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武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陆颖的脸和惯常的表情,皱起眉头:陆颖本人似乎并没有把周围人的那种崇拜和敬服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太多得意的表情。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公开的,陆颖也从来没有提过要打过燕齐边界去之类的话题,这种情形总让人觉得十分古怪和不协调。
另外陆颖的那位同窗,名叫窦自华的也很怪异,虽然没什么军事才能,可从平常的谈吐看,也非是寻常人物,不像是靠关系挤进来混点军功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到这种根本不适合她的地方,每日无非是清点下无坚军中火药库存,记录武器报损,使用状况,监督士兵管理武器避免外流之类繁琐的事情。若是到朝堂之上,到处都有大展拳脚的机会——这么莫名其妙的插一脚进来,看起来不像是在监督武器的保密工作,倒像是在监视陆颖——掌控着无坚军的陆颖!
看不懂啊,看不懂。
许言武又瞥了一眼谢冼,人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半月前俘虏们从满地的残骸中指认出了燕白骑被炸得只剩一半的尸体,胸口以上还算完整,面上皆是惊恐痛楚之色。谢冼得知后,又是大笑又是大哭,用马把燕白骑的尸首拖行了不知道几里,最后将一团烂肉和骨头扔去喂了狗。谢冼原本就是小姐看中的军中继承者,现下放下心结,一心一意的扑到杀敌上了,便如虎入羊群,只有让敌人鬼哭狼嚎的份。
陆颖负了手,垂眼站在战车上,看阵地上还在燃烧的火焰,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熟悉这种漫天黑色的烟尘,如同无数小溪搬汇涌着的暗红色鲜血,四处弥漫的血腥味,当然包括已经被她忽略过去的无数已经不完整的肢体和骸骨——明明是晴天,可战场的上空已经被烟尘遮盖,完全看不见阳光。
狰狞的表情,惊恐的哀嚎,亡命的逃逸……疯狂的冲锋,一面倒的屠杀,胜利的欢呼。
姬香君不是早就说过吗,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地狱之门也将向人间敞开吗?
陆颖轻轻笑了笑,其实,也不过如此。
一队巡逻兵路过,队长见到陆颖,赶忙抬手止步,与士兵们一道行礼,眼中俱是崇敬和畏惧。
陆颖微微点头。
士兵们这才起身离去。
“吃饭了¬;——”谪阳的声音传来。
陆颖哦了一声,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帐子。
王六跟在陆颖身后,心道:山长真是变了不少。谢将军还在的时候,山长见了血腥,脸上虽不显,眼神却总是带着厌恶和沉重。如今却能就着腥风血雨从容用饭,表情寡淡得就像在看山长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样平常。
纯粹的文人和沙场的将军,到底还是不同的。
陆颖打发了王六也去吃饭,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夹了两片大白菜,放在嘴里嚼了两下,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会,道:“这里离雷州不远,明日我想去看看游川。”
雷州城的将军冢是谪阳修建的,虽然修了不过半年,雷州城就被齐军占。意外的是,齐军进入雷州后搜掠劫掳之事没有少做,却对这座纪念死齐军手中的燕国将军的陵园秋毫无犯,也是甚是稀奇。
陆颖站在墓碑前,眼白中红丝满布,却没有泪水。
“人生如梦似幻,明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却总觉得有些不相信。好像你只是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活着,难以相见,却还是好好的活着,能吃能喝,能说能笑,能亲眼去看大燕的大好河山,也能与好友彻夜长谈。”
陆颖手拂着青色的石碑,上面用金粉填的字在夕阳下反射着暗橘色的光,微笑着对着墓里的人说话,“燕白骑,十万齐军,给你做陪葬,勉强是够了。齐军溃退得比我想象得要快些,再过一个月,就会被我们赶回燕齐边境。到时候,说不定能够凑够双十之数,我们也不再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折腾了——”
陆颖停了下来,望着黄沙肆虐的天空,若有所思。
谪阳放下手中苍翠的松柏枝,望着陆颖的侧脸也被夕阳染上一层金红,面上浅浅的绒毛散着半透明的淡黄光晕:“若是为难,就打下去。若是不想,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陆颖微微勾了下嘴角,想了想:“先等齐军求和吧,求到第九次的时候,再看看要不要议和——总不能太便宜她们了。”
谪阳噗得笑出来:“你就这么肯定那齐国皇帝会求和求到九次?”
二十万女儿,就这么没了。
孟获坐在帐中,但是下面原本有能坐满半个军帐的将军,已经寥寥无几。
传说果然是真的:燕可欺而不可灭,灭燕之日便是齐灭之时——指的就是陆颖麾下的那一支无坚军吧。
一旦招惹来,便是灭世的力量,人力难以扭转,天地为之震颤,性命如蝼蚁被放在石磨里碾磨,身体如同牲畜一样被集体屠杀和切割——那种漫天血雨,遍野腥风,肢残体缺,白骨参差的场景,其恐怖和残忍的程度即便她这个在沙场上驰骋三十年的老将也觉得毛骨悚然,有些心智较弱的士兵,甚至直接被身边同袍的惨状吓疯。
无坚出现不过半年,不但收回了失地,还得了齐国五座城池。齐军几乎疲于奔命,毫无抵抗之力,大燕依旧来势汹汹,燕军几乎没有损耗,如此下去——莫非天要亡大齐?
陆颖陆颖,我当真是错估了你!原以为你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儒,纵然巧舌如簧,谋略过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是啊,这世上又哪来第二个惊采绝艳的宋绝壁?却未料到你虽不通军略,在背后竟然深藏了如此匪夷所思、恐怖至斯的力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漫天倾血,白骨成山,让我大齐二十万好女儿随随便便都变作了冤魂!!
好狠!
若当初白骑杀掉这个大祸害,不但免了今日灭国之祸,自己的一条小命也不会就这样丢了!
只是,悔之晚矣!
她知道,皇上也曾派人去查探无坚军的武器,试图窃取一些资料。可惜,无坚被陆颖打造得如同铁桶一样,滴水不漏,连接近都无法做到。
她也知道,皇上曾经试过,如同二十多年前剪除宋绝璧时一样,在燕京四下散布嫡亲王陆颖持宠自傲,拥兵自重,觊觎皇位的谣言。然而,不但没有起到作用,燕帝赵桐反循着谣言传播的途径端了她们两处重要的地下据点。而派出去刺杀陆颖的数十名高手全都有去无回,陆颖被保护有多么严密,孟获可想而知。
陆颖一日不死,大齐危矣!
孟获屈辱地合上眼睛:多少年了,大齐一直视燕人懦弱无能,低人一等,从来没有把她们真正放在眼里。大齐上至皇族,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是信心满满,认为只要齐国坚持打下去,必然能够长驱直入,踏平燕京。可事实却正好相反,有亡国之危的反是大齐,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写满败绩的战报已经送过了十二次,皇上的回信从开始的充满震怒斥责,到凝重严肃,到现在的忐忑不安。孟获不想承认自己情感上有心抵抗可理智却认为已经无法可设的想法,但身为一国大将军,没有皇帝的旨意,她只能命令自己的士兵被迫做着无用的抵抗,然后极其可怜的丧命,至于逃兵,她已经无力也无心去束缚——逼过了头,只怕已经接近崩溃的士兵会反噬。
“大将军,有皇上密函。”
孟获猛得张开眼睛,看向信件。
在信上看到了意料中的两个字,她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悲愤,只是有点麻木地抬起头,环视了下面期盼的数双眼睛一遍,道:“诸位,准备议和吧。”
☆、131
“什么,你同意齐军求和?”意外的,第一个反对的人竟然是侯盈,她猛得坐直了身子,不敢置信的看着陆颖,仿佛是发现陆颖突然多长了一个脑袋般震惊。
陆颖嗯了一声:“差不多可以开始谈了。”
孟获派人第九次送来皇帝的求和诏书,行文的语气从开始的生硬蛮横到现在的低声下气,已经达到了陆颖预定的目标。
“为什么不打进齐都,踏平齐室,我们现在形势大好,为何要接受她们求和?直接打到她们跪地求饶不就好了吗?”罗敢站了起来,身上黑色的铁甲摩擦着发出厚重的铿铿声,如同她的反对声一样沉甸甸,“多少年了——齐狗劫掠我们的百姓,摧毁我们的田地和城池,我们也要让她们尝尝自己的家园被践踏,亲人被杀害,家破人亡的滋味!!”
比起其他人,许言武相对冷静了些,问道:“是皇上的意思吗?”
此问一出,其他人也都稍微收敛了火气,只是都把视线都投注在了陆颖身上。陆颖当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也许是皇帝暗中给了她其他指示也说不定。
陆颖双手按上自己面前的桌案,环视了众人一遍。众人居然在这并不犀利的眼神扫到自己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压力,被迫按捺下各自心中快要爆发的不满和疑惑,默默听陆颖说话。
“老师没说什么。这是我的决定。”陆颖声音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激动而产生任何波动,如同又一次听到全歼齐军的战报一样,平淡道:“如果齐国能付出令人满意的代价,就同意她们的求和。”
众将面面相觑,静了一静,刚刚压抑下去的反对声突然就爆发出来,好像是把一勺冷水倒进了烧热的油锅,顿时炸开了。
陆颖只是静静看下面的众将义愤填膺的陈述着各种不能放过齐国的理由,等到她们见陆颖一直面无表情的沉默,才慢慢都闭了嘴,等她开口。
“我知道——”陆颖缓缓道,“大家不甘心。在占有完全优势的情况下,放弃攻占齐都,看着满可以吃到嘴的肉飞了,未免太过可惜。但是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停顿了一下,见众将都闭着嘴,无人回答,陆颖又继续道:“没有无坚的时候,大家只想守住大燕就好。有了无坚,大家便觉得现在这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人可以挡,既然齐国欺压大燕多年,如今不好好找回场子,岂不是显得我们没血性,没记性,没骨头?可是,我想说的是,大燕已经耗不起了。”
“十四年前,太女赵楠殁,大燕就开始政局动荡,朝堂不安。几年后接连的涝灾,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瘟疫出没。虽然并没有出现大的庶民动乱,可是民无收,税收也少,加上又要赈济灾民,国库入不敷出,一年不如一年,已是坏了根基。先皇驾崩之后,太女赵榕与康王赵昱针锋相对,挑起内战……那一段日子,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好在当今圣上力挽狂澜,终于在大厦将倾的时为稳住了濒临崩溃的政局,让大燕土地上兵戈销止,百姓能够回归土地,安心生产。可是这个节骨眼上,齐国来犯,一下子又把大燕拖向悬崖。”
“这仗一打就打了四年,这四年,战争就像一个无底洞,吸着本来已经虚弱到极点的大燕血肉,士兵,粮草,盔甲,武器,药材,衣食……若非那些民间那些忠善的富庶家族大义解囊,大燕能不能支撑到现在,根本是未知。”
“纵然攻占了齐都,踏平了齐室,想要完全收服齐人的心,也要二三代人的努力。同时不可避免的是齐地必然也有不甘心做亡国奴的人,我们还要四处镇压这些反叛军队……如果我大燕根基稳固也罢,可实际上是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
陆颖将众将的表情收到眼底,见她们中几个虽然表情若有所思,但是不服气不甘心还是占了大半。她也没有打算一次就说服所有人,挥一挥手让众将散去,拿起齐皇送来的这份求和国书,开始研究谈判时的细节。
谪阳等众将离开后进来,向外面一抬下巴:“就让她们这么走了?”
陆颖笔尖在砚台上微微舔了两下:“她们需要时间消化我的决定。”莫说她们自己,便是她们手下的士兵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今天她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但是最根本的理由,陆颖没有说,也不会说,那便是她的内心是认同姬香君。
自人类诞生以来,为了利益的争夺,分分和和,已是常事。便是今日大燕打赢了齐国,统一的天下,焉知道这天下能过上几日太平日子又会开始分裂。谪阳说过的故事里,秦统一七国,战力国力是何等强大,也不过二世而亡。唯一不变的,就是杀人的手段越来越残忍,杀人的办法越来越多。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进步的便是杀人之法,既不能让粮食物资变得更多,也不能让疫病灾害更少,不能让城市变得更繁华,也不能让人见识修养更高。
她手中的无坚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杀人怪兽,一旦松开缰绳,势必流祸千古。所以她必然会收紧缰绳,将无坚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没有必要让这头怪兽加快这个杀人之法进步的步伐了。
如果存在一个不需要流血的办法就可以统一天下,她也不介意一试,可世界上有那种好事吗?
不过,现在又回到让她头痛的老问题了:到底把无坚安置在哪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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