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别的本事没长进,这训话却是训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单是说道理摆事实就能说俩小时。直到明远一个劲地表示自己错了,我这才放他一马。不过他始终不肯答应我把这事儿报告给老师。
晚上我给古艳红打电话,想和她一起探讨如何教育孩子的问题,可她却一直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回话,到后来,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我仔细一听,居然听到那边传来清晰而有规律的打鼾声——哎,我就不该对她抱希望的。
第二天等明远去学校后,我特意跑了一趟新华书店,想找找教育方面的书。
这时候新华书店人多,营业员态度也不好,我找了老半天,这才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几本灰扑扑的书,刚要翻开仔细看,忽然瞧见旁边还有一本——《青少年生理与心理健康》,我想也没想就把它给拿下来了。
在新华书店里翻了几页,我越看就越是心惊胆颤,这……这问题也太多了吧,这要是照书上这么讲,能有几个孩子是正常的——天晓得我怎么就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长大的?
回头仔细想想,叛逆期的我在干嘛?除了每天繁重的学业和家庭作业外,我最大的愿望似乎只是能在周末看几个钟头的电视。当然,初三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喜(…提供下载)欢隔壁班的班长,后来晓得他跟我们班文艺委员好上了,就去喜(…提供下载)欢高中部的帅帅学长了……
可是,书上写得这么可怕,什么心理矛盾、情绪失控都是小的,更可怖的还有人格冲突和性别混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一着不慎,我们家孩子就有可能发展为同性倾向和多重人格?
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脑子里晕乎乎的,一时手足无措,站在书架前发了半天的愣,直到营业员一脸戒备地连连朝我这边看,我这才猛地惊醒,赶紧随便抓了几本书去付账。
不管那书说得有理没理,我得提前防备。
我把那本青少年生理和心里健康的书塞进明远的书架上,放在最显眼的位子,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不妥当,想了想,还是把书放在他的一大堆小说中间。他有睡前读小说的习惯,应该过不了几天就能翻到这本了。
晚上明远回来,我假装不经意地跟他提了一句,说今儿去书店买了几本书,让他有时间看看。明远“哦”了一声,继续埋头吃他的饭。
我手里动作顿了顿,使劲儿盯着他,等他接下来问我些什么,比如“什么书?”之类的。可他却偏偏毫不在意,一边吃还一边大声地赞叹说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只得悻悻地拌了拌碗里的饭,低头继续吃饭。
“姑姑——”他忽然抬起头来,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心里一抖,顿时有些紧张。
“老师说,让你明天去一趟学校。”他说,脸上有些不自在。他读书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被叫家长呢。这娃儿到底闯什么祸了?还是说,昨天打架的事东窗事发了?
“是因为昨天打架的事吗?”我沉声问。
明远使劲摇头,“不会,除非那几个小子不想在学校混了,要不怎么会做这么丢人的事。”原来打小报告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看来是特别丢面子的事情,难怪昨儿他怎么也不肯让我找老师了。
“那是什么事儿?”
明远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又沉吟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我,“其实昨天老师让我做学习委员。”
“好事儿啊,”我立刻高兴道:“这是老师器重你。再说,这也可以锻炼你的能力,比如组织能力,交际能力……”我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没啥,明远已经把脑袋都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不用说,这娃儿十有**给回了,要不,人家老师会特意让我跑一趟。
“姑姑你生气了?”明远放下筷子,歪着脑袋从底下看我,陪小心的样子。
我摇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算了算了,你已经长大了,以后这些事情都自己拿主意吧。”他不愿意做班干部我也能理解,到底年纪小,又是从乡下进城的,班上难免有孩子不服他。明远要真做了班干部,麻烦事儿就多了,而他却是最不喜(…提供下载)欢麻烦的。
家里氛围不大好,明远一直想开口说什么,好几次张了张嘴,却都没有说出口。我心情不好,也懒得追问下去。吃完晚饭,明远主动去洗碗,我则找借口去了隔壁龚老教授家唠嗑去了。
等大晚上回来,客厅的灯来亮着,一进门,就见他趴在茶几上写作业,脸上崩得紧紧的,听到我进屋的声音,他立刻回过头来,这一两秒钟的工夫,已经换过了一副讨好的表情。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问:“背上还痛不?”
明远使劲摇头,忽然把脑袋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来,眼睛里亮亮的,“姑姑,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没关系。”我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我是说,男孩子有主见是很好的事。”
其实今天这事儿是我反应过度了,明远还没开始情绪化呢,倒是先把我给弄迷糊了,心里头总觉得他就要开始叛逆了,要不听话了,其实仔细想想,以前的他不一向都是这么有主见的么。
我这叫什么,草木皆兵!
真是没事儿闲的!
不过以后他有啥事儿还是跟我说一句比较好,对吧。
第二天早上我跟明远一起去了学校,他的班主任是个姓吴的中年妇女,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见了我还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明远妈妈没有来。”
我只得略微提了一句明远的身世,说他父母皆亡故,我是他的监护人。吴老师一听这话眼眶都红了,连连自责说自己工作不够细致,竟然连学生的基本家庭情况都没有了解清楚……
这时候的老师还真是有责任心。
吴老师拉着我把明远好好夸了一通,说他学习认真又听话,老师们都夸他等等,罢了终于说起明远推辞职务的事儿,又问我是不是怕影响孩子功课所以不愿意让他担任班干部。
既然吴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就索性把这事儿揽到自己头上,装作挺不好意思地道:“吴老师你也知道,我们把孩子送到城里来念书,就是希望他成绩好,以后考大学替家里争光。这做班干部实在太费时间了,我怕孩子分心……”
吴老师很能理解我们这些家长的想法,但还是苦口婆心地规劝了我一番,见我态度坚决,才终于叹息着放弃了。
我回家以后去明远房间瞄了两眼,那本《青年生理和心理健康》还夹在书架的正中央,丝毫不见动过的痕迹,倒是原本放在一旁的《新唐书》压在了明远的枕头底下。
他到底是看了还是没看呢?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晚上明远回来的时候情绪很好,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得意,见了我使劲地想要收敛起来,却根本藏不住。
我眼尖地发现他校服的后摆处又脏了一小块,仔细看,分明是在墙上狠狠蹭的,顿时心如明镜,大声吼道:“你这个小混蛋,又跑去打架了!”
三十
这回没等我严刑逼供,明远就老实交代了。
“放学后‘大奔头’叫了十几个人在校门口堵人,古恒要跟他们拼命,被我给拦了,后来翻墙出来的。这不——”他指着肩膀上的泥印子,一脸憋屈地道:“古恒给踩的,拍也拍不掉。”
“真的?”我想了想,选择相信他,可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忧,“他们今天堵不到人,明儿指不定还会再来。这整天翻墙也不是一回事儿啊,要不——”我刚想开口说要不还是报告老师算了,忽然又想起他前天说过的话,以后明远还得继续在一中学习呢,这事儿还是他自己解决比较好。
琢磨了一阵,我郑重地叮嘱道:“你要怎么办我都不管了,但有两点得给我记清楚,第一不准聚众斗殴,第二不能受伤,别的都随你。”我心里头对那几个欺生的小子也没什么好感,要真让我见了他们的面,说不定还想揍一顿消消气,所以,在不出事的前提下,明远要教训教训他们我也不反对。
年轻的小伙子么,浑身的精力没处发泄,打打架挺正常。我们家堂兄弟表兄弟们十几个,个个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大的,长大了,还不照样是五好青年。所以说只要是非观没错,不动刀动枪的,就出不了大事。怕就怕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头,憋得都心理扭曲了,到时候一发作,那可就不是一场架能解决的了。
明远虽然小,但他一向懂事,心里也有分寸,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相信他的。更何况眼下我们才刚进城不久,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困难,我要是急急忙忙地就把事儿给揽过来,难免让明远产生依赖的心理,以后遇到事儿就找我解决,岂不是容易养成个娘儿们性格?
于是,我就放开手让他自己去处理这件事儿,私底下还是拉着古艳红一起悄悄打探过几回消息,未果。
过了没多久,就再也没听明远说起过这事儿,他每次放学回家身上也都干干净净的。有一回我从外头回来正赶上他放学,亲眼瞧见几个半大不小的娃儿一直把他送到巷子口,还亲亲热热地叫他“远哥”……
没多久一中期中考试,明远依旧是考了年级第二,比第一名差两分。班主任吴老师一面欣喜一面又遗憾,直说只要多答对了一道题就能拿第一了。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从小就没考过第一。再说了,他还这么小,要是现在就用学习成绩压着他,这以后不就跟我们小时候一样了吗,多可怜。
在城里的日子过得飞快。明远很快就适应了一中的生活,跟学校的孩子们处得火热,我则跟附近的邻居们渐渐熟络起来。
自从进了省城,我的诊所就没再继续开了,整天窝在小院子里数着日子过。如果有客人来倒还能找些活儿干,要是一个人在家里头,那种滋味还真是难受。后来还是邻居家的老教授夫妇见我实在闲得发慌,就招呼我跟着他们一起去老年大学学画画,我这才找到点儿事情做,算是提前感受了一番退休生活。
日子很快到了1989年6月,明远第一学年的课程正式完结。他这回依旧是第二名,比第一名少三分。吴老师这回什么话也没说,挥挥手就让我们回去了。
暑假有足足两个月的时间休息,这会儿可不比现代社会,家长们卯足了劲儿地逼着孩子们学什么钢琴奥数,一群娃儿们跟放了场似的,招猫逗狗,啥事儿都干。我先前也没怎么管明远,直到后来听说附近巷子有个中学生下水游泳溺死了,这才意识到问题大了。
夏天天气热,我们家孩子也整天在外头闹,热了就下水泡,整个城里哪条河都去过,游泳的技术也比城里那些游泳池里练出来的小子们强多了。可俗话说“善泳者溺”,越是这样的越是爱挑战高难度,一不留神就抽搐了,再一不留神就把小命儿给丢了。
于是我明言规定不准下水,可孩子大了,不是我们三两句就能糊弄得住的,当面答应得不知道多好,一背过我照游不误。我骂了几回,他也只是笑嘻嘻地承认错误,回过头该干啥继续干啥。
我觉得这是个大问题!
想了一整晚上,终于被我想到了解决方法。于是第二天大早,我就把明远给叫了过来,笑眯眯地问:“咱们出去旅游吧,想去哪里姑姑带你去。”
“真的?”明远又惊又喜一把抱住我,“姑姑,我想去北京。”
我就知道,这个时代的娃儿们对首都都有种狂热的痴迷,我小时候也整天做梦着想要去北京呢。笑眯眯地刚打算应下,忽然想到现在正是1989年,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到了嘴边的话又立马吞了回去,“那个…北京现在不大方便,以后再去。”
“哦,”明远皱起眉头仔细地看了我一阵,没问我原因,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嗯,要不,我们去C城?”
C城!他怎么会忽然提到这里?
C城是我的家乡,从出生起我就一直生活在那里,期间只去北京念了四年大学。那里的山山水水都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这几年来,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魂牵梦绕。
我深深地看着明远,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但他眼神清澈而干净,目光坦诚,似乎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仔细想想,这几年我似乎常常把C城提在嘴边,说那里可口的小吃,美丽的景色,还有淳朴而热情的民风,难道明远才因此而上了心?
“哦,你怎么忽然想去C城?”我犹豫了一下,努力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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