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朱红的使节令符落入整日笑咪咪的艾尔大将军手中。
退朝后倾城随着人群出了朱雀大殿,垂首低眉,没人看得见他银白的瞳仁,却都感受到这美少年身上压抑不住的腾腾杀气。
他拿定主意,大不了逃出帝都恢复浪人之身,「拚得砍了脑袋,也要去见水月殿下!」
见了又如何?他问自己。水月嫁给易水寒难道不是天作之和?比起他功不成业未就的叶倾城,无论才貌武学兵法,易大将军哪点儿不比自己强百倍?为了水月的幸福,自己理应退出才对。
退出?倾城狠狠的跺了下脚,把这念头扫出脑外。他叶倾城虽然不成器,虽然一无所有,也绝对不能软弱到放弃毕生挚爱。
「如果水月殿下亲口拒绝,就从此流浪天涯作个伤心人也罢!」他伤感的想。
一年来旅居帝都,倾城骨子里那股小男孩儿似的敏感天真与腼腆的柔情都没改变,可五光十色的生活却把他磨砺的机敏而大胆。想避过关卡抵达凤凰城,最佳的方法当然是从拥有使节令符的艾尔将军处下手。
没有返回翰林别院的寓所,倾城驱车秘密返回学宫,稷下是他的大本营,在这里,他才可以掌握真正行之有效的力量。
置身于希望塔「魔武科文」中心秘密会议室中,倾城威严而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忠实的信徒们,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他缓缓说出了一个会让参与者掉脑袋的计画。
艾尔将军是帝国屈指可数的名将,与以蛮干著称的春江水月相反,他是名副其实的用兵如神。
艾尔将军年方四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没半点儿年轻人的火气。平日里总是笑咪咪的一张菩萨脸,说起话来慢声慢语。
身为帝国大将军,他的私生活也无懈可击,虽然尚无子女,夫妻却无比的恩爱,在朝中人脉也极好,好脾气有口皆碑。名义上归属军方的他被列为贵族派,可他为人处世一向低调,与柯宇明关系不错,亲侄女萧红泪更是稷下最有前途的年轻学官。
此公唯一的嗜好就是喜食烤红薯,曾放言「宫中御膳三千味,不若半片甘薯皮」。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碰上卖烤红薯的小贩,不论眼下有何等急事,此公定要先大快朵颐后才心满意足。
誓师北伐算是顶破天的大事了,可当马车路过白鸟街十二洞桥时,那股子诱人的烤红薯香气还是勾去了他的魂儿。
「停车停车!」拢了拢面罩袍领口,大将军跳下马车,一路小跑来到卖烤红薯的泥炉前。
「啧─这冷天儿!」缩着脖子打了寒战,艾尔将军热络的和那年轻小贩攀谈起来,一面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初生小猪般乖乖趴在泥炉上的红薯,那香味儿逗的他连连咽唾沫,神情活像渴望新玩具的小孩子。
红薯烘熟,不等小贩儿动手,他自个儿抢过火钳子一把钩过来。刚出炉的红薯烫手,此公想吃又下不得口,只好两手轮换着抛动红薯散热,比杂技班子里玩火流星的艺人还熟练。
「这位爷儿,您给品评品评,小的手艺如何?」小贩儿笑问道。
「好─嗯……脆而不焦,甜而不腻,南市口『头一炉』刘胖子的真传。」大将军吃得眉飞色舞,落腮胡子上也粘满了红薯糖心儿。
「将军大人果然好眼力!」小贩抬手摘下头上白毛巾。「为了这炉蒙汗烤红薯,小人蹲在南市口足足啃了三天『头一炉』!」说罢哈哈大笑,哪还有半分市井气?
「蒙……汗……」艾尔将军顾不得吃了,眼瞪得好似铜铃,蓦地回头大呼来人,刚好看见车夫被一红衣少女踢将下来。
「大功告成!老大,我这三天红薯没白吃吧。」背着艾尔将军跳上马车,欧姆·培基满脸得色。
「少吹牛了。」柯蓝撇着小嘴爬上辕头,「要不是本座选了甜味儿最浓的头一炉,艾尔叔叔会上当?驾──」清叱划破冬日冷冽的晴空,马车绝尘而去。
半个时辰后,在艾尔大将军和「新任参军」叶倾城大人的率领下,「飞天眼镜蛇」独立军团八万子弟兵踏上征途。
「小叶儿,我老艾尔还算听话吧?到了凤凰城记得代我向水月那丫头问好。」本该昏迷不醒的艾尔将军骨碌爬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捋着胡子朝倾城饱含深意的微笑。
不待对方回答,他探手入袖,接二连三的摸出一堆香喷喷的烤红薯,得意洋洋的自言自语道:「小傻蛋还当我中了招儿。我是什么人?」说着用大拇指朝着胸口戳了戳,「飞天眼镜蛇!吓──不花钱的红薯一样香。发什么呆?吃啊!」
连日的行军终有尽头,一周后倾城如愿以偿的踏上了思念已久的凤凰领地。艾尔将军将文书、礼物全部交付给倾城,还拨给他三百侍从使唤。几天来朝夕相处,倾城从这位和蔼滑稽的大将军身上学到了很多,既有用兵之法,也有做人之理,对他的崇敬也与日俱增。
凤凰城方面的迎宾使者姗姗来迟,等到仪仗队出现,倾城意外的发现为首的迎宾卿竟是阔别多日的春江无瑕。
略作寒暄后两人同登香车,老友重逢,倾城颇感激动,连连追问她如何流落凤凰城,龙之介又在何处。
无瑕心事重重,推说自己流浪至此蒙水月殿下收留,与龙之介失散已久,也不知他近况如何,敷衍了几句后就紧锁蛾眉不再开口。
见她愁容满面,倾城心中纳闷,可也没再追问,只顾旁敲侧击的询问婚礼事宜。听到「婚礼」二字,无瑕越发难以自持,掀开车帷低头垂望古道,朔风侵袭也浑然不觉。
倾城犹豫了片刻,刚打算开口问她到底有何心事,无瑕竟幽幽的哭起来,还忿忿的埋怨道:「来干什么?来干什么?都来看我的笑话是不是?光凤凰城也就罢了,帝都也到死都不肯放过我,千里迢迢赶来看热闹呢……」
倾城不知所云,只好尴尬的陪笑道:「怎会呢!我今次来是贺喜,又不是接你回帝都。」掏出手帕递给她,「快擦擦,瞧你,人家大喜的日子,哭的什么。」说到「人家大喜的日子」,他也禁不住鼻子酸酸。
「人家?哼!易水寒那冰块也算人?」无瑕火冒三丈,「总之!即便是水月殿下做媒,我也誓死不嫁!」
「誓死不嫁?」倾城惊呆了,狂喜则尾随而至。「难道……要成亲的帝国公主是你?不是水月殿下?」
「还用问吗!」无瑕为之气结,「水月殿下什么时候自称过公主?枉你与她那般亲近,竟不知道她最讨厌这个称呼?」
「是啊,她一向自称迦楼罗郡王的……」倾城喃喃的接道。成亲的是无瑕而非水月,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误会吗?巨大的幸福劈面而来,若不是无瑕在场,他真想引吭高歌,赞美那专爱作弄人的命运之神。
「叶子老大……」耳畔传来无瑕孤苦无助的呼唤。「求求你……帮帮我可好?」瞧着她紧咬唇角楚楚可怜的模样,倾城的正义感立刻无责任膨胀开来。
「兄妹一场,有话但说无妨!」只要水月不嫁别人,让他去找易水寒拚命也成。
「求求你,帮我逃走吧!」
「可是……婚礼怎么办?」新娘没机会离开众人的视线,逃跑根本不可行。
「金蝉脱壳!」无瑕终于吐出了刚刚见到倾城后就开始酝酿的计画,「咱们身高体态都差不多,你代替我拜堂成亲!」
第七章 迷糊红娘点鸳鸯
帝国使节团入城的当天傍晚,另一支迎宾仪仗队在副帅易水寒的率领下,出城迎接远道而来的魔域客人。
流浪夫妻似的谬斯和龙之介受到夹道欢迎,分别被接上舒适豪华的大马车。依照朱雀礼节,主客应共乘一车,可谬斯毕竟是女儿家,易水寒不好僭越,便坐上了龙之介的马车。
当日企鹅城「魔龙大战」时两人曾有数面之缘,彼此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共处一车气氛难免有些尴尬,虽谈不上什么交情,龙之介内心里却挺钦佩易水寒,有心开口攀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沿路上见城中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感纳闷儿,「王府在办喜事儿?」这么想着便问易水寒,是不是春江水月要与倾城完婚。他以为倾城一直都在凤凰城哩。
易大将军苦笑着蹙紧眉头,银白的夜叉面具掩不住满怀心事,慢条斯理的解释说:「喜事是有的,不过水月殿下不是新人是媒人,自作主张的把一个坏女人嫁给鄙人。至于那个挺漂亮的小伙子叶倾城,根本就没来过凤凰城。听说去了帝都,混的满不错……
「按理说呢,我不该背地里说人坏话。」易水寒看起来心平气静,对于逼婚这事不太在乎。「可对那个春江无瑕,实在不想再提。」
「春江无瑕?!」世上最强的肉体也禁不起听到这个名字后的打击,龙之介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板升上头发梢儿,吃惊与愤怒宛如天外陨星在意想不到中当头砸下,将本还不错的心情碾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她答应了?」
易水寒摇了摇头,这给龙之介带来些许安慰,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对重逢无瑕的渴望却越发殷切,紧咬着干涸的嘴唇,淡淡的血腥气让他反胃。
「你们是好朋友来着?」易水寒看穿了他的失态,双臂交抱斜靠着红绒软榻,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这位很年轻,却有着沧桑气息的俊朗少年。
龙之介默默点头。
魔域洞穴中蛇一样的生活让他无奈而痛苦,固执的怀念着过去的冒险和天各一方的朋友。可过去的一切又早已远离自己,仿佛都变成了万花筒中缤纷的色彩,美丽的记忆碎片堆砌出五光十色的伤感。幸福的肥皂泡越飞越高纷纷碎裂,天地之间仍旧留下物是人非恍若漂萍的自己。
「喜欢她?」坦然直视龙之介错愕的目光,易水寒接着问:「关于结婚,你怎么想?」
「喜欢就结呗。」
「不喜欢。」
「远远躲开就是,要是不想伤害她。」
「我也这么想。再怎么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总不能被人当成猴子耍罢。」眼中流露出得难得的笑意,易水寒起身打开了车门。「本该送到城内,不过……远远躲开,还是越早越好。」说罢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易帅,婚典就要开始了啊!」侍从惊呼道。
回首微笑,易水寒潇洒的抬起右手,坚定而有力的指向西方。「回前线!」转眼间,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隆冬、残雪、北风深处。
抵达王府后,龙之介把「新郎官儿易大将军临阵脱逃」的消息告诉了谬斯,狐狸精小姐哈哈大笑:「好呀,好呀!跑了新郎,贺礼也免了。省下的钱买件新大衣吧─」之后径自去拜访水月,留下龙之介代表魔域参加注定沦为闹剧的婚礼。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龙之介把易水寒逃走的消息,通知了厅外准备伺候新郎洗漱更衣的侍女,片刻后矮胖的王府总管李慕容抱着新郎礼服匆匆赶到,喘着气急问龙之介:「易大将军到底去哪儿了?」龙之介只得又复述了一遍,听得李慕容差点昏过去。
庆典的鞭炮劈哩啪啦的响起,震得窗棂子瑟瑟发抖,宾客或骑马或乘轿络绎不绝的上门道喜,迎亲的唢吶也嘀嘀答答由远及近,门外有人通报说:「新娘子已经上轿了!」
寒冬腊月天气,李慕容急得冷汗淋漓,龙之介看了不忍,劝他说:「这婚礼是办不成了,不如快去通知你家主人水月郡王,尽快取消……」
「取消?!」李慕容头摇得赛过拨浪鼓。这等丢人事儿若是传到春江水月耳中,不砍他的脑袋才见鬼!道理?水月郡王什么时候讲过道理!找到机会宰掉个把人,她不知有多开心哩。「这……天爷──这是谋杀啊!」绝望中他破口大骂。
水月从企鹅城回来后,短短一年,迦楼罗王府仅总管之职就走马灯似的换了七八位,厨子、仆人更是死伤无数,至于数量巨大的神秘失踪者,仿佛根本就不曾出生过。
王府侍从照例只招募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尽管佣金极为丰厚,依旧长期供不应求,只得将牢狱里的死囚抓来充数,勉强弥补了损耗。久而久之,坊间都称迦楼罗王府为「炼狱」、「屠宰场」、「集中营」、「疯人院」……
现役总管李慕容出身绿林,两个月前不幸落入法网。不知道哪炷香没烧到,得罪了哪路高人,竟被糊里糊涂送进王府,只得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重新过起刀头舔血的亡命生涯。
此人本是贪生怕死之辈,倘若不想移居王府后院儿万人坑,说什么也不敢把这坏消息告知春江水月那女魔王。
别说府中侍从,就连自己的副手易水寒、亲信春江无瑕也难逃魔爪。前日里她大病初愈,晚宴上当众拉着侍女无瑕的手,无限伤感的说:「如今生病,才晓得与关心、爱护自己的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是多大的福分。」
第二天就高高兴兴的决定,要将无瑕许配给大将军易水寒,命令他俩「务必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此二人是人尽皆知的冤家对头,可遇到春江水月这种蛮横红娘,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根本不理什么两相情愿、两情相悦,她手中没有月老红线,没有爱神之箭,只有一把弓──霸王硬上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