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康熙亲封十四阿哥为抚远大将军,励兵秣马,整装待发。
出兵之日就在中秋之后,康熙为了嘉奖爱子迎敌的勇气,激励爱子作战的斗志,中秋家宴办得格外隆重,名为合家团聚,实则为他饯行,十四阿哥俨然成为焦点,名副其实的万众瞩目。
我这天不当值,乐得独自逍遥。日落十分,晚风徐徐,我沿着金水河漫步而行。
前面不远柳树成荫,而他正好悄然伫立。
“八爷…吉祥。”我避开他的眼睛。
他微微有些吃惊,很快又恢复常态。
“你怎么在这里?原来我也可以心想事成!刚才我还在想呢…访旧伤离欲断魂,无因重见玉楼人。”
“玉楼之人无缘份,何苦伤离欲断魂?”我心中不胜凄楚。
他的脸上写满无奈和失落。
“是啊,是我太傻了。”
我略略施礼,便擦身而去。
“等等,烟寒!”他追了上来。
“八爷何事吩咐?”我问道。
“你知道老十四出兵西北的事情吗?”他道。
“怎么了?”我说,“宫里宫外,还有谁不知道吗?”
康熙皇帝的宝贝儿子即将代父亲征,上至公卿,下至平民,何人不知?
八爷摇摇头,说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大清朝乃是马背之上得天下,历代先祖的嫡位传人,须得厚积军功,方可服人。所以,这也是废太子不得人心之处。当年大哥为何不顾生死驰骋沙场?而今四哥为何甘冒风险自请西征?你以为都是为国解困?你以为都是为父分忧?”
原来四爷也想领兵出征?我大感意外。
“八爷想说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你难道还不明白?事态已然明朗,储位不再空悬,十四弟文才武德,实为我兄弟之翘楚,无人可以妄图比拟。而他对你,一直心存旧情,念念不忘,你跟着他,必然万事无忧,前途光明!”他恳切地说。
“多谢八爷为了烟寒费心谋划!烟寒现在没有奢念,心甘情愿平平淡淡,未来没有盼望,只求过好眼前。”我说道。
“酒不醉人花醉人,八弟真是好雅兴啊!”
是谁?我和八爷俱是大惊。
来者并非一人。几个冤家,齐齐到场。
说话之人,正是四爷。他的脸上,难辩喜怒。
他身边跟着的,却是九爷、十爷和十四爷。
他们兄弟照例打千寒暄,我却站在一旁分外尴尬。
“我出来透透气,怎么兄弟们也一同离席?还是回去吧,免得皇阿玛责怪咱们失了礼数。”八爷说道。
“宴席快散了,皇阿玛传唤咱们哥几个齐聚养心殿,商议国事,垂听圣训。”十四爷说道。
我向诸位爷们施礼完毕,便要转身开溜。
“烟寒,一块过去吧,刚才皇阿玛还问起你呢,李德全正在四处找你前去侍侯。”十四爷忽然叫住我。
什么呀?我干吗要跟着几位大爷趟浑水?可是也不能当众驳了十四爷的面子啊!我只有灰溜溜地紧随其后,一路往养心殿而去。
康熙的心情显然不错,一改往日的严厉态度,神情口吻都很是慈爱。
“西征大事已定,朕是如释重负啊!虽然胜负未明,但朕对胤祯颇有信心,剿寇平乱一定指日可待!西藏乃是西南门户,屏蔽四川、云南和青海,局势的瞬息变化,时刻影响着信奉藏传佛教的蒙古各部,失一则损三,尔等可知其中利害?”康熙问道。
“皇阿玛所言甚是。”众皆点头。
“胤祯此去西北,沿途舟车劳顿,驻地条件艰苦,可有什么要求?朕若可以办到,一应允诺于你。”康熙问向十四爷。
十四爷起身向前,一揖到地。
“孩儿确有一事相求。”十四爷说道。
看他表情煞有介事,康熙倒是有些吃惊。
“尽管说来。”康熙挥挥手。
“前儿额娘要给儿子物色秀女充实府邸,皇阿玛可曾知道?”十四爷说道。
九爷哂笑:“十四弟艳福不浅,哥哥好生羡慕啊!”
康熙对九爷的调侃不以为然,狠狠地瞪他一眼。
毕竟父兄在前,何况老爹还是天子,九爷的这番言论,的确有失庄重。
其余兄长都是面面相觑,大感好奇。只有四爷有点心不在焉,端起茶碗,轻轻啜饮。
十四爷到底要说什么?这种场合之下,这么谈起私事?
“你额娘一番好意,你也不必拒绝。朕正想为你安排人手,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西北处处不毛之地,气候恶劣,物资匮乏,你的身边应该有个贴心之人,打点琐碎杂事,解除后顾之忧。若让你的福晋跟去,只怕受不了这般苦楚,不如在秀女之中挑选一个出身清贫的孩子,或许可以忍受风霜煎熬。你意下如何?”康熙问道。
“儿子心中已有人选,正要恳请皇父示下。”十四爷回答。
“哦?是谁呀?快说出来吧,朕为你做主。”康熙笑道。
他抬头看了看我,我心中不竟惶惑。
“就是皇阿玛身边的宫女,烟寒姑娘。”
他的声音不大,四爷的动静却不小。
他好象被茶水呛得厉害,不停地猛烈咳嗽。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未发一言,包括康熙。
多年以后,我问过他,缘何有此冒昧之举?
虽然我已经更换身份,虽然我已经改姓易名,但除非是瞎子,否则谁不知道我和八爷剪不断,理还乱,爱恨难了?谁不知道我和四爷缘未尽,情犹在,相思缠绕?更何况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就是昔日雍王爷金屋藏娇的女人?对往事的沉默,对现实的认同,并非因为毫不介意,而是因为明哲保身。我这样的人,意味着麻烦,代表着是非,他何必执意招惹?他何必偏要流连?
他的回答坦率而简单:“你身处四哥和八哥之间,进退不得,左右两难,我怎会瞧不出来?你若不是向往大千世界,渴望逍遥自在,怎会不恋金丝笼,天高任鸟飞?再说…这是唯一争取你的机会,无论无何我也不能错过。”
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切随心,不计后果。
或者,这也是他特有的个性?独俱的魅力?还有…让我动心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紧张的空气,尴尬的氛围,让我难堪到极点。
四爷终于平静下来,煞白的脸色,定定的目光。
“皇阿玛…”他起身说道。
他从不在众人面前,轻易暴露自己的情绪,他总是小心隐藏自己的愤怒,仔细遮掩自己的喜悦。而现在,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冲天之火…还有满腔绝望。
康熙用手势制止四爷的话语,转头对十四爷说道:“这是你出征前唯一的请求吗?”
“是的,皇阿玛。”十四爷面色不改。
“好吧,朕答应你。不过,烟寒只是作为侍女随你出征,你若得胜凯旋,朕再将她以侧福晋的身份亲赐于你。”
康熙为什么要这么做?让我贴身侍侯他,却没有半点名份?当年将我赏给四爷也是如此,简直是故技重施,如法炮制!
我是康熙的一枚棋子,他永远不会举棋不定,我总是放在他需要的地方,安抚他该安抚的人,收买他要收买的心。哪怕这些人,是他的儿子。
“多谢皇阿玛。”十四爷一脸欣喜。
在座诸位,神情各异。
失望,感伤,安慰,还有叹息。
从头至尾,无人问过我的意见。我是否甘心?我是否情愿?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我只是一个奴婢,无权决定命运,只有顺从天意,如此而已。
走出养心殿,十四爷有意落在后面,他终于注意到我漠然的表情。
“烟寒,你…不愿意吗?”
他眼中尽是担心和焦虑,让我想起当年的殷切誓言——我不想欺骗自己,我依旧…喜http://。345wx。欢你!
我的身心俱疲,你的浓情厚意,叫我如何承受得起?
“不,我愿意。”我勉力微笑。
他的脸上如同洒满阳光,凉爽的秋日似乎也暖如春天。
临行前的这天,我去向康熙辞行。
刚刚穿过后殿花径,就看见前面的四爷。
他慢慢靠近我身边,不动声色地说道:“老十四真是我的好兄弟!明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偏偏还要横刀夺爱!他加诸我的奇耻大辱,他日我必会十倍奉还!”
说得没错,今朝他夺你爱人,明日你抢他江山,礼尚往来,十分公平。
我在他们兄弟眼里,到底算什么呢?比之坐拥天下的豪迈气概,实在是渺如草芥,不足为道吧。
“四爷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兄弟情,可以不念父子义,小小一个弱女子,你又怎会放在心上?”我黯然笑道。
他对八爷所做的一切,让我坠入伤心的海洋。不是因为和八爷藕断丝连,而是因为他太过绝情狠心。
就在我转身的一瞬,他轻声说道:“烟寒,远赴西北,非你所愿,是吗?”
我微微停顿脚步。既然往事如烟,何必惹他惦念?
“不,我心甘情愿随他前往。”我不再看他的脸色,直奔乾清宫而去。
康熙正在小憩,李德全侍立一旁,神情有些倦怠。
“公公,让我服侍皇上吧,你去歇歇。”我说道。
“也好,明日军队就要开拔,此去何日才能重聚?为皇上尽尽孝心吧。”李德全说完,悄声退下。
康熙睡得很不安稳,他眉头紧皱,不停翻身,时而还有梦呓。身上的衾被滑落在地,我轻轻地拾了起来,就在这时,我清楚地听见他口中之言。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我无异晴天霹雳。
“海东青一事,是朕负了你,也负了禩儿,你莫要怨愤,朕是身不由己!”
竟然是这样!
当日九爷曾说:护卫海东青一路进宫之人,都是忠心不二的心腹侍从,为何一入皇宫,生龙活虎的苍鹰即刻变成垂垂怠毙的死鸟?所有人都以为八爷对皇上心怀不满,不顾后果以此发泄;八爷的死党认定必然是四爷所为,偷天换日对付政敌,原来他们都错了,始作俑者与本案苦主乃是一人,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
而我,不假思索地咬定四爷就是罪魁祸首,理应受到千夫所指。
他为什么不辩白?他为什么不澄清?是我没给他机会吗?还是我让他伤透了心?
我的头好痛,我的心也是。
被子顺势而落,惊动了梦中的康熙。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切切地说道:“朕年事已高,咱们相见之日为期不远,你又何必一再苦苦纠缠?可是为禩儿不平?朕也是为了江山稳定,人心不乱啊!”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把我当成了旧日的恋人。
“皇上只是为了江山和人心吗?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我说道。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了——后果很严重。
卑微的小宫女,竟敢无视皇权!谁敢指责不可一世的康熙大帝?谁敢质疑至高无上的盛世天子?百官对他唯唯诺诺,儿孙对他小心翼翼,便是如此,他要谁今日死,谁也不敢明日亡。
那么现下的我,一定必死无疑。
不仅蔑视圣上,而且亲耳听闻惊天秘密。
剩下来的,是他要以什么方式,结束我的小命而已。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大概不会。他向来行事宽厚,秉性仁义,多半赐我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
他放下手来,斜眯了双眼,细细打量我。
他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六)人面不知何处去
“你说什么?”康熙问道。
“人说虎毒不食子,烟寒以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原来不是这样!皇上心如铁石,谁可与之比拟?”横竖一死,不吐不快。
龙颜震怒,脸若寒霜。
“因为朕对你额外疼惜,所以你就加倍放纵吗?朕要有心杀你,不过举手之间!”康熙骤然起身,将我推在地上。
“明知忠言逆耳,烟寒还是要讲。皇上的嫁祸之举,实在是大可不必。谁人能登大极?谁人能主神器?全凭皇上定夺,为何栽赃亲生儿子,令他蒙受不白之冤?皇上所作所为,到底对得起谁?”我含泪问道。
而我,何尝不是令四爷蒙受不白之冤?想到这里,心痛莫名。
“来人啦!”康熙厉声喊道。
李德全匆匆进来,见到这般情形,不由大吃一惊。
“李德全!宫女妄议国事,而且以下犯上,按照大清律例,该当何罪论处?”康熙冷声问道。
“回皇上…论罪当诛。”李德全面色惨白。
“原来皇上不能听信忠言!烟寒早有求死之念,多谢皇上成全之心!”我笑道。
“你也配提‘忠’字!朕的几个皇子,被你玩于股掌之间,这也是所谓的忠诚?”康熙直视着我。
很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点他软肋,他揭我伤疤,四爷的眦睚必报,看来得自老爹真传。
“皇上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