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又担心呀!这期间我也怀过两次孕,每次不到三个月就小产,我真是好……伤心!”宋倩妮捧着整盒纸巾,呜呜的哭。
宋玉妮轻轻摸她的头发,抚慰她。
“一年前,医生终于宣判了我的死刑……”
“甚么!”
“由于我的子宫发育不健全,不能承担生儿育女的重责,所以就算我不断做通输卵管手术,不断怀孕,胎儿过不了三个月,还是会流产。再流产多两三次,我连命也送掉了。”宋倩妮整个人倒在椅子里。
“今天不要再说了,到我床上睡一会。”宋玉妮真怕姊姊受不了。
“让我说,一直没有人可以听我说,我说了心理舒服些!”宋倩妮抽噎着。“我每次回家,也只是对妈妈说了个大概,怕她为我担心,怕她为我去和陆家吵架。”
“姊姊,你喜欢说,我也喜欢听,你说吧!”她相信姊姊把苦楚憋在心里太久了,说出来,人会轻松些。
“谁知道回家这一年,才是我真真正正的凄凉岁月。”宋倩妮擤了擤鼻子。“每天文皓一上了班,他妈就追着我,骂我犯了七出之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文皓可以休了我。她是一心想我和文皓离婚的!”
“现在是甚么年代了!现在很多女人能生都不肯生。没孩子有甚么大不了?去保良局抱一两个回来!”
“我和文皓也想去保良局抱个男孩子回来养……”
“那岂不好?!你们没有孩子,没父没母的孩子又有人疼。”
“我翁姑极力反对,他们说由保良局抱回来的孩子,八九养大了都恩将仇报,不会有好结果。”
“讲笑!香港不知道有多少人去保良局领养孩子!”
“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孩子不是陆家骨肉;文皓是长子,将来陆家要长子嫡孙去承继陆家的庞大财产。”
“孩子嘛!你对他好,他对你好,养大了就是儿子、孙子,为甚么思想那么狭窄?!是不是亲骨肉有甚么关系!自己养的孩子反叛、败家就真正痛心了!”
“我翁姑可不是这样的想法。他们要文皓和我离婚,再娶一个能替他生孩子的!”
“啊!那很难说,娶十个都养不出孩子也说不定。姊夫怎样说?”
“他拒绝了父母,说这是行不通的,时代不同了。”
“对呀!姊夫都不肯,还是去领养孩子来得实际。”
“他们又有了新的提议,要你姊夫设二厂。”
“二厂?连锁店我听过,也有连锁厂?”
“不是真的开工厂,和生意无关,他们是要为文皓找个情妇,在外面开第二个家,为陆家生儿育女!”
“情妇?姊姊,你忍受得了吗?”
“我忍受不了!我不是个胸襟广阔的人。”宋倩妮很激动,全身都抖了起来,眼睛又蒙了泪水。“我小器、忌妒、吃醋,绝不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
“我相信世界上的女人都是这样,没有人能忍受丈夫有三妻四妾。姊夫又怎样做?”
“我和他大吵特吵,他就跟父母表白,他再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情。要他和个没感情的女人生孩子,他也办不到!”
“姊姊!他们无计可施,你不用担心。”
“他们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每天冷嘲热讽的叫我“假妻”、不会下蛋的母鸡、心地狠毒的醋婆子,要他们陆家没人传宗接代、断子绝孙……还有许多听不进耳里的话,一坐到餐桌旁就说,叫我怎吃得下!”
“两个老人家这么狠心,非要他们受点教训不可!”
“爸妈也知道的,他们想跟我公婆理论。”宋倩妮用纸巾拭眼泪。“但是你知道爸妈,爸爸声音够大,但维持不到十分钟,妈只会气得全身抖颤,泪塞喉咙说不出半句话。我那公婆就不同了,他们越说越得意,越骂越够气魄,理亏却仍振振有词!”
“姊姊,不怕,我回来了,有我!”宋玉妮拍一拍胸口。“他们再敢欺负你,我绝不放过他们!”
“玉妮!”宋倩妮一把抱住妹妹。“我知道你乖,疼姊姊,我就只有你这个支柱了,我──呜……好命苦!”
“姊姊,你别这样!”宋玉妮也为姊姊受苦而心痛淌泪,她用手背擦擦眼睛。“其实姊夫也一直支持和保护着你!”
“他除了不肯离婚不收情妇,别的就帮不上忙了!我被他父母攻击得体无完肤,他永远也只有三句话。”
“甚么话?”
“他常说,他们两老已经几十岁了,还有多少日子,为甚么不忍一忍?但是,如今的老人家长寿,他们再活三四十年也不稀奇,我能否捱三、四十年?我气死了!若他们还好好生存,我不是注定牺牲?”
“第二句?”
“他说,我嫁的人是他,又不是嫁他父母,不必理他们。我不理他们,他们偏找我,我受了气无处诉,他又不舍得搬出来过二人世界。怎能不理?”
“第三句?”
“若我真的爱他,就不要和他父母计较,由他们说去。那除非我是个聋子,为甚么偏要我迁就他的父母,而不劝劝他的父母放过我、让我过平静日子?文皓就是偏心!”
“这就是姊夫不对了!他应该劝劝父母的!”宋玉妮为姊姊抹眼泪。“既然大家不开心,搬出来组织小家庭,也是个好办法。”
“文皓不肯,他说父母年纪大了,扔下他们,会好冷清、好寂寞,他狠不下心!”
“谁不寂寞?姊姊你嫁人,我出国念书,家里不是也只有妈咪、嗲地吗?”
“我也是这样告诉了文皓,他听不进耳里;自私!维护父母!不理我受多少苦,所以,所以……没人比我更命苦了!”
“别哭!别哭!你眼睛肿得像个核桃。看见我不开心吗?”
“开心!总算有个倾诉心事的人!”
“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会去找他们讨回一个公道!现在去洗个脸,舒服一下,我带了礼物回来送给你和姊夫……”
※ ※ ※
陆文皓一下了班,就到宋家来了。
一看见宋玉妮就叫:“妹妹,你真是姑娘十八一朵花,越长越漂亮,你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了!”
“哼!谢了!少奉承。你眼中还有没有我姊姊?”宋玉妮交抱两手,昂着头,她准备和陆文皓“开战”!
“倩妮一直说你比她长得美,是不是?老婆大人!”
“是!”倩妮点头。“从小,玉妮就比我好看!她肤色好,白里透红,不像我,死白死白!”
“我记得姊姊像我这样年纪时也好漂亮,面色不苍白,当时追求她的人好多,张家的、陈家的、胡家的、李家的……我记不住了!姊姊比我大六年,那时候我十五岁,那些哥哥整天进进出出,我就不明白姊姊为甚么东不挑、西不选,偏选了陆家的大少爷!”
“选我有甚么不好呢?”
“选你有甚么好?你看,我姊姊有多瘦?幸福的女人会这样消瘦、憔悴吗?还说她不漂亮!”
“妹妹,我首先声明,你和倩妮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一对最美丽的姊妹花,再没有第三个。至于倩妮为甚么这样瘦,是因为她太执着,看不开!”
“连这个错也算在我姊姊头上?!如果有人为你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你看得开吗?你快乐吗?”宋玉妮一步步逼过去。
“你连这些也告诉玉妮!”文皓看看妻子,皱了皱眉。
“既然有人这样说,我为甚么不可以告诉我妹妹?”
“还有,还有,若有人骂你黑心肠、假妻、不会生孩子光会吃饭,你会怎样?”
“老人家胡说八道罢了!不用理会!”
“你知不知道我姊姊很伤心?他们吃饭的时候就骂,害得我姊姊连饭都吃不下,才会那么瘦,你知道不知道?”
“我有甚么办法呢?!总不能骂我妈一顿,她是我母亲!”陆文皓委屈的说。
宋倩妮在一旁低低饮泣。
“我没有要求你骂你父母,父母是要尊重的。但你起码应该让他们知道,我姊姊好伤心、好难过,她迟早会憋死的!他们不是真要杀人吧?姊夫,你有为姊姊说过句公道话吗?”
“我──”陆文皓递了条方手帕给太太。“我的确应该和爸妈谈谈!”
“又如果有人要你和妻子离婚,要你妻子在外面找个情夫,你的心情又会怎么样?”
陆文皓马上说:“我一直反对离婚,也极力表明我不设二厂,这两件事,我是表现得很坚决的!”
“除此之外,你就装聋扮哑,任由我姊姊受尽委屈都不理了!当初你追求我姊姊、娶我姊姊,到底是因为你爱她所以娶她,还是只要她为你传宗接代、生儿育女?”宋玉妮今天要为姊姊讨回一个公道。
“当然是因为爱她!”
“那她是不是一个好妻子?”
陆文皓忙过去揽住妻子的肩膊。“倩妮当然是个又好又可爱的妻子!”
“那她不能生儿育女,就不是罪了?”
“不是!不是,”
“况且,不能传宗接代,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不能,她也非常渴望替你生儿育女,是不是?”
“是呀!是呀!”
“陆伯伯和陆伯母到底知道不知道?”
“这……”
“真是!”宋玉妮跺脚!“你为甚么不向他们说明白?你说清楚了,他们就不会一天到晚向我姊姊数罪状,要她难堪!”
“妹妹,我答应过了,我会和他们说个清楚明白!”
“你会吗?你早就该说了!”宋玉妮又急又气——“男人怎可以这样懦弱怕事?!你有责任保护妻子的嘛!”
“妹妹,你已经审了我半天!放过我吧!”
“审你?我提醒你罢了!你看见我姊姊消瘦成这样子,不心痛吗?”宋玉妮仍据理力争。
陆文皓怕她一直审判下去会了无止境,他只有求妻子:“倩妮,太太,你就在妹妹面前替我求求情吧!”
“你呀!”宋倩妮瞄他一眼,用手帕按按眼睛,拉住宋玉妮两只手。“患难见真情,你最疼我了。好妹妹,今天也够他受了,他真是怕了呢!饶他一次吧!好吗?”
“好!姊姊求情,我就甚么话都不说了!今天到此为止,不过若我再见到姊姊哭哭啼啼,姊夫,我可不会放过你!”
“是的,我都知道了!”
“妈咪来了!”宋玉妮开心的走过去,一把抱住母亲,又亲又疼,宋太太乐得点点头。“小妞呀!疼死我了!”
“妈咪!”她绕住母亲的脖子。“你乐不乐?”
“乐!看见你哪能不乐?!”宋太太拍拍女儿的脸。“你们聊完没有?可以吃饭了吧?”
“都说好了,不说啦!”宋玉妮拉着母亲的手,走向饭厅。
※ ※ ※
Harris走在路上。
迎面走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她的长发散着,头顶上一顶黑色冬菇帽子,身上米黄色套裤装,衫身长过腰下,阔摆裤,一件黑色及腰皮革背心,黑色短皮靴,背上一个米色背囊。
本来这种短盖长的搭配很难看,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自然、潇洒、飘逸。
“Daisy!”
“Daisy!”
她已经擦身而过,她应该听到叫声,但她却没有理会,继续走她的路。
他回转身,大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Daisy!”
宋玉妮本不加理会,但抬头一看,咦!他不是飞机上那个漂亮大个子吗?
“你叫我吗?”
“Daisy,小小白菊花的意思,你不是Daisy吗?”
“唔!我是!”
“忘记我了?”
“终于想起来了,Harris!”
“那好极了!”他笑,大大的眼睛闪亮有神,笑起来嘴角上翘,很有魅力!
“你逛街?”他问。
“是的。你逛街?”她反问。
“是的。逛逛街!”
宋玉妮做了一个多无聊的手势──当然逛街,难道打劫不成?
“走走好吗?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宋玉妮看看四周的人。“我们这样站在路中央,人人经过都行注目礼。”
“我们走走,我还有许多话要说。”他们并肩而行。“为甚么不打电话给我?我一直等候你的电话!”
她如梦初醒!“那天我把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放在牛仔裤袋里,佣人洗衣服,把它洗掉了。”
“我也曾到过你家,但那家人说他们家没有小姐,一屋都是少爷!”
“我曾告诉你我家是新搬的,我从未到过,我自己也走了条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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