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玖樱走到他跟前,无限惊讶地打量他,探询道:“你……你是澹台慕容的公子?”见他点头,她呆了半晌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澹台西楼道:“我想请教夫人一个问题。”席玖樱道:“你说。”澹台西楼道:“有人说我所用的招数是剑门一衣江的翻云覆雨手,我想请夫人确认一下。”说着默默演练了一番。
席玖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闪过忧惧和困惑之色。
澹台西楼演练完毕,欠身道:“请夫人赐教。”席玖樱轻轻道:“没错,这是翻云覆雨手。”澹台西楼道:“翻云覆雨手可曾传与外人?”席玖樱缓缓了摇头。
澹台西楼显然怔住了,微微蹙眉,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席玖樱道:“这是谁教你的?”澹台西楼道:“是我父亲。”席玖樱沉默良久,微微一笑,道:“也许当年是当年外子传给令尊的也未可知。”
澹台西楼半晌无语,忽然看到席玖樱手中那幅画,脸色微变,道:“画中人是谁?”
席玖樱道:“她的名字叫做江如练,按辈份,我应该叫她一声‘姑姑’,但我从来也没叫过。”
澹台西楼道:“为什么?”
席玖樱将那幅画徐徐卷起,慢慢道:“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有怨恨,每每见到江家的人,她都会生出无穷的杀机——三十年前她就说过,她活着就为了毁灭剑门一衣江,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绝不会让江家的人好过……”
澹台西楼默默地看着她,道:“为什么?”席玖樱道:“因为她恨她母亲。”澹台西楼道:“她母亲是谁?”席玖樱道:“她母亲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紫观音……”澹台西楼道:“她为什么恨她母亲?”
席玖樱缓缓道:“因为她是一个给人带来灾难的女子,她的美貌让当年的武林中人颠狂不已,争战不休……而她从来不肯收敛,总是故意撩拨别人,也不知拆散了多少美满幸福的家庭……她的母亲警告她多次也不见效,一怒之下,将她关在即墨山庄的冰窖之中……这一关就是二十年……后来她就想办法逃走了……”
澹台西楼面色发白,道:“后来呢?”
席玖樱道:“后来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但在三十年前,在我嫁入剑门的那一天,她闯进即墨山庄,冷笑着对我们发出恶毒的诅咒……”她脸色煞白,眼中忽然出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之色,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澹台西楼呆了半晌,突然转身离去。
风吹草低,郁姝曼披着浅紫色的披纱,飘飘地走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湖波中瑟瑟发抖,水草懒洋洋地伏在岸上,水底的光斑犹如酣睡未醒的眼睛,无精打采地忽开忽合,树影阴森地倒映在水中,绿沉沉,静悄悄。夜色中只有草虫不甘寂寞的鸣叫,露珠在月色中冷冷闪烁。
她转头看着司虏尘,眼睛就像雾中遥远的晴空;她的眼睛久已暗淡无光,此刻微微闪出奇异的光彩,正像清晨流注出来的清新欲燃的曙色。当年若无雪栖鸿,她一定会嫁给他;若是嫁给了他,这二十年就绝不会如此痛苦。但这话早已毫无意义,说了徒增伤感。
司虏尘暗中叹了口气,道:“怎么自从兰儿回来以后,你反而心事重重?”
郁姝曼道:“兰儿是回来了,可是到现在仍然没有扶桑的下落,我担心他会不会遭遇不测……”
司虏尘道:“难道兰儿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郁姝曼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记得么,三年前就一直有人意图置兰儿于死地?”司虏尘道:“我当然记得,有一次幸亏江逸云出手相救……会是什么人,这样处心积虑……”
郁姝曼杏仁般的双眸流露出一片幽怨不祥的阴霾,她忽然感到心口一阵刺痛,一股酸水直冲向喉咙,喃喃道:“别人不知道,你还想不到么,天下这么恨我的,只有一个人……”
司虏尘道:“你是说……素馨儿?”
郁姝曼沉默良久,慢慢道:“不错,正是她。”司虏尘吃了一惊,道:“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郁姝曼道:“像她那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这十几年来,她总是让我从恶梦中惊醒……”
司虏尘全身一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动容道:“难道她夺走了雪栖鸿还不够么?”
郁姝曼喃喃道:“当然不够,越是在乎他,她越是容不得我,我知道她害怕,害怕有一天雪栖鸿会像抛弃我一样抛弃她,重新回到我身边,所以她一定要先杀了我……”
司虏尘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些什么,脑子里混乱不堪,数不清的阴影不断地从他眼前掠过,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冷静下来,道:“嫁给我吧,姝曼,让我来帮你。”
郁姝曼颤栗了一下,强笑道:“你别开玩笑。”司虏尘沉声道:“我岂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郁姝曼温柔地笑了笑,轻轻道:“不,这不行。”司虏尘道:“为什么?”郁姝曼听出他语声里的沉痛之意,凝视着他,柔声道:“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周围是浓浓的夜色,晚风湿冷,月色清寒,虫声更是抖得不成调子,凄惨之至。
司虏尘感到一阵穿心的凄凉,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你有什么打算呢?”
郁姝曼道:“我想过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兰儿嫁出去,为她找个荫庇,免得再遭伤害。”司虏尘道:“你有人选了么?”郁姝曼道:“来此之前我拜访过灵鱼先生,澹台慕容的儿子澹台西楼宅心仁厚,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司虏尘犹豫了一下,道:“可兰儿喜欢的是江逸云……”郁姝曼淡淡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我由着她接近江逸云已经够纵容她了……江逸云确实很出色,但是谈婚论嫁,他可不是最佳的人选。”司虏尘道:“为什么?”
郁姝曼道:“剑门江家是个被诅咒过的家族,从紫观音的女儿开始,每一代人都厄运缠身——当年的江君远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却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留给席玖樱多大的痛苦?江逸云也好不到哪去,家族的厄运总是会落到所有和他相关的人身上,冷雪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司虏尘道:“不过据我所知,冷雪雯的死很大程度上是她咎由自取。”
郁姝曼叹了口气,慢慢道:“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我总觉得,冷雪雯之所以会死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离经叛道,而恰恰是因为她是江逸云的心上人,所有想置江逸云于死地的人都会乐意从她身上下手的……你说我能把女儿嫁给江逸云么?”
司虏尘叹了口气,道:“兰儿一定会很痛苦的……”
郁姝曼抬头望着远方,沉默半晌,缓缓道:“那没有办法……跟她的一生幸福相比,这点痛苦不算什么……”
第二十四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骤然一场大雨,阻住了澹台西楼的去路,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只是不想在这里逗留,这场雨却给了他滞留的理由。他在房檐下徘徊,积水成洼,寒气如潮。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他并未留意,但这脚步声在他身后停止了,他随即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他霍然转身,只见眼前一人,气度高华,令人不敢逼视,正是穆犹欢。他微微一怔,注意到对方眼中闪烁着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灰蓝色冷光,生铁一般的冷光。他凝注对方良久,静静道:“你来迟了,拂兰姑娘已经走了。”
穆犹欢道:“我知道。我这次来,为的是你。”澹台西楼道:“哦?”穆犹欢道:“你昨天见过席玖樱了是么? ”澹台西楼淡淡道:“你的消息永远都这么灵通。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情这么关注起来了?”
穆犹欢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冰岩般的面容,悠然道:“席玖樱没告诉你你长得和江如练很像么?其实不用她告诉你,你应该早就发现了……你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澹台西楼道:“不想。”
穆犹欢微微一笑道:“你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澹台西楼道:“我父亲是澹台慕容。”
穆犹欢转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悠悠道:“你若真是他的儿子,我又何必冒着暴风雨远道而来。”他这句话对澹台西楼似乎仍不起作用,但他并不着急,又是微微一笑,“昔年剑门江家如日中天,在江湖中声名显赫,紫观音金镜的横空出世更是把剑门推到了武林至尊的位置。紫观音惊才绝艳,武功出神入化,身为女流却气度恢宏,叱咤风云,可惜养子不教……紫观音的儿子江叔夜性格懦弱,优柔寡断,女儿江如练有绝世的容貌,偏偏生性妖冶,恬不知耻,比起当初的金翠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此澹台德衍取消了和江如练的婚约……江如练淫荡成性,专以勾搭男人为乐,当年颠倒众生,也不知毁了多少人,其中不乏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紫观音一怒之下将女儿关在冰窖之中,不许她再祸害江湖,这一关就是二十年……紫观音死后,趁即墨山庄中一片混乱,她想法子逃了出去……紫观音剥夺了她二十年的自由,却成全了她,让她无意中获得了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驻颜术……若非如此,以她的年纪,如今已年近七十,怎能如此艳媚入骨?在她逃出剑门之后,她发誓要报复,发誓要把剑门一衣江折腾得鸡犬不宁……逃离即墨山庄后,她在晕眉山庄落脚,把庄主水依痕迷得七荤八素,并为他生了个女儿,但她很快就抛弃了水依痕,嫁给了一个叫做端木徴的大商人,端木徴很短命,婚后一个月就暴病而亡,从此江如练就以‘端木夫人’自称……”
说这番话时,他根本没看澹台西楼的表情,但他知道这对澹台西楼绝对有效。
澹台西楼明亮的双眸已然暗淡,他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不断翻腾的那种痛苦。只听对方接着道:“端木徵死后,江如练就开始对剑门进行报复……我方才说过,江叔夜生性柔弱,自小就处于江如练的控制之中,对付他,对于江如练来说再容易不过……为了报复母亲,江如练设了个局,诱使兄长和自己上床……”他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穆犹欢道:“你一定听明白了,何必让我再说一遍?”
澹台西楼脑子里一片混乱,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穆犹欢淡淡道:“听起来是不可思议,不过江如练当初就是这么做的。江叔夜当时已鳏居多年,自然对女色有渴望,当然经不起诱惑……事情发生之后,江叔夜就自刎了……江如练得意洋洋地离开剑门,但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怀上了兄长的儿子,而在那个时候,她已经结识了我父亲……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念头,居然把儿子生了下来,并且对我父亲说,这是他的儿子……”
澹台西楼面色惨白,有关于身世的一切真相听起来都是那么残忍,那么不可思议。他的心从没这么乱过,羞惭、愤怒、仇恨,犹如一个个巨大的浪头向他打来。这时他听见对方悠悠道:“这下你知道了,你并不是我父亲的儿子,而是江叔夜的儿子。”他怔了半晌,仿佛没听懂似的,道:“你说什么?”
穆犹欢似笑非笑道:“按照常理,兄妹乱伦,生出来的多是怪物,所以还得恭喜你,居然长得这么正常……”
这话里的嘲讽之意,世上绝没有哪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承受下来。澹台西楼脸涨得通红,衣袖微摆,一掌朝对方胸口呼地击去。须知澹台西楼素性平和,内敛落寞,心如止水,这一含怒出手,委实有颠倒乾坤之势。穆犹欢只知他武功极高,但也没料到竟达如此境界,心中一惊,不敢应战,纵身闪过。这一掌击空,在地上砸出一个两尺余深的大坑,雨点飞溅,打在身上隐隐作痛。
穆犹欢不禁骇然,心道:“想不到他的掌法和楚更苹不相上下,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澹台西楼余怒未息,轻飘飘又拍出一掌,这一掌已趋平和。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变作漫天掌影,仿佛同时有数千人在施展掌法。
穆犹欢道:“剑门一衣江的千千阙如掌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江如练倒是把剑门的武功精髓全通过我父亲传给你了!”当即呼的一掌击向对方左肩。
澹台西楼左掌从右掌掌底穿过,却是一记翻云覆雨手,抓向穆犹欢手腕。
穆犹欢晓得厉害,纵身飞起,凌空还了两掌,委实没料到对方可以一心两用,同时施展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由此看来,武林中只怕罕有敌手……想到这一点,穆犹欢反而笑了,退到两丈开外,道:“你何必动怒,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而已……“
澹台西楼竭力控制自己,慢慢平静下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穆犹欢淡淡道:“不知其母,不知其父,乃禽兽也,咱们好歹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怎么忍心见你活得如此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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