了一眼出岫,那目光颇具深意,仿佛是在示意她稍安勿躁。
既然沈予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必定会借机出去和聂沛潇商量对策,如此一想,出岫也稍感安心,用左臂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抚着额头娇弱地回礼:“那有劳殿下和侯爷了。”
“夫人倒是改口挺快。”天授帝话中不乏暗嘲,出岫假作没听出来,仍旧装病,犹如一朵发蔫儿的花朵静坐无声。
聂沛潇担心出岫是真病,见状连忙催促沈予:“事不宜迟,咱们走罢。”
两人立刻朝天授帝告退,继而匆匆出了摘星楼的园子。出岫眼见两人走远,心中长舒一口气,暗自祈祷聂沛潇能想出法子阻止天授帝的心思。
不是她多虑,只是帝王之心实在莫测,眼前这位天授帝尤其如此。方才淡心三番两次顶撞于他,他不仅没有降罪,反指淡心性格肖似鸾夙……
出岫的柔荑依旧撑着额头,那宽大的衣袖流泻下来,恰好能遮住她整张容颜。她悄悄地抬眸去看天授帝,不看还好,一看真真是吓一跳,天授帝的目光正正落在自己身后的淡心身上,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右手还不住摩挲左手上的扳指……
这个意思是……出岫心中越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开口道:“圣上……”
与此同时,却听淡心也开口禀道:“圣上,可否唤来婢女给我家夫人添盏热茶?奴婢瞧着夫人她冷汗直流。”
淡心还真是越发大胆了!这不是自己找死么!出岫情急之下呵斥她:“淡心你做什么?我平日是如何教你规矩的?今日你三番两次顶撞圣上,圣上宽宏大量没有降罪于你,你还得寸进尺了?”
淡心以为出岫是真病,更不知道这其中内情,面上也是一番委屈的模样,咬着下唇不敢多言。
竹影见状,连忙在旁低声劝道:“夫人注意身子,别气得头更痛了。淡心不知礼数,您回去慢慢教便是了。”
天授帝冷眼旁观这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半晌亦是笑道:“夫人有忠婢如此,不该生气反该欢喜才对。”
出岫又做样子呵斥了淡心几句,后者委委屈屈地道:“奴婢知错了,您别气坏了身子。”
天授帝见淡心装得有板有眼,心中只觉得好笑,继而也对出岫道:“夫人这婢女说得对,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否则朕的九弟可是要心疼了。”
“圣上……”出岫惊诧于他会说出这句话来,赧然的同时,也有些恼怒。
天授帝只作未见,继续道:“他很关心夫人,一片赤诚不似作假。夫人不妨考虑看看。”
出岫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反驳道:“圣上今次微服入城时,难道没瞧见城门前头的四座牌坊吗?”
天授帝眉峰一凛,双手背负轻声笑道:“夫人是在怪朕不该赐立那座贞节牌坊?还是在提醒朕不该出尔反尔?”
出岫垂眸,一时也忘记自己正在“头痛”,低声且铿锵地反问:“圣上以为呢?”
天授帝朗声大笑:“夫人若当真动摇心意,那座贞节牌坊也不是什么难事。人都是会变的,朕当初反对经铎追慕夫人,如今朕改变主意了。”
出岫摇头叹气:“那也只是您的心意变了,而并非妾身。”
天授帝语中流露出一丝玩味:“如今朕也不知道,是该赞赏夫人心志弥坚?还是斥责夫人冥顽不灵。”
出岫哂笑一声,亦是复杂地叹道:“反正妾身打算卸下重担,孀居云府足不出户,大约以后与诚王殿下也没什么再见的机会……时日久了,他自然会忘。”
“只怕想忘而不能忘。”天授帝长叹一声,毫不避忌竹影和淡心在场,唏嘘再叹:“未曾料到,我兄弟二人在情路上竟然如此相似……不过经铎比朕幸运,至少他与夫人同处一城。”
闻言,出岫亦是沉默了,她不知该如何接话。鸾夙远走,天授帝甚至连她如今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这的确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一时之间,园子里陷入一片黯然的气氛,好在这情绪没有持续太久,便被聂沛潇与沈予的返回而打断。两人身上都有一股浓重的药香,可见方才他们当真是去了一趟药材库。
聂沛潇先对出岫道:“夫人莫急,药已经熬上了。一会儿会有婢女送过来。”
“多谢殿下。”出岫颔首而回。
天授帝听了这话,十分犀利地道:“也许你二人是白跑一趟了,朕瞧着方才出岫夫人好多了。”言下之意,直指出岫装病,沈予包庇。
聂沛潇方才也听沈予说了内情,便替出岫打圆场:“夫人去年底生了一场大病,直至今年春上才将养过来,今夜又瞧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比武,一时抱恙也是寻常,她若是能自行缓过来,最好不过。”
沈予亦道:“夫人脸色是好一些了,方才煞白得厉害。”
出岫暗道自己方才是被淡心吓白的,正待开口说句什么,但见一个侍从匆匆跑过来禀道:“启奏圣上、诚王殿下,园子外头来了个婢女,说是送药来的。”
聂沛潇立刻精神一震,露出一抹难以辨认的狡黠笑意:“让她进来。”
沈予亦是勾唇不语。
片刻,众人遥遥瞧见一个绿衣女子端着托盘走来,其上放着一个药盅。出岫眯着双眸仔细打量,只觉得这女子身段娉婷,窈窕可人,身影甚为眼熟,尤其是这身绿衣……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子已手执托盘走到天授帝面前,黄莺出谷般盈盈行礼:“民女子涵,愿吾皇万岁。”
一股药香霎时从药盅里飘出来,弥散在几人之间,也遮挡了子涵身上原本的兰芝草香气。天授帝看都没看她一眼,蹙眉命道:“服侍夫人喝药罢。”
子涵的身形一顿,似乎有些意外,继而低低回了一声:“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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