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未说完,旁边那个男子已警觉地夺过茶叶盒子,仔细查看。
“这是什么?”他问道。
“这是龙井新茶,敬奉方丈,以示歉意。”他的无礼让我反感。
“茶中何物?”他依旧审视茶叶。
“那是今年新摘的丁香花。丁香温肺益气,兼治心腹冷痛,加之芳香宜人,搭配龙井的清爽,不仅口感舒适,而且于身体有利。”我只得解释。
“喔,姑娘懂的不少!这茶可有名字?”他复问。
“叫做‘丁香雨’。”
“好雅致的名字!只见丁香,雨从何来?”他又问。
我总不能说,因为若干年后,有个叫戴望舒的诗人,写了一首名为《雨巷》的诗,他的那句“丁香般的惆怅”,不巧正是我的最爱。
“因为这丁香茶一经沸水冲泡,犹如雨中落花,因而由此得名。”我答道。
他略微沉思,然后说道:“我家老爷也深谙茶道,待我进去回禀后,再请姑娘移步寺院可好?”
“抱歉!杂事缠身,不便叨扰!”我低头施礼,就要离去。
就在我匆忙转身的瞬间,猛然与一人相撞,那人猝不及防,显然吃惊不小。那是一个蓝袍少年,正当青春,十分俊美。
“得罪!”我躲过他的注视,迅速撤退。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我还不敢肯定,但他的老爷是谁,我已然心下明了。
我步履急促,几乎是慌不择路。
可是我并不知道,身后有人紧紧跟随。
回到落花寺,我紧闭房门,心绪不宁。
怎么会这么巧呢?难道这是佛主的考验吗?试探我自以为静如止水的心?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小师父净逸叩门而入。
“烟寒,有位施主要见你,正在殿外等候。”
什么?这么http://。。快就来了?我心乱如麻。
寺院的槐树下站立一人,蓝袍长衫,玉佩斜坠,却是刚才相撞之人。他是谁?眉眼很是熟悉,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们说你叫楚烟寒,那么楚颜姑娘已成过往,我现在可以叫你烟寒吗?”他笑着说道。
“公子你是…”我满心迟疑。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没有一时忘记十八弟的美人风筝呢!”他说道。
天哪,他是…
“烟寒给十六阿哥见礼了。”我福身说道。
他走近前来,目光在我身上逗留。
“一年前宫里私下暗传:皇阿玛最可心的宫女,也是雍亲王最宠爱的侍妾,竟然莫名其妙销声匿迹,谣言沸沸扬扬,让人揣测不定,直到皇阿玛龙颜大怒,下令不得非议此事,而后四哥也对外宣称…你忽染重疾,不幸亡故了。”
我微微一颤。是啊,他说的没错,林楚颜的确已不在人间。
“不过,我那几个哥哥,却无一人肯信。八哥,九哥,十四哥,各人都分派旗下兵士四处打听你的踪迹。谁能想到你寻得世外桃源,自在逍遥地住在西子湖畔!”他摇头叹道。
“请十六阿哥为我保守秘密!”我急忙说道。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因为他们找的是林楚颜,并非是楚烟寒。”他笑道。
“皇上这次南巡,都有何人随扈?”我问。
“除了我,还有十二哥和十四哥,其余兄长俱留守京城监国辅政。”他答道。
十四爷也来了?我更加慌乱。
“其实皇阿玛这次南巡,本意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所以压根没有知会地方官吏。可是隆科多那厮偏偏弄出偌大的动静来!哼,他不过是担心万一出了乱子,皇阿玛追究他护驾不力之罪,所以每到一处,他必严加防范,今天也是一样,皇阿玛在林隐寺听慧空大师释经讲法,他非要令人紧闭寺门,谢绝香客!此番举动真是大可不必,只会使得百姓暗中猜测,人心惶惶!”他紧皱眉头。
“隆科多?”我怔怔地问道。
“是啊,所以你要担心的是他,而不是我。当年你曾经侍奉圣驾,而他是御赐的一等侍卫,虽然你当差的时日很短,他也多在军中行走,但也难免有照面的时候吧?他现下可是御前红人,新任的步军统领,加之又是皇亲国戚,别说众人敬他三分,就连尊贵无比的雍亲王,我那眼高于顶的四哥,也要叫他一声‘舅舅’呢。他为人机警,最擅察言观色,如果被他认出来,你还能在这里安静地待下去吗?”他说道。
难怪有些眼熟!那人竟是隆科多!不过我和他只有数面之缘,再说已经时隔多年,他应该不会记得我了吧?
十六阿哥看出我的心思,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
“你不知道吗?你有让人过目难忘的气度和容颜!没有人能忽视你,也没有人能忘记你!”
我有些失神。
他的语气和眼神,酷似当年的十四。
“去年我生辰之前,去了一趟养蜂夹道。”他忽然说道。
我一震。他想说什么?
“我去向十三哥讨要礼物—他的那幅美人图。我以为他不会给我,可是他不仅割爱相赠,还附送一句忠告。”他接着说。
“他说什么?”我问道。
“他说,真爱在心里,不是在眼中。我的傻哥哥,他错了!那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就此而言,我最佩服的人乃是四哥,只有狠决果断之人,才能终成大事,抱得佳人。”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英俊少年。时间无情流逝,岁月沧桑变幻,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已然老成持重,不复当年的单纯天真。
可是,我更喜http://。345wx。欢当初那张稚气的笑脸。
“为今之计,十六阿哥有什么好的建议?”我问。
他会心一笑,缓缓说道:“你不愿纠缠在几位兄长之间,我可以为你抬籍入户,更改身份,既然你已再世为人,林楚颜的从前种种,与你又有何干?然后嘛…皇阿玛正准备为我指婚…如此这般,就算隆科多认出你来又有何妨?”
“多谢十六阿哥厚爱,请容烟寒稍微考虑。”我说道。
他大喜过望。
“真的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我没说同意,也没有否认。
“我们后日起程,继续南下。明日一早,我会再来。”他欣然说道。
那天和我告别,他有些依依不舍。
再次见他,是几年后的塞外。(第二卷完)
三生未了情
(一)秋风乍起雁南飞
十六阿哥走后,我立刻收拾行装。
净心师父似乎早有先见之明,不然如何知道我难以遁迹空门?
我向诸位师父辞行,众人皆露不舍之情,惟有净心师父神态平和,从容如昔。
“烟寒,缘份无从抗拒,不如随遇而安。佛缘如此,尘缘亦然。人生难免不如意,得过之处莫较真!”
“多谢师父教诲,烟寒铭记在心!”我躬身说道。
我离开了落花寺,一路北行而上。其一自然是因为要和南巡的皇上背道而驰,其二则是因为怀念广袤无垠的草原,那儿或许可以承载我的千般哀愁,万种相思。
我沿途且行且住,对于以后的道路,只有模糊的方向,没有明确的目标。何时起程?欲至何方?这些问题不再重要,因为前方没有人为我等待,也没有人让我向往。
除了游览各处名山胜水,我也时常做些临时行当,这完全得益于当初在王嫂小店帮忙的经验。凡事若能举一反三,自然就会触类旁通,我摆过面摊,卖过针线,代写书信,浆洗衣服,每样都能得心应手,毫不怯场。其实我的盘缠委实不少,但是居安思危的道理却不能忘,所以这些谋生手段,不为维持生计,只为以防万一。
这样停停走走,居然就是几年。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就算我有心回避,奈何坊间百姓议论纷纷,悠悠之口不绝于耳。其一便是康熙五十一年九月,皇太子再次被废,禁锢于咸安宫内。其二却是有名的“海东青”事件。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皇上巡幸塞外时,在汤泉休养的八阿哥遣人送去两只奄奄殆毙的海东青,由此而成为清史遗留的千古谜团。以八阿哥的心思缜密,即便不去刻意讨好皇父,也不该做出这般自取其辱的傻事啊!无人知晓其中因由,可是众人皆知事件后果——康熙皇帝怒不可遏,几度昏迷,公然斥责八阿哥暗喻天子老朽,行将就木,用心险恶,奸诈之极。五十四年春,康熙下令停其食俸,父子自此芥蒂更深,越发疏离。
我以为决意告别过去,就可以重新开始人生,故人不会令我伤痛,往事不再纠缠心中。多么可恼,我明明做不到,多么可悲,我偏偏忘不了!
我拼命地加快行程,为了一个遥远虚无的终点,为了一个宽阔浩淼的所在—惟有如此,才能容纳我早已疲惫的身心。
康熙五十五年秋凉时节,我终于站在碧草萋萋的草原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塞外的壮丽风光,抚平我长久的忧伤。
今后何去何从,不如随心所欲。
事后想起来,除了“缘份”二字,对于而后发生的一切,我没有更好的解释。
这天落脚之处,四面环山,景色秀美。可是不知为何,这里却客栈寥寥,人烟稀少。
“掌柜,怎么此地没有别的客栈?既是独此一家,为何不见生意兴隆?”我问这里的老板。他是一个老迈的长者,须眉皆白,面目和善。
“你不知道吗,年轻人?此乃京畿要道,连接热河与皇城,圣上每年来往此间,为了皇家安全之故,除了沿途必要的驿站,不得增设旅店酒肆。”他说道。
为了旅途方便,我一直身着男装,他显然没有识破。
“那么您为何安居此处?”我又问。
“这个嘛,你有所不知,我早年曾在军中效力,征战时落下了残疾,加之祖居在此,一直又没婚娶,皇上怜惜我孤苦无依,所以特许我开设小店,一来为路人提供歇脚之地,二来可以略有进项,借以谋生。”他脸有得色,笑容满面,看来这是他毕生的骄傲,非(http://。。)常乐意有人时常问及。
可爱的老头!我心中暗笑。
对他来说,银两赚得再多,也不及军功重要吧!往日的荣誉,代表着逝去的青春,曾经的美好,还有永恒的回忆。
“掌柜,这里地肥水美,空气清新,我便小住几日,顺带与你做伴,可好?”
“当然好了,我求之不得!”他笑开了花。
我很快喧宾夺主,每日游荡完毕,遂淘米择菜,帮忙打扫,毫不客气。
这天日上三竿,两个小小少年进店落座。
如果不是老成稳重的表情,如果不是华美考究的服饰,他俩根本就是如假包换的小屁孩。这两个孩子长得实在好看,面容白净,五官精致,天生的小美男!年长的那个不过七八岁,年幼的那个最多五六岁,最为奇http://。345wx。怪的是,他俩叫了茶水,但却并不饮用,目光围绕在我身上,嘴里还在窃窃私语。
“两位小公子说什么呢?可否让在下洗耳恭听?”我上前问道。
我的直白之举令他们大出意外,那个可爱的小男孩马上脸颊绯红。
“我们在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大的那个卯足勇气问道。
我一愣。我的扮相很失败吗?不会呀,因为在此之前,无人提出这个问题!我束发缠胸,不施脂粉,怎么会让两个小孩子瞧出破绽?
“那你们猜测的结果如何?”我反问。
“我猜你是男的,不然干吗身着男装?可是我弟弟说,天下哪有这么漂亮的男子!所以…我也有些糊涂,的确没见过如此美貌的男子!”他不住地打量我。
“还有,你很象一幅画…”他自顾陷入沉思。
我不禁失笑。
“为何清茶在前,你们只观不饮呢?”我再问。
“茶水太美了,饮之不忍。这些是什么花?”他望着茶碗,好奇地问道。
“不过是后山的野菊花。未经调制,没有烘焙,本色的口感气味,才是最真最美。”我笑着说道。
“你说得真好!我很喜http://。345wx。欢你!”旁边的小人儿郑重地宣称。
就在我准备逗弄他的时候,外面马蹄声急,有人远远喊道:“弘旺,弘历,你们两个胆子也忒大了!谁让你们甩开随从,独自跑来这里?”
我双腿一软,差点滑倒。
那个声音似曾相识,我不敢仔细分辩,连忙侧身回避。
“九叔,我第一次看见草原,这里处处景致如画,我不想马上回京城!”说话的是弘旺。
追寻而至的人,乃是九爷。
“九叔,这里什么都好看,连人也是一样!我和弘旺哥哥刚才看见一个男子,长得美若天仙呢!”稚嫩的声音,他是…弘历。
“你们两个小子,好的怎么不学?小小年纪,还好男色?如果让你们阿玛知道,没准一顿痛扁!”九爷虽是斥责,却是语带讥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