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她便也这样说:“你拿着笔,作甚?”
战青玄以一种便秘七日的痛苦表情望着她:“……天儿不好,出去会被雷劈电打。所以,本少爷决定作画。”
这么晦气的天,十分适宜窝在房中品茗作画聊天,透过雨幕望着别人在外奔波劳累。那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可以把单独品茗作画聊天的乐趣放大一百倍。
他拿着画笔倒是像模像样,但桂花仍是很不放心:“你确定可以把我画出人形来?”
战青玄惆怅道:“你那样的,原来也叫做人形……”
桂花:“……”
为了不出去散步,她忍辱负重。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桂花腰酸腿疼手抽筋。她僵硬的掀开嘴皮子:“好,了,吗?”那声音干涩的,十天没喝水似的。
战青玄仔细端详着宣纸上的形状:“再等等。”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桂花开始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出门散步的选项。她脖子僵硬,勉强发出声音:“画了这么久。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绘画水平。”她幽幽道,“若是画的不像,那你就是成心整我。交易作废!”
战青玄这回倒是语气温和笑得风华绝代:“像,绝对像。”他掀起画纸吹了吹墨迹,“别站着了,来瞧瞧。”
桂花迫不及待的跑过去。
大幅宣纸上,一只毛色雪白耳朵尖尖的小狐狸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无辜的将她望着。笔触细腻到耳朵上的茸毛,面上的神态,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桂花翻个白眼,差点背过气去:“你,浪费纸张!”那么大一张纸,只正中孤零零一只小狐。边上连片衣角都没有。更别提人了。
战青玄摇着扇子,笑得促狭:“有人抱着,果然看得更清楚些。”他一脸类似狐狸的狡黠,“我早就想给菜菜好好画幅肖像了。今日得偿所愿,可得好好谢谢你。”
菜菜正探出头来颇有兴致的研究另一个自己。丝毫没有理会桂花勃勃的怒气。桂花愤愤不平的望着一大一小两张狐狸脸,觉得自己颇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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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桂花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气急败坏和战青玄谈判,要求取消那场不靠谱的交易。却不料他轻飘飘一句:“孙茗孙大少爷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若是你不介意,我倒也没意见。”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戳中桂花心结。
届时,他十指修长捻着盘中的紫色葡萄,那葡萄晶莹饱满,入口极甜。桂花望着葡萄紫衬着青草绿,很是没出息的再次忍辱负重了一回。都忍辱负重了那么久,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再说,此消彼长各有输赢,丢一回人不算丢!
桂花决定卧薪尝胆,伺机报复。她望着手中水墨菜菜栩栩如生的微笑,决定要把这么好看的画像找个人裱了挂在床头。以便日也看夜也看,牢记这次奇耻大辱。
不过,她在山上是自由的,下山却很不自由。
战青玄听说她要下山找人把他的丹青裱了供奉起来之后,自是十分的雀跃。雀跃的表示要和桂花一同前往逛逛市集。
桂花没有意见。有人主动跟着拿东西是好事嘛。
她原本没什么东西要买,听闻战青玄也要同往之后,便去厨房找三娘统计了下需要置办的茶米油盐酱醋茶。缺了的,当然要买;不缺的,制造机会也要买。
桂花揣着怀里的统计小纸条和菜菜肖像画,拉着战青玄风风火火下了山。
市集上很热闹。
青石板的干净小街,沿边屋檐下排着一溜儿货摊。
正是暖阳初升的时辰,街边卖包子的蒸笼腾腾冒着热气,肉香菜香暖暖飘来勾的人食指大动;前边修鞋的老汉弯腰拭了拭小板凳上的灰尘,脸上斑驳的沟壑栽着几十年的悠悠岁月;卖花的小女孩提着一篮子开得正盛的凤仙花,清脆的童声,稚嫩的吆喝;右边酒肆当泸沽酒的年轻少女,衣襟上别着一朵半开的茉莉,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直往人鼻孔里钻……
久别的小镇,久别的清晨。
桂花深深吸了口气。找了家小铺子,坐下来点一碗肉馄饨。铺中的大娘和蔼热情,招呼嫌恶的皱着眉头动也不动的战青玄:“小伙子不也吃一碗?热乎乎的,舒服!”手中的瓷碗豁了一个小口,却是洗的干干静静。
桂花笑着答话:“那就来两碗。”拉着战青玄的袍角,把他按在椅子上。截住他“这样的小铺子,东西也吃得”的话头,异常严肃:“浪费粮食,是可耻的!”那双眼睛里饱含着谴责和鄙视,仿佛他不吃,便是十恶不赦。
望着眼前碗中氤氲腾起的雾气,桂花不自觉地想起以前的日子。这么一碗肉馄饨,与那样的拮据相比,竟也是种奢侈。
大概是雾气太盛,桂花眼中仿佛也沾染了水汽。她埋头提筷,再不出声。
坐在她对面浑身不自在的战青玄叹了口气,颇无奈的拿起筷子:“入乡随俗。反正和你这样的村姑在一起,也没人把我当大少爷……”那张抑郁的脸纠结成一个华丽丽的囧字。
桂花微微笑了:“你可以偶尔不大少爷一回。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坏。”
第十九回 挟持,又见挟持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碎金子似的泛着微光。河中,半老的渔娘撑着长长地竹篙吟唱着古老的渔歌,那叶小舟如同身姿轻盈的少女轻快的飘过桥洞。石拱桥上,形态各异的小石狮子憨态可掬,蹲在桥墩子上笑眯眯的望着来往人群。
沿河摆着不少小摊子,卖丝线团扇的小贩笑容可掬的招呼两位结伴出游的姑娘;松软酥香的发糕刚刚出炉,腾腾热气的清香引来了谁家八岁孩童,手中拿着枝鲜艳欲滴的糖葫芦,稚嫩的童声软软的唤他娘亲……
桂花不急着买东西,只慢慢的从河东踱到河西,瞧着这一副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战青玄随手拿起一把竹骨折扇,旁边的小贩陪着笑脸:“公子好眼光,这扇子卖得好,就只剩这一把了。”
桂花见他懒洋洋的展开扇子左看右看迟迟不语,便也好奇的凑上去瞧。
青山如烟,绿竹青葱,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蓝天与绿竹之间大幅空白上四个飘逸的大字很有行草的风骨,桂花迷了眼仔细辨了辨才勉强认出“心如止水”这四个本来很不复杂的字。
战青玄伸出食指弹了弹扇面儿:“心如止水,那人生可不就一潭死水,了无生趣了嘛~~”
桂花清晰的看见小贩眼角的笑纹僵了一僵,张嘴欲为蒙冤的扇子辩解几句,大抵是瞧着战青玄那副“我是恶霸,我怕谁的”气质有些惧怕,那几句辩解便噎在了喉头,又咕咚咕咚原路滚回肚子里去了。
桂花望着那把沉冤难雪的扇子,说了句公道话:“了无生趣,不至于,清心寡欲倒是有那几分意思。”桂花望着那几抹郁郁葱葱的翠竹,诚心诚意道,“反正,甭管它是清心寡欲还是了无生趣,都不适合你。”
桂花瞄了眼他手中合成一股的玉骨折扇,“还是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和你比较般配。”
旁边长得十分富态的小贩陪着的甜笑变成了苦笑。
战青玄面不改色,挑眉问道:“怎么着,凭什么公子我就不能心如止水?”
桂花抬头望天:“心如止水这四个字,比较适合阮公子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样子~~”桂花仿佛可以看见天边阮听枫拂着折扇白衣飘飘踏云而来,耳中佛音袅袅,福乐声声。
“你嘛。”桂花郑重其事的望着战青玄,“红尘气比较重。”
战青玄浑然忘记他拿这把扇子的初衷以及他刚刚发表的那一番一潭死水了无生趣的评论,十分隐忍的瞪着桂花,手腕一翻把那玉骨折扇塞进了袖子,展开那“心如止水”扇了几扇,十分潇洒且干脆的冲哭丧着脸的小贩掷去一小块碎银:“从今儿起,本公子就是要心如止水。红尘气?那是神马东西。”说完昂首阔步向前而去。
桂花不意外的在小贩的面团脸上看见了难以置信以及类似于天上掉馅儿饼的惊喜。
的确,这样也能卖掉扇子,的确有点反人类。
战青玄,抛开那身讨厌的浮华气和那些七弯八绕的小伎俩,内里时不时还是个小孩子。你说不好,他说好;你说不适合他,他偏偏就要买。喜欢和你对着干。
桂花抑制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孩子样的淘气罢了。
厌恶一个人。如此的厌恶,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可恶;某一个瞬间,也许只是一个微笑,一句温言,也许是某一个微不足道的场景,一切都变了。他不再那么讨厌,不再那么惹人烦。他其实也有苦衷,他也很可爱,他也是个好人。以往对他的误会曲解便都化作了心里淡淡的愧疚,不多但足以想让你对他好。
其实,我们可以如此轻易的原谅别人。
大概是空气特别清新,亦或是阳光格外明媚,再者是街边卖菜的老人家笑得尤其慈祥。反正桂花难得像今日这样身心愉悦。
在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愉快心情支配下,战青玄那身葱绿的骚包长衫艳丽是艳丽了些,可穿在他身上却是衬得他玉树临风俊逸潇洒,那把迎风招展的折扇,俗是俗了些,可偏偏和他那身玩世不恭的气质搭配得很。
桂花想,完了,本想卧薪尝胆破釜沉舟,出来了一趟,便不战而降,和敌人握手言和了。
裱画的老师傅一本正经的板着脸孔,忽视桂花甜甜的微笑,硬邦邦的抛出一句:“一个时辰后来取。”做手艺做了一辈子的老人,对他从事的工作有异乎常人的执着。
桂花依依不舍的最后望了眼画上的菜菜,这才和战青玄去了对面茶楼,坐等那漫长的一个时辰悄然飘过。
茶滋于水,水借乎器,汤成于火,四者相须,缺一则废。
好茶,必得要好水,好火,好器来配,方得圆满。
战青玄平日里看起来马马虎虎,对茶的要求却变态的近乎苛刻。桂花听着他一长串的要求,目瞪口呆。
“……九华毛峰,水要西山寺的石泉水……”
小二不情愿的打断他:“公子,小店没有石泉水,只有往年收的梅瓣上的雪水。”
战青玄摇着扇子轻巧巧瞥他一眼:“……凑合吧。”嫌恶的望了一眼桌上的茶具,“换成青瓷的。”
小二额角微微生汗答应一声连忙退下。
战青玄合了扇子搁在桌上:“桂花妹子凑合着用,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喝正宗的好茶。”
桂花不动声色:“对我来说,能解渴的,便是好茶。”
战青玄深深望她一眼,嘴角蓦地扬起:“喝过顶级龙井的人,是再喝不惯市井粗茶的。”
桂花扭头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阳光正好。
“所幸,我从未喝过龙井。”
茶上来了。清香甘甜余韵悠长,在桂花看来,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可显然,战青玄微蹙了眉,并不满意。
他抿了一口,便即放下茶盏。
桂花见此道:“你问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喜欢我。我想,我知道答案了。”窗外的行人,吆喝的小贩,仿若都成了布景,眼中只容得下那方明晃晃的艳阳。
“就像你刚才说的。喝惯了顶级龙井的人,是再喝不惯粗茶的。”青瓷杯,嫩舒叶,碧莹莹好生娇憨,“你看,你自己都这么说。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值得我相信。”
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见惯了人间百种春*色,又怎会为不知名的小花驻足。想明白了,心里头却不是释然。
战青玄沉静片刻,端起茶盏又细细抿了一口,才道:“我这个人,就在茶道上有些怪癖。其他的嘛,倒是不太上心。觉着好的,便是好的,旁的人说再多的不好也没用。”
他难得的没有拿出扇子摇曳,倒显得真诚了不少:“话是没错。龙井和粗茶没法相提并论。可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龙井?”他一双眼睛乌漆漆专注的望着她,望得她的心脏跳快了一拍。
脸上有些热,不敢再望他的眼神,桂花扭头继续望着窗外。
青砖屋顶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干净的小街沿着河道蜿蜒曲折,对面谁家少妇撑起窗棂,一不小心竹竿掉下去,砸到行走街边的年轻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