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校尉犹记得马校尉死状之惨,今日不过是受人挑唆才硬着头皮来挑衅的,如今见“少国公”全无体恤之态,反而更见狂态,分明是个不能惹的刺头,连“再干一票”这种江湖话都说出来了,一时之间心惊胆战,急急向后跳出大步离两人远些,同时伸手制止:“少国公,有话好好说!”
朝衣哼了一声,睥睨说道:“我先前同姓马的也好好说了在先,奈何他眼睛瞎了耳朵更聋,没把本少国公放在眼里,我看……这前赴后继的人可真不少哇,怎么,仗着人多,便想在老虎头上动土么?”
她索性抬头看天,语气淡淡地,心底却颇为得意,能当着燕姓汉子说出“老虎”这个词,甚是宽慰,下次必当找个机会再说“狮子”。
校尉咽了口唾沫,肃容行礼说道:“请、请少国公恕罪……小人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这位大哥……抱歉抱歉,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呃……”
朝衣这才促狭一笑,说道:“唔,这才是俊杰所为,对了,我还当大家伙儿都知道了,我手上有御赐的金牌,就算是杀个把人,也当是天子所为,罪不加身,死也是白死啊。”她惺惺作态地摇头。
校尉窘迫之下,扭头看其他人:“都怪这帮家伙不长眼,少国公,以后小人必当不会再为难这位壮士,唔……以后倘若有个刮风淋雨,可以请壮士到我们侍卫房去歇息的,必当好茶好点心奉上。”
朝衣哈哈大笑:“识相识相,我最喜欢这种人了,唔,大家不打不相识,切记的勿要出尔反尔呐。”
校尉点头如捣蒜,而后带人灰溜溜急急逃走。
清了现场,朝衣望着燕姓汉子,含笑道:“大哥,以后有刮风下雨,不要客气,去吃喝他们一番。”燕姓汉子道:“不去。”区区两字,断然拒绝。
朝衣却仍笑吟吟地:“大哥,朝衣知道你身子骨好,等闲不会生病,但若是有个万一,谁来护我?”燕姓汉子眉头微蹙,终于犹豫说道:“好……”
朝衣很是欢喜,两人迈步往外走,却见前面的廊下,那双手插在袖子里站着之人,见状便施施然拐了出来。
朝衣抬头同此人对上,便做惊讶状说道:“冠卿表弟?”
东方冠卿眼睛看天,说道:“轻羽表哥,不是早看到我在这里站着了么,何必故作惊讶之态?”
朝衣笑道:“冠卿表弟真真目光如炬,呃,不知表弟在此作甚,莫非是特意来等我的?”
东方冠卿说道:“本是要看好戏的,怎奈……”轻轻一笑,挑眉望着朝衣:“轻羽表哥,我瞧你这性子……真有些不似傅家人。”
朝衣面不改色,说道:“哦?怎样才算是傅家人?”
东方冠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说道:“隐忍,本分,不生事,说的好听点儿是忠心耿耿,说的不好听便是……”
朝衣双眸清明,望着东方冠卿。见少年刻薄的红唇微动,清清楚楚吐出两个字来:“孬种。”
第十三章 燕沉戟
东方冠卿双眉一扬,沉沉说道:“孬种。”话音刚落,眼前影子闪过,耳畔一声脆响,而后左脸颊上火辣辣地。
东方冠卿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手捂着脸怒视面前的朝衣:“你!”他自小心高气傲,且又天资聪颖,在家中也是被捧得如掌上明珠相似,加上傅东篱过继给了国公府,东方家便只当有冠卿这一个孩子,更是宠的非凡。冠卿自家也争气,十一岁会试之中得中第一名会元,十五岁殿试中状元,如今十七岁官任户部侍郎,乃是皇都之中久负盛名的神童,人人赞前途不可限量。
朝衣甩了冠卿一巴掌后,便将手垂下,瞪着冠卿说道:“怎么,不服气么?你敢再说一遍,我仍旧打你!”
东方冠卿咬牙:“你……凭什么!”
朝衣说道:“古往今来,忠臣良将,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当的,然而傅家是‘满门忠烈’!血跟命拼出的国公府,子嗣不继,纵然有心,然而不能进,则只能守,个中滋味何其难受,行差踏错一步都不成,只因为那忠烈两字,不能丝毫毁损,你哥哥更非傅家嫡子,这多少年来他受的罪费的心你可知道?战战兢兢地却担来这样的名!我打你,凭我是少国公傅轻羽!你可以瞧不起如今的傅家,但你当着我的面说他的不是,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东方冠卿气恼之下,脱口说道:“我并不是说我哥哥,我哥哥自不容易,然而当年云然跟三叔……”
朝衣面色一变,沉声喝道:“住口!”
东方冠卿见她双眉一簇,顿时也警醒过来,当下死咬住嘴唇不放,却听得面前之人说道:“此事不用你多话,我只要你记得,如今傅轻羽已经……回来了。”
东方冠卿双目如电看过去,却见对方的肩膀也似微微发抖,仿佛正在极力控制着什么似的,东方冠卿看的分明,琢磨片刻,心中似有一道光掠过。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相看,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什么来,可偏偏都不说一字,良久之后,朝衣哼了声,说道:“不必说了,总之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便打的你求饶为止,哼!你……回去做准备罢,要去江南,可要同你爹娘好好说说,倘若……他们不愿,我可替你向陛下求情。”
东方冠卿也镇定下来,闻言轻哼一声:“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儿,连皇都也出不得么?既然你有心护着,那方才朝堂上,为何你不曾向陛下进言,拒绝了我?”
朝衣垂眼,微微一笑:“我的用意,莫非你不知么?”这声音极轻,倒好似一声叹息。
东方冠卿喉头动了动,终于一咬牙,说道:“好罢……轻羽表哥,承你的情了,告退!”
朝衣说道:“站住。”
东方冠卿回头。
朝衣说道:“你还未曾向我道歉。”
东方冠卿眉头挑了挑:“表哥,等你真个叫我服了的那天,我自会向你致歉,嗯……你若真个叫我心服口服了,就算是叫我跪在你跟前也无妨!”
朝衣皱眉。
而冠卿深深看了朝衣一眼,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袖子挥动,远远而去。
朝衣望着少年桀骜的身影远去,不由地摇了摇头,无奈说道:“怎么这孩子这么嚣狂,竟跟大表哥分毫不一样。”
燕姓汉子只是站在旁边,也不言语。
朝衣叹了声,又捏了捏手,低头看过去,苦着脸说:“方才那一巴掌打的太狠了……弄得我的手好疼,打人真是个力气活儿,大哥,先前真是多辛苦你了,自然,以后还要继续辛苦你,嘿嘿。”
燕姓汉子闻言便微微转过头来,双眸一动便向着朝衣手上看去,朝衣见状便把手举出来给他看。燕姓汉子打量了一会儿,说道:“自找。”
朝衣哈地一笑,说道:“大哥,你就不能安抚我几句么?不教训教训那孩子,怕他以后更不知收敛……年轻人心高气傲的……”忽然话语从中停下,迟疑地望了燕姓汉子一会儿,手垂下来缓缓握在腰侧,脸上的笑也敛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脊梁也挺得笔直,俨然戒备之态。
朝衣缓缓转身,望着身后不远处正靠近过来的几人。看见其中之人时候,那原本淡然的神色蓦地一变,双眸之中,瞳仁极快地收缩了一下。
那远远的来人,一身黑色公服,身材高大,发髻高挽,鬓角垂发,遥遥看起来倒有几分气质,只是细看之下,却见他脸上罩着个古怪的面具,只露出下巴同嘴唇一角来,未免叫人觉得诡异,虽然是在太阳底下,看来却好似个行走的幽灵一般,冷森森的令人惧怕。
此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四王爷君朔。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左侧一个是个文士打扮,生的清秀斯文。而右边一个却是锦衣的少年蓝若尘,此番他又换了一身衣裳,却仍是蓝色,比之先前所见,多了几分华丽,领口袍摆都缀着绣纹,面上傲然之色不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朝衣,片刻却又急忙将头低了。
这一遭,真正是狭路相逢。前一回没有见到人,却没想到,山重水复,这人轻而易举地便到跟前来了。
朝衣打过东方冠卿的手心仍旧火辣辣地,此刻便忽地又多了一丝焦躁的痛楚,站在午门口上动也不动,一直看君朔从远及近,到了跟前。
他似乎没有看到朝衣一般,面具后的双眸看不出任何表情,朝衣几乎就怀疑他是个瞎子,就要这般轻描淡写进去了,而就在朝衣喉头那一句“站住”即将脱口而出之时,君朔却忽然停了脚。
朝衣憎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之中几乎是凶狠之色了。
君朔深藏面具后的双眸一转,似自朝衣同燕姓汉子身上扫过,而后便垂下去。
朝衣本有万语千言——尽数不是好话,只想要说哪一句才能更刺耳一番才好。却不妨君朔先开了口,说道:“少国公,未曾想到这么快便见面了。”
他的声音仍旧是弱而哑着,好似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听来很是压抑而不舒服。
朝衣皱眉,说道:“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只不过,殿下还真个儿是戴着面具的啊,这远远看来,臣竟没认出,还以为是白日见鬼了呐。”
君朔并无反应,反倒是蓝若尘肩膀抖了抖,却难得的没有抬头,亦未曾出声。
君朔说道:“嗯,等少国公习惯了便好。”
朝衣忍不住,“呸”地向着旁边吐了一口,厌恶之情毫不遮掩,说道:“臣性子弱,怕是习惯不了,以后见了殿下还要兜着走才是,为避免被活活吓死。”
蓝若尘握在腰间的双手已经微微发抖,连那文士都变了脸色,然而此人却是个谨慎之人,看了四王爷一眼,见他并无反应,虽然诧异,却也不曾出声干涉。
君朔呵呵地笑两声,那声音仿佛毛虫钻入耳中,叫人很是难受,朝衣几乎要捂住耳朵,君朔说道:“本王要去见陛下,少国公,改日再会。”
朝衣心头的火苗一寸比一寸高,见他迈步欲走,便说道:“叫我看,殿下还是少去见陛下了,陛下年纪小,万一被吓到了,这惊驾之罪可是要斩首的。”
君朔本是欲走,闻言便停了步子,微微地回过头来,却不是看朝衣,而是望着她旁边的燕姓汉子,缓慢地说道:“若说惊驾之罪,陛下是看惯了我这张丑脸的,但是少国公身边的这位……怕是更不得了罢。”
朝衣扭头,恶狠狠盯着他问道:“怎地?”
君朔却又垂眸不同她对视,只说道:“真未曾想到,本王有生之年,竟能在皇都见到昔日的北燕战神大将……燕无戟燕将军,本王失礼啦。”
朝衣微微而惊,说道:“你……”旁边的燕姓汉子却仍旧一动也不动,竟似没有听到一般。
君朔说罢之后,转过身便向前走去,只扔下一句话:“北燕的战神在少国公身边儿……不知跟我这张脸比起来,陛下会更重视哪个?惊怕哪个?呵……呵呵。”他森森然笑着,旁若无人地越走越远。
朝衣眼睁睁看着君朔走远,咬唇说道:“我知道大哥的身份瞒不住,没想到竟是这混账先看出来的,这混账的狗眼倒是厉害。”
燕姓汉子摇头。
朝衣望他,燕姓汉子说道:“沉戟,非无戟。”
朝衣一怔,而后叫道:“大哥。”伸手握住燕姓汉子的大手,他一只手能抵她双手大小,燕姓汉子目光一动,自朝衣白嫩的手上掠过,便把自己的手抽出。
朝衣却浑然不在意,面露笑容,伸手拉扯着燕沉戟的肩膀:“好了,不理那厮,回去准备一番,我们去江南了,大哥,江南……你说那地方好玩儿么?”
她守着燕沉戟身边,肩膀时常便蹭在他的身上,她身量不高,燕沉戟又生的魁伟,她的头只能到燕沉戟的肩膀之下,看起来竟好似蹭着他撒欢儿一般。
朝衣自未曾发觉,就在身后,那即将进殿门的四王爷君朔,缓缓地回过头来,盯着两人挨挨挤挤越走越远的身影,眼中寒芒闪烁,衬着那诡异面具,叫人不寒而栗。
朝衣同燕沉戟回到国公府,众人听闻了次日即刻要出发去江南,一时慌乱起来,府内丫鬟便忙着替“少国公”准备出行之物,傅东篱却知道她能够出使江南,这便代表着皇帝对“轻羽”的信任,不免也语重心长了一番,夜间,留安又来厮缠了许久。一直到夜深了燕沉戟才回隔壁房间,朝衣宽衣上床,不知不觉睡着,却得一梦。
第十四章 大梦知
人生在世,共有多少难忘的场景片段?倘若一口气不来,心想的会是哪幕?朝衣从未想过,她只是牢牢记得,藤花树下,那人将自己的手握住之时,两边垂着的紫藤如璎珞坠地,或淡或浓的香气缭绕周遭,那人拥着自己,低声在耳畔说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红唇极软,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