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一辆马车轱辘辘地从转角处拐过来,在石匠的家门口停住,将石匠从某种莫名沸腾的情绪中解救出来。
“不是吧,铺子里难道又没货了,都直接找到这儿来了?”
巴月马上就伸长脖子,来了精神,再苦再累,只要一想到这人是来送银子的,她就全身是力气。
“石匠石匠,别愣着了,趁天还没黑,赶紧再做一些,我去招呼客人。”
石匠看着马车一侧明显的家族印记,顿时苦笑起来,想说什么,却已经晚了。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
巴月冷不丁地看清那张脸,马上就停了下了脚步。这不就是白大小姐的夫君,镇国公府的那位嚣张公子吗?
因为第一印象太差的关系,哪怕心里不停地默念着顾客是上帝,巴月也没有办法堆出一张笑脸,看到这个嚣张的公子哥儿,她就忍不住会想起李府那位大少爷,连带的,甚至也会想起当初抛弃林八月的那只中山狼。
这些男人……她恨恨地在男人这个字眼上加重语气,然后骂了一句: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看在白大小姐将会是她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的份上,巴月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迎上前去,开口道:“这位白……呃,不对……少爷贵姓?”
镇国公姓啥来着?巴月愣住了,因为白大小姐的关系,她下意识地给镇国公冠上了白姓,等真的要招呼人的时候,才猛然想起来,白是白大小姐的姓,这个时代只有女人冠上夫家姓,还从来没有男人冠上妻子姓的,呃,除了倒插门。
那公子哥儿未料到一下车,就被人十分无礼地当面问了这么一句,当场脸色都青了,恨恨地瞅了巴月一眼,认了出来,脸色又青了几分。
“又是你这倒霉女人,让开,好狗不挡路。”
嚣张一如既往。
敢骂本姑娘是狗!巴月柳眉倒竖,站着一动不动,眼珠子四下转动,考虑着是拿大扫帚将这个嚣张的男人扫地出门,还是直接拿门栓打出门去。这两种方法都很不错,但是似乎粗暴了点,石匠还在她背后看着呢。
想到这里,巴月十分踌躇,迟迟拿不定主意。
“你聋了啊,还不快让开。”
那公子哥儿神色更怒,上前一步,似要动手推开这个挡路的女人,却见石匠在她身后站着,眼神深沉,顿时心里一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巴月不知这里面的玄虚,但她也不是好惹的,秉着好女不动手,动口就行了的原则,以免在石匠面前失了形象,于是假装听不清楚似地掏了掏耳朵,转头对石匠道:“有狗在叫耶,石匠你听到了吗?叫得这么大声,莫不是春天到了,发情了?”
石匠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咳了几声,眼里却开始有了笑意。
公子哥儿勃然大怒:“你敢骂我是狗?”
巴月嘴角一撇,切,这点气量,也不看看是谁先骂谁的。她没好气道:“不识好歹乱吠乱犬的,不是狗是什么?”
“你你你……”公子哥儿被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石匠终于走上前来,挡在巴月前面,对那公子哥儿道:“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忙得不可开交,有什么事情,晚些时候再说吧。”
一句话,轻轻松松打发了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走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巴月惊讶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揪着石匠的胡子左看右看,喃喃道:“也不像凶神恶煞啊,就是胡子多了点,还有点扎手,怎么说话这么管用?”
石匠哭笑不得,好不容易从巴月手中救回自己的胡子,一指院里的狼藉道:“八姑娘,还有好多活儿没干呢,你若还有力气,不如咱们抓紧些,再熬一大锅琉璃冻?”
“哎呀呀呀……我腰酸……我背痛……我四肢无力……”
到底没怎么干过体力活儿,论脑力劳动,她一个人能顶三个石匠,但是轮到体力劳动,三个她也顶不上一个石匠。在耍了一通无赖之后,灰溜溜地离开了石匠家中,回方秀娟那儿去了。
石匠目送她离去,渐渐收敛了眼中的笑意,无意识地扯了扯胡子,垂下了眼帘,似乎有些心烦意乱,只将院子里的狼藉大略收拾了一下,便坐在一块废石料上发起呆来。
夜色渐渐深沉,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小巷中,再次传来车辕辗过青石板的声音,中间还杂夹着轻轻地马蹄声。
片刻后,马蹄止步,车辕声停。
“门没关,进来吧。”
石匠站起身,正面对门,在夜露中,他的身体显得异常挺拔。
去而复返地公子哥儿缓缓推开门。
“十年期满,大哥,你该回家了!”
74理由
“石匠,石匠……起床了没,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第二天早上,巴月跑来敲石匠的门,不料门一推就开了,石匠正在收拾院子,边上三只缸,装满了还没有凝固成胶的琉璃冻,其中一只缸口上还飘着热气,明显是刚刚出锅。
“带什么来了?”石匠直起腰来,看她的眼带着笑。
巴月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听他说话,绕着三只大缸转了十几圈,惊讶道:“石匠,你不会一夜没睡
吧?”
石匠挠了挠后脑勺,憨憨一笑:“睡不着,索性就把活儿都干完了。”
“真是胡闹,现在琉璃冻是卖得好,活儿是干不完的,怎么能不睡觉呢?”巴月责骂了一句,但看看那三大缸琉璃冻,实在也不好再多说,只得把买来的大饼油条往石匠怀里一塞,“先吃着,吃完了去补个觉,我去铺子里喊人来拉走琉璃冻。”
“我不困,喊人做什么,我送过去便好。”石匠喊住巴月。
“让你睡就睡,先说好,只许睡两个时辰,晌午后我再来喊你干活儿。”
巴月冲他横眉竖眼,最讨厌不听话的男人了,尤其是这种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的,不知道有一种死亡方式叫做过劳死吗?钱是赚不完的,命可就只有一条。
“可是……我真的睡不着……”
石匠望着巴月不由分说离去的背景,心中有种莫名的无力感。一夜不睡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他以前读书还有雕石头的时候,经常通宵不眠,早就习惯了,这个女人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臭小子,窝心了吧,多好的姑娘啊,这回抓紧了可千万别松手……”
算命先生的脑袋突然就从墙头上探了进来,对着石匠挤眉弄眼。
“胡先生……”石匠哭笑不得,“您能不能走一回大门,若让别人瞅见了,又要说您为老不尊了。”
算命先生从墙头上滑了下来,因刚收拾了院子,原来垫脚的石料都挪到一边去了,石匠怕他踩不稳摔倒,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算命先生站稳之后,才笑嘻嘻道:“名士刘伶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他言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问诸君为何入我裤中?一句狂话,名传千古。老夫不过爬爬墙头,活动筋骨,小事尔。若有人讥之,我便言登高而望远,可穷天目,诸君站于低处,鼠目寸光矣。”
石匠嗤笑,明知是一通歪理,却也不与辩说。
“赶早不如赶巧,一来便有得吃,哈哈……”
算命先生正饿着,一见石匠怀里的大饼油条,立时便抛却了咀文嚼字的恶趣味,伸手取过一半,啃吃啃吃地吃了起来。
“慢些吃。”石匠怕他噎着,连忙去倒了一碗水来。
算命先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抓起碗一口喝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家里有个女人知冷知热地疼着,真是好啊。”
石匠脸色一红,道:“胡先生,不要胡说,我家中哪有女人。”
“有没有,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算命先生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完了,脸色突然一正,“二少就在我那儿,他让我来问问你,昨儿晚上他问你的事,你到底应不应?”
石匠轻轻哼了一声,半晌,才沉着声音道:“你去告诉他,自打十年前我走出家门起,便算是自立门户了,我仍是沐家儿子,只是那地方,我不方便回去住了。”
“这就是你想了一夜的结果?”算命先生摇了摇头,“公爷怕是要伤心了。”
“儿子大了,总是要自立的,这世上,可没有不许儿子自立的爹。”石匠笑了起来。
算命先生一怔,拍着大腿笑道:“臭小子,你连理由都想好了啊。也是,你不是嫡子,不能继承公府家业,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出来自……己过,顺理成章。”
“可惜十年前我没有想到这个理由。”石匠淡淡地叹息一声,眼神间有些愧疚。
算命先生知他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这桩事情上他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道:“你既然拿了主意,我如实转告给二少便是,不过到底是亲父子,没有抹不开的事,你这几日还是得回公府走一走,莫要生分了骨肉亲情。”
石匠顿时苦笑:“这是应当的,可是……”他在院子里环视一周,“你也看到了,这会儿忙得恨不得连睡觉的工夫都省了,哪儿还有时间回去给父亲请安。”
算命先生哈哈大笑:“你呀,这辈子就栽在女人身上了,以前是公府少爷时也还罢了,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石匠,也不得安闲。不过眼下这个,老夫喜欢,说不得便帮你一帮,陪二少去公府走一趟。”
石匠眼睛一亮,一揖到底:“那便有劳胡先生了。”
“这事若成,记得要送老夫一坛子谢媒酒。”
“嘎?”
石匠一怔,还未想得明白,算命先生却大袖一挥,摇晃着走了。片刻之后,石匠才琢磨过味儿,顿时苦笑起来,他的意思不过是请算命先生跟自己的父亲解释一下不能回家的理由罢了,算命先生却扯到谢媒酒上,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算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肚子咕噜噜叫起来,石匠揉了几下,抓起剩下的一半大饼油条,开始填济自己的五脏庙。
刚刚吃完,便听到门外车轱辘响,然后,那女人喳喳乎乎地声音便响了起来。
“脚步放轻些,里面有人睡觉呢,别吵醒了他。手要重,那三只缸子可不轻,抓稳了千万别摔着,碰了一个角儿,本姑娘就扣你们的工钱。”
两个新请的伙计喏喏地应着,推门进来。
“石匠,你怎么还没进屋睡觉?”巴月进得门来,一抬头便见石匠还杵在院子里,忍不住便瞪起了眼睛。
“帮你搬了缸,就走。”石匠扯扯胡子,这女人管得真宽。
不过,有人管着的感觉,暖暖的,有些麻,有些酥,还有些痒。
“去去去,进屋睡去,这里不用你,你当他们两个是死人呀,搬个缸还要人帮,快进屋去,再不进去,小心我拿扫帚抽你。”
石匠一不留神,扯两几根胡子,怕巴月这会儿真要拿扫帚抽他,连忙扭头回屋里去了。
两个伙计不知道巴月和石匠之间的关系,直接当成小俩口了,此时见石匠被管得死死的样子,顿时捂着嘴直偷笑。
巴月发现了,不知怎地,脸上有些发热,骂道:“笑什么笑,还不赶紧干活,铺子里的琉璃冻都卖空了,再不运过去,小心被人掀了铺子,没得工钱发给你们。”
伙计们连忙止住笑,低头开始干活。
75公府来人
几日之后,算命先生从百陵州回来了,给石匠带回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镇国公同意了石匠自立的要求,甚至让算命先生带回了不少财物以及十二个家仆和两个贴身侍女,另外还有两处田庄地契和一栋位于百陵州的房产。
坏消息是,算命先生拐弯抹角地试探着问镇国公关于石匠婚事的打算,甚至自告奋勇要保媒,才提及巴月的名字,就被镇国公一口回绝。
“我的儿子,岂能娶那被人一休再休的女子。真是个孽子,还不给我早些滚回来,尽在外面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
显然,随着蓝印花布的大放光彩,巴月的名字也响彻百陵州,只是那名声却完全是负面的,邵家的所作所为,直接抹杀了巴月的精明能干,留给世人的,是一个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形象。
算命先生也没再多费口舌,拿了石匠应得的那些财产,就这么打转回到了常安府,将镇国公的话如实转告石匠,甚至连语气都学了个十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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