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微笑道:“适才舅母说的季先生,不就很好?既是祖父看中的,这段才学想必错不了的。”陈氏赧颜道:“话是不错,但家里的境况,月儿你不是不知。实在没有这个力量,本想今儿来这儿求求你母亲。却把话给说拧了,本是给仁哥儿请先生,却把你给扯了进去。你母亲嫌他人太青年,进内堂教书多有不便,心里不大肯应承。”
傅月明笑道:“既这般,舅母如何不回去请祖父来说?若是祖父的话,母亲必然肯听的。”陈氏听说,顿觉开悟,喜孜孜道:“月儿说的极是,我怎么忘了这个!待我回家,请公公跟姑娘说。仁哥儿是他的长孙,他最是看重的。姑娘又极是孝顺,一准儿成的。”
傅月明眼看她欣喜难以自持,怕她一时说走了嘴,又忙笑道:“舅母待会儿进去,可不要向母亲提起此事。母亲知道了,可要责怪我的。”陈氏赶忙陪笑道:“月儿一番为我的心思,我岂有不知?难道我糊涂了不成,倒叫月儿在姑娘面前难做!”
傅月明闻听此言,心里还有些话要说,还未出口,脸却先红了,好半晌才低声道:“还有桩事要求舅母,不知成不成?”陈氏心里微微奇怪,嘴里只是说道:“有什么自管说来,都在你舅母身上。咱们是打不断的亲戚,还用得着这样客套?”
傅月明红着脸,笑着轻声道:“舅母回家求外祖时,定要让仁哥儿到这边来读书才好。这边地方宽敞,饭也是现成的,茶也是现成的,读书吃饭都便宜,也省的表弟回家再陶腾舅母,也可省出好大的嚼用呢。舅母说,可好?”陈氏听这话,里里外外都只是为着自己的意思,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当下没口子的应承。
两人说了一回话,傅月明张眼望见自己的丫头桃红自屋里出来,正立在廊上四处张望,怕有事来寻,就同陈氏说了一声,二人便散了。
这陈氏自行走去净手,一路低头闷想:这丫头从来是个没心没肺的,怎么今儿忽然走来同我说了这么一大通的话?这事儿于她没半分好处的,她倒为什么平白帮我呢?想了半日,只不得个缘由。待走到茅厕解了手,出来迎头看见两只蝴蝶在花枝上飞舞嬉戏,心里猛可的就想到:莫不是这小妮子大了,思起春来,看上了仁哥儿?故而才一力撺掇我叫仁哥儿过来念书?!
想至此处,她倒满心欢喜起来:傅家殷实兴旺,广有家财,却后继无人。傅月明又是正房的嫡出独女,将来出阁,陪嫁必然丰厚。傅沐槐只这一个女儿,又是疼爱有加,结亲之后往来走动更加便宜,那好处自是不必说的。兼之月明人虽不大,却已露出美人儿的模样来了,再长上几年必是位殊色佳人,脾气性格又是温柔和气一路的,闺阁气度亦也不凡,又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在自己眼皮子下头长起来的,知根知底儿。上哪儿再去寻,比这更合适的媳妇儿去!这门亲事,可是人财兼收的一桩美事,倒可仔细打算打算。
陈氏满心盘算着,慢慢往回走,路上就碰见自己的小丫头纂儿出来找寻。一见着,那丫头就说:“太太往哪儿去来?客人来了许多了,姑太太正忙着招呼呢。热闹的了不得,太太还不快去瞧瞧。”陈氏便压下满腹的心事,嘴里满应着,快步跟着她回去。
傅月明自荼蘼花架后头出来,走到廊前问桃红道:“可是有事儿寻我?”桃红却摇头道:“不是寻姑娘,是太太要打发人往前头传句话。不巧冬梅与夏荷都不在屋里,就使了我出来。我正要往前头去呢,偏绿柳又去净手了,我怕姑娘回来没人伺候,等她来了再走。”正说话间,可巧绿柳就回来了,桃红便往前头去了。
傅月明同绿柳是没话说的,就在廊上坐了,望着院里一株西府海棠怔怔的出神。
早在上一世,她便对季秋阳芳心暗许,若非他性子太硬,不肯入赘,无论如何傅家也不会为唐睿钻了空子。上一世,先生虽不曾明说,但咏桑寓柳,却总在似是而非之间,有情无情也总在一线之隔。落后自己失势落魄,他硬是为了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丢了自己的性命。那他于已,该当是有意的罢?
想及这些往日情怀,她不免有些情难自抑,脸更烧的通红不已,连连叹了几口气,才回过神来。
撇开这些旧事,她心中又忖道:前世,季先生来家教书,是为家西边木材铺的掌柜李老爹举荐来的。怎么到了今世,却变成舅母保举的了?且上一世,因着先生本性淡泊,于功名利禄极不放在心上,故而在举业上也不甚用心,至始至终也只是一个庠生'1'。怎么今世就变作了一个贡生?
须知,贡生乃府州县生员中资质优异之辈,为州府选送至国子监为学生者。要入此列,不止学问要好,更得人情练达,打通州府地方等各处关节。依季秋阳上一世的脾性,他是最厌此等勾当,今世倒怎有这样好的心性,同官场中人打这些交道?
这般忖度了一回,百思不得其解,重生回来,好似许多事情都与上一世大不相同了。往后的日子,倒要仔细打量着过了,万不可掉以轻心又为人钻了空子,算计了去。想至此处,她忽又忖道:他既做了贡生,朝廷每岁拨下的食饩'2'是不少的,并非再如上一世那般清贫,他还肯来做这行当?
这念头在心中一转,她不免有些怏怏的。正在无趣之时,一小丫头子忽从外头跑了进来,满面仓惶,嘴里喊道:“了不得,了不得,厨房出事了!”
☆、第十章 厨房鼠患
傅月明正在廊上坐着出神,忽见一才留头的小丫头自外头奔了进来,嘴里乱嚷着“出事”。便叫绿柳把她喊到了跟前,问道:“什么事,值得这样大呼小叫!倘或客人这会儿到了,岂不让人看了笑话?”因问道:“什么事?”
那小丫头名唤荷花,往日是陈杏娘屋里管上灶拿饭食的,今日因为事多,就到厨房帮忙去了。这会子忽然跑来,不知所为何事。
荷花见是大姑娘问,便走来相告道:“厨房里闹了老鼠,把才买回来的许多菜蔬都给咬坏了。灶上的几个媳妇儿都急的要不得,打发我过来问怎么办。”傅月明闻说此事,心底狐疑:傅家厨房自来打扫的极是洁净,虽则鼠迹不能禁绝,却也不曾大肆闹过,何况是这样的日子?便起身道:“咱们去瞧瞧。”那小丫头嗫嗫嚅嚅的道:“不跟太太说么?”傅月明唯一迟疑,说道:“怕这会儿就要有人来了,太太要陪客,匀不出功夫来,我去看看也罢。”
说毕,她便带着绿柳,打从小门里出去,径往前头厨房里去。
才走到大院门口,就听里面吵闹不休,几个仆妇七嘴八舌,相互推诿,埋怨不迭。傅月明迈步入院,那几个媳妇见是她来,不由都住了口,各个一脸疑惑的神情:这大姑娘往日里是从不问家中大小事的,今儿是怎么了?
这时候厨房正忙着造办饭菜,地上满是洗剥的烂菜叶子,刷肉的血水污渍。跟来的绿柳立时皱了眉头,拿手帕掩了口鼻。傅月明却只作不见,缓步上前,将这几个仆妇一一扫了一遍,见她们都打着赤膊,袖子高高挽起,叉腰站着,就说道:“这乱的都是些什么?今儿是家里请客的日子,你们不说仔细办差,却在这里吵嚷生事,不怕被老爷太太知道了责罚么?”又说道:“我听荷花说了,老鼠咬坏了菜蔬?你们每日里都是怎么打扫的,竟能让厨房里闹起老鼠来?”
其内一个颧骨高高的仆妇,名唤香芹的,叉手上前,望着傅月明拜了拜,说道:“姑娘还听我告诉。”就指手画脚的将这事说了。
原来,傅家一家上下日常食用的菜蔬,都是每日清晨家人出门采买的。因着今日家中请客,各类果菜所需过多,怕一日买不齐全,就于前一日备下了许多,存放在了厨房边上的一间小仓房里。今日一早,香芹开仓取物,熟料一打开仓门,就见一窝老鼠自里头奔了出来。她大惊之下,慌忙查看,里头放着的果品蔬菜已大半被咬损,旁余的虽还完好,却也被污了,不得入口。
只听香芹说道:“这小仓房,平日里也是打扫的极干净的,不知为什么昨儿夜里就钻了老鼠。想是上夜的人没看好。眼下菜蔬嘎饭都坏了,厨房又急等着东西做饭,小媳妇心里焦躁,故而在这里吵嚷,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她一言未了,一旁立着的矮胖妇人早已听了个不耐烦,指着她的鼻子就斥骂道:“吃昏了你这淫|妇!你管着小仓库,里头养了老鼠,倒一口咬在我身上?!是言不是语的就告起状来了!”原来昨儿夜里,该她上夜。听见香芹当面推诿,立时就恼了。
傅月明眼看这两人又要拌起嘴来,便呵斥道:“都给我少说两句!这是什么时候了,不说怎么处置,倒只顾吵闹?一时客人来了,饭菜造不出来,叫大伙饿肚子空等着?老爷太太知道了,你们谁也跑不了!”几句话,说的两人讪讪的。她又问道:“被老鼠咬坏的都是些什么?可能再去买办?”香芹才待说话,却听一道尖利女声打外头响起:“我听说厨房里闹起来了,过来瞧瞧。原来大姑娘在这儿,姑娘不在后头陪太太待客,走到这儿腌臜地界来做什么?贵人脚踏贱地儿,姑娘不怕沾脏了鞋?”
傅月明听这话说得极是刻薄,知是田姨娘到了,秀眉微皱,也不理会,只向那些仆妇道:“不要再吵了,事已至此,嚷闹也是于事无补。快打发小厮出门,看能不能再买来补救。”
香芹面现难色,说道:“先不说银子还得再问太太领,这许多果品菜蔬,这会子出门去买,怕也没有的卖了。”田姨娘见傅月明不理会,便扯着一个家人媳妇,将这些事问明白了,就向傅月明道:“你这孩子,真不晓事!这样的事儿,你倒敢自己拿主意?还不快报与老爷得知!”
傅月明听了这言语,心里暗笑,当面说道:“自来家中内务,都是太太打理,什么时候见老爷理会过?今儿出了这样的事,姨娘不说去问太太,倒要报与老爷,却打的是什么盘算?”
田姨娘为她当面戳穿心事,不由粉面发红,恼羞成怒,冲口说道:“我能有什么盘算?!我不过是为了咱们家的事罢了!你这么点大的毛孩子,懂些什么?知道盐打哪头咸,醋打哪头酸?这样的日子,这样大的事,你还乱出主意。弄出事来,叫外人看了笑话,丢的还是咱们家的人!”说着,掉屁股就往前头走了,嘴里不干不净的没完。
傅月明见她走了,料知她要去告状,无暇理会,只向香芹说道:“将掌勺的师傅请出来,我有话说。”香芹听说,一溜烟走进厨房,只待片刻就见两个厨子走了出来,一个胖大身材,肥肥壮壮,另一个却又瘦又矮,面皮焦黄。
这两人原都在院里干活,见这傅家人自己乱了起来,怕牵连他们,就躲了进去。此刻听闻大姑娘请,才又出来。
傅月明打量了这两人几眼,便望着那高胖汉子笑问道:“敢问这位是得月楼的秦师傅么?”那人满面惶恐道:“正是,正是,姑娘有何指教?”傅月明笑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让师傅看了笑话。然而如今也别无他法,我有事相求师傅,不知可不可行?”说着,便将心中的主意说了出来。
那秦厨子搔了搔头,说道:“那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只一件,姑娘说的这些菜,鲜花用得极多,这一时半刻,也没地儿弄去啊。”傅月明浅浅一笑,说道:“只要师傅能做,这些事就无需师傅操心了。再者,并非要做许多菜肴,凑出几个碟子来就够了。”说毕,就打发香芹带了绿柳和荷花,到后头花园里采摘花朵。她自家又亲到厨下,查看了一回,幸喜今早家中打发小厮又买了一些菜蔬,存放在厨房,不曾损坏。至于鱼肉之类,也都在此处,并无异样。
正在此时,前头傅沐槐忽然打发了同喜过来问话。
田姨娘果然还是到前头言说了此事,傅沐槐正在堂上陪客,下不来,又心中焦躁,只好打发了人过来相问。傅月明便向同喜道:“去对老爷说,已然没事了,只管安心。决误不了今日的宴席的。”同喜听说,不好多问,只将信将疑的去了。半晌,香芹、绿柳同荷花便捧着那包了大捧鲜花的包裹过来,交付厨下。秦厨子立时便动手收拾,烧水灼烫,烹煮菜肴。傅月明眼看此间事态平息,方又回后头去。
至此时,家中已渐有客到,那请来吃酒的客人家眷也都归到后面来,与陈杏娘见了,都在花厅里坐着说话。
傅月明才走到廊下,便听里面笑语阵阵,桃红在门前候着,一见她就说道:“姑娘去哪儿了?已来了许多客人了,太太都问了好几遭了。”说着,又慌忙打起了帘子。傅月明随口说了几句,便往里去。
迈步入堂,只见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妇人、姑娘、丫头都围坐在八仙桌边,同陈杏娘吃茶说笑。
一见她进来,众人都停了话头,其间一个穿大红罗袍的中年妇人,起身上前,拉着傅月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