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股绝大力道自背后袭来,要将他拉回岸上,回头一看,白发黑袍的高阳卓立江畔,遥遥的招了招手,自己就不由自主的倒飞回去。
倾城大惊,本能的吸了口气,猛力朝着那气机飞去,僵持良久,竟然挣脱了高阳的控制。
身子骤然一轻,随着那气机飞向江对岸,落进一个碧草如茵的峡谷。带他来此的气机凝结在峡谷上空,成了一座透明的结界,阻止风雪侵入。紧追不舍的高阳也被挡在谷外,苍鹰般悬在高空,成了一个黑点。
倾城落在草地上,举目远眺,只见山谷内遍植青松,郁郁森森,密林深处露出一角佛塔,远远的传来诵经声。眼瞅着天色将晚,心想,说不定那佛塔就是迦林的隐居之地。于是朝着佛塔那方走去。
忽听身后一声厉吼,狂风扑面,一头吊睛白额的猛虎从树林里跳出来,扑到跟前。
倾城闪身拔剑,却听那猛虎腹中竟然发出了人言:「阁下可是天香君叶倾城?」听嗓音像个小男孩。
倾城一楞,警惕的反问:「你遇见每个人都这样问吗?」
那老虎发出一阵笑声,说道:「阁下有此一问,定是倾城殿下无疑了。请随我来,我家长老等候多时了。」说罢径自朝佛塔走去。
落到这般境地,倾城反而见怪不怪,也不多想,跟着老虎进了塔。
七层宝塔,倒有六层是香烟缭绕的佛堂,金刚、力士、罗汉、菩萨一应俱全,佛像虽小,雕工却无比的精致,倾城看得流连忘返,看得多了,不觉有些奇怪,心想,这些佛像似乎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特别是观音像,最是传神,眼角眉梢总有些似曾相识,想来想去,居然想到了雷泽基地里雷仙子娥眉的巨型雕塑,越看越像,对主人的身分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到了顶层,迎面就是一张香案,放着一卷经书,龙文鼎冉冉升起香烟,没有供品,也没有佛龛,香案上方悬着一张水墨中堂,远景是群山,近景是端坐松下翻阅经书的老人,仙风道骨,栩栩如生。
倾城举目四望,没有半个人影,便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毕恭毕敬的说:「晚辈叶倾城拜见长老,不知长老引晚辈至此有何指教。」
连问了三次,没人回答。
倾城又磕了三个头,说道:「都怪晚辈来得匆忙,错过了拜见长老的福气,晚辈还有个约会,假如有幸生还,再来聆听长老教诲。」说罢又磕了三个头,起身朝门外走去。
那头吐人言的猛虎忽然扑了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你好蠢!现在出去岂非自寻死路?高阳也是你惹得起的人吗!老老实实待着吧,外头自有长老料理。」
倾城笑道:「小仙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与高阳仙师有约的人是我,怎么可以让长老代为出面?在下怕死不假,可也不愿落个失信于人的恶名。」说着就往外走。
那猛虎自然不肯放路,倾城只好朝窗外飞去,只听身后风声大作,猛虎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他的脚踝。
「阿难,不许放肆!」空中响起威严的喝声。
猛虎忙放开了倾城,越过香案,朝挂在墙上的水墨画扑去。倾城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墙壁里,画面上却多了一头斑斓猛虎,温顺的偎依在老人身旁。
只见画面无风自动,画上老人放下经书,向倾城微微一笑,抬腿从画上走了下来。
倾城忙上前施礼,却被老人抬手拦住。
「殿下是娲皇上师和神·圣·平先生的门下,论起辈分,老朽还要叫殿下师叔哩。」
「不敢当、不敢当!长老莫要开玩笑。长老救了在下性命,还没有道谢,怎么可以免礼。」
「呵呵,前次谒见先生,谈起殿下来先生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钟灵毓秀神才绝艳。当日先生托我救助殿下超脱劫难,当时听了,我还有些不信,心想天下谁人敢惹先生门生?真是不知死活。不料那不知死活家伙竟是鄙师弟,真叫人哭笑不得。难怪先生有此一托,果然料事如神。」
一席话说得倾城发呆,猜不出他口中的先生究竟是谁。正想着,肚子不争气的呱呱叫起来。
迦林仙人微微一笑,击掌道:「阿难,还不快奉茶待客。」
老虎阿难从画上跳了下来,就地一滚,竟成了一个童子,披着一件虎皮褂子,眉清目秀,十分可爱。
倾城吓了一跳,心道,「原来是个妖精!」
迦林仙人笑道:「阿难是老朽做的木童子,并不是妖怪。」说着探出手指,轻轻扣击桌子,笃笃声响中,阿难伏下身来,体内一阵机括响动,顷刻间变成了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再一击掌,老虎一跃而起,又变回了童子。
倾城仔细一看,果然是个木头雕刻而成,不过外面披了层虎皮,经过了迦林仙人巧夺天工的双手,竟被赋予了生命,言谈举止与真人毫无分别。
不一会儿,阿难端来一个托盘,一阵香味使人馋涎欲滴,倾城一看,原来是一盘五香酱肉,一道素味口蘑,一盘炸鸽,一味香油鸽蛋。虽然尚未入口,看到菜的情况便知道那是色香味俱臻绝顶,另有一壶蜂蜜色的陈酿,倒入翡翠杯中,激起细小的漩涡,香气飘然开来,心旷神怡。
迦林邀请倾城入席上坐,自己却不动酒菜,只是看着倾城狼吞虎咽。
倾城不好意思的停下筷子,说:「长老怎么不吃呀。」
迦林笑道:「老朽辟谷百多年了。这些菜肴都是按照昆仑风味炮制,可还合殿下口味?」
倾城连声说好吃,心想,他连我是昆仑人都知道,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窗外红日西斜,暮色昏沉,三两倦鸟归巢,五条绿荧荧的流光从天上落下来,在窗外飞来飞去,仿佛鬼魅的眼睛。
倾城放下筷子,警惕的道:「长老,是高阳的蛊精。」
「我那师弟贼心不死,又来窥探了。」迦林向窗外乜了一眼,窗子哗啦一声敞开了。
绿色流光聚在一起仿佛在商量着什么,很快得出了决定,迟迟疑疑的溜进塔来。迦林忽然站起身来,蛊精见事不妙,争抢着向窗外逃。不料窗子已经无声无息的合拢,且不知何时加上了一层金色光壁。
五道剑光撞在上面,立时被金光反弹回来,迦林一扬手,滚烫的一杯茶水泼在蛊精上,只听惨叫迭起,绿光飞溅,满天磷火纷纷扬扬,屋内一下子变暗了。
猛虎阿难怒吼一声,纵身扑了上去,蛊精四散奔逃。只有一条受创颇重飞行缓慢,被阿难逮住,按在地上嘤嘤的求饶。
倾城听那哀求的声音很像五毒蛊精中的老婆婆,立刻起了怜悯之心。
当日遭遇五毒蛊精,只有这位蟾婆婆对他最友好,若非她及时阻止,倾城当初险些喝了那缸里的毒水。
正想开口求情,一个霹雳在窗外炸开了。先是绿光吞没了金光,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巨响。门、窗、墙壁消失在绿色的雷霆里,恍若被万顷碧波吞没。
迦林牢牢抓住倾城的手,阿难匍匐在他脚下,两人一兽全被迦林仙人护在结界内,尽管如此,倾城还是觉得自己快要被强劲的气流挤扁、扯碎了,两脚已经离地,如果迦林松手,他准会飞起来。
可怕的灾难终归还是过去了,绿光消散后,塔内已是一片狼藉,倾城哭笑不得的发现第七层佛塔已经完全消失了。
风从四方吹来,周围是断壁残垣,五条蛊精也不见了。
「迦林!同门一场,你就忍心把我拒之门外么!」空中响起了毒仙师高阳的声音。
「高阳,十多年不见,你的坏脾气还是一点也没改。」迦林仙人笑道,「同门师兄弟何必见外,你想来就来,又何必求我放行。」
阿难悄声对倾城说:「别担心,高阳破不了长老的结界。」
沉默了一会儿,高阳阴森森的说:「迦林,你当真以为我进不去吗?老夫今天来你的狗窝,就是要彻底了结咱俩之间的恩怨!」
迦林哈哈一笑,摇头叹道:「高阳啊高阳,你我都老了,还说什么恩怨情仇岂非让人笑话?天下是后来人的天下,江湖是孩子们的江湖,咱们两个快入土的老家伙,就不要再争名夺利啦。」
高阳闷声闷气的说:「呸!名利算个什么东西?我说的是小师妹……喂,迦林老头儿,你说实话,她这些年有没有来找过你。」
迦林摇头苦笑。
高阳嘿嘿的笑起来,幸灾乐祸之意溢于言表。
迦林叹道:「死了这条心吧,高阳,咱们争了三百年,小师妹理都不理,现在还为这个红眼,岂非太肉麻了。」
空中响起了雷声,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探了下来,手指、腕臂布满了绿森森的鳞片,有如无数枚椭圆形的盾牌。掌心正中立着一位黑袍老人,正是毒仙师高阳。
倾城心中暗惊,手也按住了魔剑。
迦林低声道:「这是『毒母幻形大法』,进来的只是幻象,高阳还在外面。」
倾城悄声说:「今天见了长老与高阳仙师斗法,才知道天外有天。」
阿难笑嘻嘻的说:「长老的本事还没使出来呢。」
「不许多嘴!」迦林瞪了阿难一眼,说:「带殿下去下面安歇吧。」
阿难吐吐舌头,拉着倾城躲到第六层佛堂去了。倾城一心想看两位老仙人斗法,可是人家既然让自己回避,那定要说一些不想外人知晓的话了,只好闷闷不乐的跟着阿难下了楼。
阿难拉着他的手笑道:「殿下别生气,长老跟高阳的事情我都知道,嘿嘿,小师姑的事我也知道。」说罢狡黠的眨眨眼睛。
倾城笑道:「听你的口气,高阳跟长老是情敌咯?」他早就从阿楠那里了解了玄武三仙的恩怨,只是不想扫阿难的兴才随口问问。
阿难难得有听众,当下手舞足蹈的讲了起来,从三仙在毗卢寺主持龙象法王门下学艺讲起,一直讲到雷仙子命丧雷泽,高阳、迦林在湖里寻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凶手雷龙也神奇的消失了。后来潜进湖底,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涵洞,原来雷泽通过涵洞与牧马河相通,那雷龙就是从涵洞里逃走了。
两个人又顺着涵洞一直游到牧马河与迦林江的汇合三角洲,顺流而下,直到入海口,始终没有找到雷仙子的尸体。还不死心,掉过头来逆流而上,又在河道里细细搜索了一番,重新回到三角洲时仍是两手空空,这才心灰意冷,放弃了寻找娥眉的徒劳之举。
两人在三角洲上互相埋怨,迦林怪高阳没照看好娥眉,不该让她一个人去雷泽,高阳也反唇相稽,怀疑迦林假戏真做,明明自己把娥眉囚禁起来,却编造出了失踪的谎言,把黑锅推到根本不存在的雷龙头上。
迦林一听就急了,指天发誓说亲眼看见雷龙吞了小师妹。
高阳却不相信,反诘道:「你就看着雷龙逞凶?」
两人越说越僵,最后动起手来,打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只得含恨罢休。这时候他们才惊讶的发现,彼此都老了。
高阳回了苍天汗国,在碧螺谷开创了五毒宗,成了魔道一代宗师,迦林就在江畔住下,潜心修行。
那时迦林早年收的两个徒弟猛军、海江,已经成了夫瑞人的大将,听说老师隐居此地,屡次前来请老师出山,都被迦林婉拒,后来夫瑞可汗亲自拜访,邀请他出任宰相,迦林不好推辞,只得随驾去了金帐城,短短三年便把夫瑞游牧联盟变成了草原上第一强国,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夫瑞人成了大草原上的霸主,苍天汗国却默默走向了衰落。
功成名就后,迦林仙人辞去了高官厚禄,回到江畔,继续他的隐居生活。为了表彰他的功绩,这条玄武第一长河,就从那个时候被正式更名为迦林江。
阿难讲的快意,越发眉飞色舞起来,不经意中竟提起了楠·帝释天。
他告诉倾城,雷仙子娥眉有个徒弟叫阿楠,长老非常喜欢那小姑娘,时常念叨:「要是我也有一个阿楠那样乖巧的徒弟该多好。后来干脆自己做了个木头人,取名阿难,就是我啦。」
倾城笑道:「女阿楠和男阿难差的可太多了。」
阿难惊讶的问:「你认识另外一个阿楠?快告诉我她长什么样。」
倾城笑道:「你一个出家人关心姑娘长相干什么?反正跟你长得一点也不像!」
阿难摸着后脑勺笑道:「嘻嘻、嘻嘻,俺随便问问啦,不犯戒、不犯戒。」
「殿下、阿难,上楼来吧。」迦林在上面发话了。
再次等上塔顶,倾城惊讶的发现所有被破坏的东西都恢复了原状,墙壁门窗完好无损,就连盘盏也好端端的摆在桌上。
迦林一挥袖,七零八落的椅子立刻恢复原样,蹦蹦跳跳的围拢桌子,把自己摆放整齐。桌上的菜肴也都换了新的,想不通是哪里来的。
「长老把高阳仙师赶走了?」
「先坐下吃东西,咱们边吃边说。」迦林也破例斟了一杯酒,笑咪咪的抿了一口,不住的咂摸滋味,喃喃的说:「还是这个好哇。」
倾城笑道:「长老破了酒戒,不怕佛祖怪罪?」
「偶一为之,佛祖宽宏大量,不会怪罪的。」迦林忙放下酒杯念佛。
「长老好像很开心呢。」
「哈哈哈,看到高阳还活着,老实本分的人都不会觉得开心罢。啧,这酒味不对啊,我再尝尝。」他用袍袖罩着酒杯,又喝了一口。
「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