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不说实话,只怕母亲不肯答允,父亲那里有需人去调停,便将里头那缘故细细的说了,又道:“母亲且不要声张出去,爱玉心眼太实,我怕她撑不住寻了短见,可就是咱们弄杀人了。”陈杏娘听了,连声叹息,又说道:“我莫不傻了,事关人家姑娘的名节,我倒四处乱说。谁知唐家母子竟这般畜生,自家的姑娘,放任人来糟蹋!倒可怜了那孩子,小小年纪,吃这等的苦。”
傅月明听这话有望,连忙趁势说道:“母亲说的不错,妹妹好不可怜呢。虽是个表亲,却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可不似咱们家那个。这回的事情,也多得她出力,她为咱们家周旋了一场。现下人家有难,莫不咱们竟丢手不管么?我知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陈杏娘想了一回,叹道:“罢了,明儿一早起来,我同老爷说罢。爱玉既要出家,这事情倒好办了。只说她身子不好,请卜卦的看了,要亲身出家,方可平安。这般,面上人也就挑不出理来了。我看城外的白云庵就很好,庵主也同咱们相熟,想来容易说话些。送爱玉去那里,也算是个容身之所。”
傅月明见母亲吐口,便笑道:“得母亲答应,那便好了。但爱玉一个姑娘家,年纪又这般小,送到白云庵里,只怕不放心。不如就在咱家寻个地方,请尊圣像进来,叫她在家里带发修行便了。若怕唐姑妈说话,就请庵主收她做个记名弟子,母亲说好不好?”陈杏娘也笑了,说道:“属你的主意多。你愿意这样,那便这样罢。只是叫她住哪里呢?”傅月明笑道:“这个我早已想好了,傅薇仙既要去了,她那宁馨堂便空了。就给爱玉住罢,也算与我做个伴。不然那后园子里独我一个,空落落的好不吓人。”陈杏娘想了一回,说道:“也好,那屋子也算宽敞,叫她们姑侄两个住那里也好。”
傅月明看此事说妥,心也就松了,同母亲又说笑了几句,眼看时候已晚,母亲也揉起了眼睛,就告辞出来了。
走到外头,只见银河清浅,皓月当空,清风习习,虫吟满园,真是一派清幽之象。她带了小玉慢慢往回走,想到不日唐家就要被撵走,连带着傅薇仙也一并扫地出门,心下就无比的畅快。复生这许多时日,也唯独今日才能松上一口气。比及上一世自己最后的下场,如今唐家并傅薇仙只是被撵出门去,虽略觉不甘,但想到唐睿即将流放远处,这一世与这一家子都再不会有所瓜葛,一家子安泰该当无忧,兼且自己良缘已定,也就顺畅了。
走了几步路,她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步子一转,便往西去。小玉不明何故,问道:“姑娘,那边是厨房,这上灯时候,咱们不回屋子去,倒往哪儿去做什么?”傅月明笑而不语,只是快步走去。
片时,主仆二人已走到厨房边的一处小房跟前,这小房原是堆放柴禾的,如今不是年下,用不到许多柴草,也放些杂物。日间抓了傅薇仙,陈杏娘便叫人将她关在这里,等着发落。
这小房跟前坐着两个家人媳妇,都是为看管傅薇仙的。一见大姑娘过来,连忙起来问好。傅月明一早瞧见地下放着酒壶,也只作不见,笑道:“二位嫂子辛苦了,二姑娘自己作孽,倒带累二位嫂子熬夜劳神。”那两人连忙陪笑道:“老爷太太有吩咐,小的自然听命,都是分内的差事,哪里敢说辛苦!”傅月明笑道:“我同妹妹有几句要紧的话说,你们且去歇歇罢。”
这二人因是陈杏娘亲□□代过,一时也不敢就走。傅月明又笑道:“怎么,两位嫂子还怕我偷放跑了人犯不成?咱们家就这么大块地方,却往哪里跑呢?”那两人见她话说至此,也只好笑道:“姑娘说笑了,小的只是怕那丫头伤了姑娘。既是有小玉姑娘在这里看着,该是无碍的。我们就先走开,让两位姑娘说话。若是有事,姑娘喊我们一声就成。”说毕,两人就走远了。
傅月明看她二人走远,又对小玉道:“你去四下瞧着,看有无人过来。”小玉心道这地方夜深了是再不会有人走动的,倒也不敢违背了她的言语,也就依言走开。
傅月明这才缓步走到房子窗边,冷声道:“你该不会想到,你竟会有今日罢?!”
屋内一阵窸窣声响,只听傅薇仙在窗子那边咬牙狠狠道:“你这贱人,我艺不如人,今日折在你手里,我也无话可说,你却又来逞什么威风?!”傅月明厉声道:“自你小时起,老爷太太连着我并不曾有半分对你不住,你为何如此狼心狗肺?!甚而串通外人,阴夺家业,还要将我等谋死?!如今事败,竟还有脸来骂人!”傅薇仙啐了一口,说道:“贱婢,你不过是好命,投在太太肚子里罢了,其实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娇贵样,打小论及聪明伶俐、机敏能干,我哪样不比你强?!就是老爷太太跟前,也是我陪得小心更多些,你整日浑浑噩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横针不拿竖线不拈的,凭什么到头来老爷太太还是高看你一眼,家中大小都夸你能干?我就被撇在一边!就凭你是太太养下来的?!我便是不服!”
傅月明说道:“若要论这个,你也该自家去想想,自打你懂事起,却为这家里做过些什么?你是聪明伶俐,那段聪明却从不曾用到正路上,除了拖拽老爷太太的后腿,还有什么用途?先不说如今,那田姨娘亏空厨房的财物,你看在眼里,既不劝阻也揭发,听之任之甚而助纣为虐,你那聪明就是这般用的么?得田姨娘事败,老爷太太也只是将她撵了出去,并未薄待过你一分。你不知悔改,又和唐家那畜生母子勾连在一起,恨不得要谋死我们,这又是谁理亏?!就是兰芝那事儿,老爷也只责罚你了一顿,并未有别的话说。你不过是满腹的私心,只为自己打算,全不管旁人死活罢了,何必扯那些有的没的!”
傅薇仙不闻此言则以,一听兰芝二字,登时如被油煎,心头火起,望着窗外怒斥道:“那件事我并未沾手,全是傅二那泼皮无赖一手谋划,可恨你竟将脏水泼在我身上!我和你的仇恨,结的有天来大!”
傅月明冷笑道:“不错,那事儿确是我引的,但若你真是个干净人,素日里检点自持,谁又会信呢?你自家不上赶着与她送东送西,也不会漏了破绽与我。你自作孽,又技不如人,还来说什么呢!今儿我过来,倒是有桩好事要告与妹妹。妹妹既那般喜爱表哥,老爷太太也不忍你们分离。唐睿如今吃了官司,就要流放,你们也就一道做个长长远远的夫妻罢。明儿一早,就送了妹妹过去。各样东西早已预备下了,也不消妹妹再操心了。”
傅薇仙听闻此言,登时如一桶冷水自头顶倾下,她原料唐睿此番事败,不问个斩刑也要流放或刺配充军,这厮既已被打发,与自己就再没什么瓜葛。自己仍旧能留在傅家,只消安分上几日,待这事平息下去,依着老爷太太的豆腐性子,不怕不放自己出来。这前头的账便一笔勾销,还能图谋以后。谁知傅月明这一语,竟绝了她日后的打算。当下,她又急又气,又怒又惧,又不甘心此生就此埋没,几番气攒在一处,两只眼睛立时就红了。她又是个秉性要强的,不肯低头服软,只是咬着嘴一声不吭。
傅月明在此处站得久了,时下已是仲秋的天气,夜里寒气侵体,又觉腿也有些酸了,见她久不发话,微一冷笑,忽然想起旧事,便开口笑道:“今生高下如何已然分明,妹妹还是好生打算打算日后罢。唐家一败涂地,一钱没有的,只怕就是路上的盘费,也要多多依赖妹妹的嫁妆呢。妹妹这般精明能干,日后持家理财自不消说,夫家的生理可就全都倚仗妹妹了。”言毕,当即转身,喊了小玉,一道离去。
那傅薇仙不肯叫她看低了自己,哑着喉咙向外喊道:“傅月明,你这个贱婢,得我有一口气在,这辈子咱们就没完!”
傅月明遥遥听见这一句,只笑了笑。小玉说道:“姑娘,她还不死心呢。”傅月明说道:“败犬之吠,何足惧哉。”
说着,两人回至楼内,看看已是起更的时辰,辛苦了一日,早已累的狠了,连忙洗漱安置不提。
隔日起来,傅月明梳了头便往上房去,进门便见去唐家服侍的几个丫头都在屋里站着,便微笑点头道:“好呀,你们都回来了。”那几个丫头一见她,连忙围了上来,问好请安,绿柳是她贴身服侍的,自然更比旁人亲热几分。
众人闲话了几句,傅月明问道:“你们今儿就回来了,那边怎样了?”夏荷回道:“昨日来升嫂子就带人把房里的家伙查点清楚了,今日就叫小厮家人去抬回来,说姑太太已不必我们服侍,叫我们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赶快回来到太太跟前应卯。”傅月明自然知晓这是来升媳妇见唐姑妈失了势,落井下石之故,也不戳破,只是笑道:“她倒是会弄巧,你们回来,唐妹妹谁服侍呢?”绿柳说道:“荷花在那边,今日跟着唐姑娘一块过来。”因问道:“昨儿我听人说起,唐姑姑和唐姑娘日后就在咱们家住了,可有这话么?”
傅月明说道:“你们的消息倒且是灵通,是有这话的。”夏荷嘴快,说道:“姑太太一家子去了,独剩这两个姑娘,不因不由没名没分的在咱们家住,算怎么回事呢?”傅月明正要说话,里头陈杏娘听见动静,便召唤了她进去。
傅月明走进屋中,却见陈杏娘正坐着梳头,宝珠在旁捧着花盘。傅月明见太太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绉纱对襟绣缠枝牡丹对襟夹袄,下头吊着一条金枝绿叶拖泥百花褶裙,倒是打扮的颇为喜庆,便笑道:“太太今日倒是高兴的很。”陈杏娘满面欢快,笑道:“打发了那家子人,我心里同去了痞一般,怎会不高兴!”傅月明见父亲不在,便问道:“父亲又一早出门了?”傅月明说道:“一早就起来了,提刑院的官司没了结,还得他过去当堂陈述,料来也只是官面上的文章,过过堂就是了。还有铺子里的事情,也得老爷亲自过去料理。”
傅月明点了点头,又说道:“我瞧咱家的丫头都叫回来了。”陈杏娘说道:“是我吩咐的,既然要打发了唐家,还留着丫头给他们伺候么?早叫回来也好,咱们跟前儿也缺人手。冬梅昨儿又吐出来几个人,都是收了唐家或傅薇仙的好处,为虎作伥的,趁着这个时机,索性都打发了。我已叫人到后街上喊了刘婆子过来,咱家也得再买进几口人了。”傅月明说道:“既这般,不如今儿就接了妹妹过来住罢。我昨日瞧着她就有些不好,别再磨折出病来。”陈杏娘道:“这也好,待会儿叫人收拾宁馨堂去。”
母女两个说了一回话,厨房送了早饭过来,就一道在上房里吃了。饭毕,刘婆子已叫门上小厮领了进来,陈杏娘便同她在上房堂内说话。傅月明出来,寻了唐春娇一道去看人收拾宁馨堂。
再说傅沐槐去了提刑院,司徒提刑升堂审案,将唐睿提了上来。傅沐槐冷眼看去,见那唐睿入狱一日,便已折损的不似人形。想来那些狱吏岂是好相与的,唐睿无钱打点,自是受了不少磨难。
那唐睿两眼一见他舅舅,立时嚎啕大哭,就要过来求情,早被一众排军拦住。傅沐槐知晓这厮面甜心毒,想及这些日子他的“丰功伟绩”,已是怒不可遏,不肯再多瞧他一眼,任凭他如何嚎叫,只不理会一声。
司徒提刑在上头坐着,将唐睿谋占傅家产业一案细细问了一遍,那唐睿见傅沐槐在此,因素知他心软,只道求个情便能躲了这一劫,当堂便翻了供,只说昨日是屈打成招。司徒提刑早已问过傅沐槐的意思,劈头喝道:“我把你这个奸猾的恶贼,公堂之上,岂容你反复无常,儿戏王法?!”便即掷下签子,将唐睿打了五十棍子。
唐睿是个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滚热堂的苦楚,三棍子下去便已皮开肉绽,嚎的声嘶力竭,只求饶命。傅沐槐在一旁,只是洋洋不睬。
打完这五十棍子,唐睿身上再无一块好肉,司徒提刑又问他话。他见傅沐槐袖手旁观,面无表情,便知这次是真弄拧了,能保得性命已是侥幸,再不敢有所抵赖,只得将昨日已说过的事,又讲了一遍。临末,又说道:“原本小的也没这样大的胆量,皆为傅氏挑唆诱骗。小的年幼无知,受了奸人蒙蔽,还望大人法外开恩。”司徒提刑听他扯出傅家二姑娘来,因当着傅沐槐的面,恐不好看,便喝道:“那傅氏才有多大年纪,竟能挑唆你行骗?!你这厮已是伏法,就不要浑咬!”当下,又下令将唐睿打的死去活来,流放衮州,投入狱中,不日启程,就此结了这案子。
待案子审完,因傅沐槐与这司徒提刑往日略有些交情,司徒提刑便将他请至后衙吃茶。傅沐槐却之不恭,便跟了去了。
宾主二人入堂坐定,傅沐槐先谢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丑事,劳提刑费心了。”司徒提刑甚是关切,问道:“这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