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会在二十八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骤然出现。这本来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但是因为初见父亲的那一瞬间,他根本还没有从见到冷雪雯的震惊与痛苦中恢复过来,父亲的出现对他的心情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他不觉得高兴,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困惑。现在听完父亲的讲述,回想当初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从南海珠玑岛救出来,他才相信冥冥中确实有种力量在导引他尽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
最后,江君远慢慢道:“你恨我么?”江逸云沉默良久,缓缓道:“你不爱我娘么?”江君远望着摇曳的烛火,喃喃道:“应该是爱的,只是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深……”
江逸云沉默着,忽然淡淡一笑,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江君远道:“我不知道……”江逸云道:“可她从来不认为你死了。”
江君远淡淡一笑,道:“但她心里一定是这样以为的,你不了解你娘,她太好强,纵使她心里认定我死了,她仍然要去设法证明我没有死……”
江逸云道:“为什么?”
江君远缓缓道:“因为她不甘心。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娘真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么?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你娘,她很聪明……她见过盈雪,也见过变成龚霆松的我,她看盈雪的眼光是充满敌意的,看我的眼光则是怀疑的……盈雪告诉我,她不喜欢雯儿,我就知道了……”
江逸云截口道:“她怎么知道我娘不喜欢雯儿?”江君远看着他道:“当然是雯儿自己告诉她的。”江逸云喃喃道:“雯儿怎么知道?雯儿怎么知道?”
江君远叹息道:“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未来婆婆的时候,都会变得很敏锐。”
江逸云突然暴怒起来,道:“雯儿为什么不告诉我?”江君远道:“告诉了你又怎么样?”江逸云一拳擂在桌上,咬牙道:“是你们害了雯儿!”
江君远道:“是,是我们害了她。我害了她,因为我使得你娘不喜欢她,如果你娘喜欢她,她心里就不会有疙瘩,当初就不至于发生那么多事;至于盈雪,是因为她对感情的态度影响了她,如果盈雪不是那么执著,雯儿也不会对你这样痴情……她完全可以选择别的人,比如……”
江逸云冷笑道:“比如于怜香,对么?你也这么想?”
江君远平静地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真正的爱总是把人推入困境,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对谁都不好……”
江逸云冷冷道:“你这是教训我,还是拿过来人的经验提醒我?”江君远略带嘲讽地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死了好?”江逸云霍然起身,道:“我没有那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我倒是希望自己死了好!”江君远温柔地看着他,道:“你死了别人就不痛苦了么?”
江逸云盯着对方的眼睛,道:“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江君远慢慢道:“想好了,想清楚了,两个人你只能选一个,选定了就得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而且对方得和你一样有勇气。”
湖面铺满浮萍,织成一片绿锦,蔷薇满架,花枝披离。冷雪雯站在蔷薇架下,雨滴和着落花,簌簌地落了她一身,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于怜香走近前去,柔声道:“我找了你好{炫&书&网}久了。”她扭过脸来,蔷薇翠绿的枝叶披拂下来,使她的脸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碧光,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感觉她笑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道:“我真怕再也找不到你。”
冷雪雯淡淡一笑,道:“你找我做什么?”于怜香道:“你知道为什么。”冷雪雯低下头,喃喃道:“你这又何苦?”于怜香道:“事到如今,你还这样说……”冷雪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哑声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于怜香道:“你还爱他么?”冷雪雯道:“十年的感情怎么能舍弃得了,我当然爱他。”于怜香道:“既然爱他,还有什么不能取舍的?”冷雪雯道:“那雪拂兰怎么办?”于怜香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于怜香该怎么办?”
冷雪雯一怔,望着他不说话。于怜香喃喃道:“别人的感情都是真的,别人的痛苦都不得了,为什么只有我于怜香的感情和痛苦别人都看不见?”冷雪雯颤声道:“你……你别说了……”
于怜香自嘲地笑了笑,道:“这样吧,我替你去把雪拂兰杀了……”冷雪雯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锐声道:“不行,你不能那样做!”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为什么?”
寒冷、昏暗、潮湿的夜晚,淅淅沥沥下着雨。高高的天窗开着,偶尔潲进一两点雨滴,甚或一两片花瓣。“一片,两片,……七片,……”郁姝曼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地上的残瓣。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无以为乐,她只好每天不停地点数难得飘落进来的花瓣。她身上的白袍早已污秽不堪,她浑身伤痕累累,至今还疼痛难忍。她脸颊苍白发青,病容满面,嘴唇干裂出血。她抖抖索索地捧起花瓣,耳边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呻吟,她心口一阵痉挛,侧耳倾听着,嘶声道:“虏尘,虏尘,你怎么了?”
司虏尘就关在隔壁的石牢里,咫尺天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每天都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静,她祈求上苍让他活下去,可是活下去后会不会有奇迹发生,她不知道,甚至想都不敢想。她颤抖着又问了一声,才听见司虏尘喑哑的声音道:“没什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她一阵心酸,涩声道:“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二十年还不够,现在还要害你……”
司虏尘叹道:“你怎么又这么说,不是告诉过你别再说这种话了么?”
郁姝曼掩面哭泣,颤声道:“可是我心里难过……”司虏尘道:“你别哭……你看看窗子,外面是不是下雨了?你看见飞进来的花瓣了么?”郁姝曼道:“看见了,可是少得很……”
司虏尘道:“是很少,不过我手边已经有二十六枚了,你呢?”
郁姝曼这才知道他原来也和她一样点数花瓣打发时间,越发觉得痛楚不堪,低声道:“我的比你多,有三十四枚了……”
司虏尘笑道:“老天爷都知道偏爱你,知道你爱花……”
他的乐观让郁姝曼心痛不已,她捂着嘴低声哭泣。司虏尘等了很久,见她不言语,有些不安,轻声道:“姝曼,你怎么了?伤口又疼了是么?”郁姝曼极力控制自己,哑声道:“没……没有……”
石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像被人抽了一鞭,全身抽搐了一下,愕然抬头,看到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人慢慢走下石牢。她暗暗咬牙,出于自尊,支起身子勉强坐起,眼色惨痛,愤怒而哀怨地盯着他。
这就是她的丈夫,狠心抛弃她和女儿,一去不回头,如今又帮助别人折磨她的好丈夫!她恨他,更恨自己看错了人。她眼里并没有泪,却仿佛要滴出血来。
雪栖鸿走到牢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两只手使劲抓着地上的干草,由于激动和怨恨,强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心口发疼。她真想把手中的草泥掷到他脸上,可她四肢无力,连坐直起来都很费劲。
司虏尘不知道雪栖鸿到来,关切而着急地询问她的伤势。她一手捂着胸口,喘息道:“我没事……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雪栖鸿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为这张脸神魂颠倒,夜不成眠;可是为什么那种爱消失得那么快,那么远,为什么现在他心中只剩下恨?他模模糊糊记得这个女人曾经对不起他,但具体的情形已完全记不得了。他甚至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妻子,他只认得为他一夜白头的素馨儿,并且对她言听计从。她说眼前这个女人恶毒,他就相信她是恶毒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还是那样亲切。
郁姝曼无力地扭转了头,不愿再和他面对。雪栖鸿皱眉道:“把脸转过来。”郁姝曼愤然转头,厉声道:“雪栖鸿,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样折磨我,羞辱我?”她哀痛欲绝的神情让雪栖鸿微微一惊,他若有所思地端详她,淡淡道:“你不知道么?”
郁姝曼哑声道:“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这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想这件事,想为什么!可我始终都无法明白为什么你会抛下我和兰儿,始终都不明白!我知道你喜欢素馨儿,我也知道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谁也替代不了,而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敢想要取代她……”
雪栖鸿道:“你还有个女儿?”郁姝曼悚然道:“难道你不知道?”雪栖鸿道:“听说你的女儿也不是善良之辈。”郁姝曼大惊失色,狂叫道:“谁说我的女儿不是好人,谁说的?”雪栖鸿道:“难道不是?”
郁姝曼简直要发疯了,打了个哆嗦,哀声道:“你不要伤害她,求求你不要伤害她……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能伤害她……你恨我也好,厌恶我也好,一切的过错都由我来承担,但请你不要伤害兰儿……”
雪栖鸿若有所思道:“她叫什么名字?”郁姝曼道:“雪拂兰,她叫拂兰,拂尘的拂,兰花的兰——这可是你给她取的名字……”雪栖鸿沉默良久,静静道:“我没有女儿。”说完便走出地牢。
郁姝曼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毛骨悚然。有一阵子她真觉得自己快疯了,她的头昏昏沉沉,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过了很久,她听见司虏尘清晰的声音道:“姝曼,他什么都忘了,素馨儿是新月教徒,精通幻术,一定对他下过手了……你不要灰心,只要有解药,他会好起来的……”
雪拂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她的父亲,但她根本不能上前与他相认,更不要说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偎依在父亲怀里撒娇。
素馨儿站在雪栖鸿身边,眼光就像玻璃一样冰冷单调。
雪栖鸿盯着雪拂兰,他始终不相信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何况他既已不再承认郁姝曼是他的妻子,当然也不承认这是他的女儿。
雪拂兰的眼光既绝望又充满了痛苦和怨恨,这种眼神让雪栖鸿心里一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有一道电光在他眼前划过,让他恍惚记起几十年前发生过的旧事的痕迹。
雪拂兰突然开口问道:“我娘在什么地方?”雪栖鸿皱了皱眉,淡淡道:“谁告诉你在这里能找到你娘?”雪拂兰咬牙道:“除了你们还有谁会这么残忍!我娘呢?”
雪栖鸿冷冷道:“你能找上门来,并不代表你就能把你娘带走!”
雪拂兰浑身发颤,嘶声道:“这么说我娘真的在这里?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对她?就算你不再爱她,不再在乎她,你和素馨儿走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回头弄得我们家破人亡?这样做让你觉得很痛快是么?难道你就真的是铁石心肠么?纵使你不再爱她,她毕竟曾经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雪栖鸿无动于衷,冷冷道:“你才多大,懂得什么?”
雪拂兰抗声道:“至少我懂得怎样去爱爱我的人!”雪栖鸿哼了一声,道:“你哪里就能知道哪些人是真爱你,哪些人是假装爱你。”雪拂兰瞪着他道:“至少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雪栖鸿脸一沉,冷冷道:“你找死!”雪拂兰冷冷道:“你若永远不会后悔、不会内疚,你尽管杀死我好了!”雪栖鸿冷笑道:“你以为我不会么?”
雪拂兰带着愤怒与怨恨锐声道:“你会,你当然会!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下得了手,你还有什么不能做!”雪栖鸿冷冷地注视她,她使劲攥着拳头,咬牙道:“我娘呢?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素馨儿忽然淡淡道:“你娘不在这儿,你一定是弄错了。”
雪拂兰大声道:“不,我不会弄错,我娘只可能在你们这儿!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她突然从窗口掠了出去,脚下毫不停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速度惊人。
雪栖鸿皱了皱眉,只见她已到了十丈开外,乍看之下,就像一片轻云在竹林之中袅袅飞动。他心里忽然一动,一种游丝般的情愫,飘飘漾漾地合拢过来,绾在一起。
掠出竹轩,雪拂兰立刻又拔起一丈多高,凌空虚踏,远远落在树梢上。由于她速度太快,难免有些眼花,等她定睛四望,一眼就瞧见雪栖鸿站在自己面前。她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料到对方轻功如此高明。雪栖鸿背负双手,面色森然可怖,慢慢道:“你的轻功不错,难怪你敢到这里来撒野。”
雪拂兰冷冷道:“为了我娘,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把她找到!”说着,突然向后射出七八尺远,再落下时耳畔听得衣袂曳风之声,眼角瞥见雪栖鸿冉冉破空而来,脚步飘忽,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她悚然心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