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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成份?”那人不甘心地又问。
“是工人。”徐忆兰稳住了情绪。
“躲开。”问话的偏了偏身体,用皮带往人群中一点,然后不再理睬徐忆兰。
徐忆兰浑身僵硬的失去知觉,半晌,她才一点一点挪到人群中。她想马上离开这个令她心悸的地方,又怕引起怀疑,那怕给她扣一个对红卫兵革命行动不满的罪名,她也担待不起呀!她只好忍耐着,继续留在那里受罪。
红卫兵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老妇身上,一个红卫兵走近她,用小手指挑起老妇胸前的布条,眯起眼看了看,用调侃的语气说:“黑帮分子”继而脸色一变:“交待你的身份?”
“我是工业学院党委副书记。”
“坦白交待你的**罪行!”
老妇抬起了头,一双混浊的眼睛流露出悲苦与愤怒的表情:“我没**。”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楚。
“没有?没有为什么广大群众给你挂‘黑帮’布条?你敢说你没**?坦白交待才是唯一出路!”
“我没有。”老妇仍是这三个字。
徐忆兰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真希望红卫兵能网开一面放了这位老妇。但事实上没有什么转机。这些北京来的红卫兵,刚巧找到一个活靶子,他们怎能随便放弃呢!
公共汽车还没有来,即便来了老妇也无法乘车逃跑。徐忆兰为她捏把汗。
就在老妇与红卫兵僵持不下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带头呼起了口号:“向北京的红卫兵小将学习!向北京的红卫兵小将致敬!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无产阶级特殊时期胜利万岁!”
这人一起头,群众也纷纷喊起来,有些人义愤填膺,有些人举举手而已。
一阵口号过后,红卫兵向老妇发出最后通牒:“老实交待你的**罪行!拒不交待死路一条!”
老人则一动不动地站着,不再开口说话。
徐忆兰见老妇如此刚烈,不禁暗暗佩服。
人群中,刚才带头呼口号的人开始朗诵起毛主席语录:“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决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还要作最后的挣扎。在全国平定之后,他们还会以各种方式从事破坏和捣乱,他们将每日每时企图在中国复辟。这是必然的毫无疑义的,我们务必不要放松自己的警惕性。”朗诵结束,他又开始演讲:“革命的同志们呐,毛主席语录是我们革命的指南,是我们行动的灯塔。我们要天天学、时时学,学深学透。用毛主席思想作武器,批倒批臭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这一点,红卫兵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尤其要向北京来的红卫兵学习,他们不远千里来到上海,为了什么?为的是来煽风点火!煽的什么风?搧的是革命之风!点的什么火?点的是革命之火!革命的同志们呐!十七年来,我们党内始终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斗争相当的激烈。以刘少奇为首的修正主义路线始终没有中止对革命路线的干扰。他们就是妄图使我们党改变颜色,使我们劳动人民重新回到万恶的旧社会。。。。。。”
徐忆兰想瞧瞧这个推波助澜的人,顺着歇斯底里的叫声望去,发现那张面孔好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看着那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仍在那儿摇唇鼓舌大讲革命道理。徐忆兰忽然记起来了,没错,就是他!当年他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刻薄冷酷的话语,直到现在徐忆兰仍记忆犹新。将近十年过去了,这个人还是这么势利,这么阴险嚣张。看看他对红卫兵的谄媚之态,看他对待处境危难之人的凶恶嘴脸,使徐忆兰厌恶透顶。这就是天佑当年的班主任老师----贾作人。万幸的是他没有认出徐忆兰。
贾作人则完全融汇于红卫兵的行动中了,甚至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他还在大出风头:“革命的同志们!我们面前的这个黑帮分子,她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个顽固不化的**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是睡在我们中间的定时炸弹!他们每时每刻妄图在我们中国复辟,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让她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吧!”他夸张地把手臂在空中划了个圈,咽了下口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让我们把它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他所讲的无非是些老生常谈,不过他很有表演才华。他时而声情并茂,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借助手臂的舞动,还真具有一定的蛊惑力,使得红卫兵临时发起的批斗会气氛顿时高涨起来,对黑帮的仇恨达到极致。
红卫兵手中的皮带争先恐后地抡了起来,锃亮铜框扣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重重地落在老妇的皮肉上,空气中顿时充满血腥气味。
贾作人站在人群中,仿佛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暴虐的行径仍在持续着,一记记令人毛骨悚然的沾粘皮肉的“啪啪”声,一声声痛苦绝望的哀嚎,使得一部分围观者噤若寒蝉。
令徐忆兰无法理解的是:贾作人为什么如此热衷蛊惑红卫兵对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妇大打出手?如果说红卫兵们还太年轻的话,为什么像贾作人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要如此干呢?
徐忆兰实在无法在这个充满血腥气味的地方多呆一秒钟。于是她挤出人群逃也似的走开。但是那一记记的鞭打声也一声声痛苦的嗷叫声却久久地在耳畔回荡。
当徐忆兰来到天佑工厂所在地时已七点半了。这里虽不如大马路上的喧嚣繁杂,但特殊时期的气氛同样是浓烈的。
越是接近工厂,徐忆兰的一颗心越是浮躁不安,脚下不由加快了速度。快接近厂门时,左侧墙壁上的大标语一下攫住了她的心,身体骤然一抖,张大眼睛再次搜索那三个令她心悸的字。“天呐!”她脱口叫出了声,整个人像遭雷殛似的僵住了。
“罗天佑”这三个黑体大字明明白白地写在墙壁上,名字上面打了个红叉叉:“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罗天佑!罗天佑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最让她担惊害怕的事情,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降临。想到儿子遭了难,想到儿子必定遭受摧残,担心儿子会不会被人家打死,她心如刀绞。
此时的那条标语在她眼里变成血淋淋的,变幻出儿子受难的种种图像。她感到头晕目眩,虚汗淋漓。
为了不使自己摔倒,她一步步地向一根电线杆挪去,终于摸到了支撑物,她把头靠了上去。心如刀绞般地难受,她强忍住涌出来的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老天爷呀!为什么让天佑遭难呀!她在心中哀哀地想,哀哀地哭。
当她意识到身边已经聚拢了一些人时,她蓦然惊醒:要冷静,不能在人前失态。想到自力机器厂就在旁边,这里有天佑厂里的人,万一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又该生出多少事端加害天佑呀!她抬起了头,站直了身体,装出没事的样子,捋了把散乱的头发,从围观者中抽出身来,装着闲散的样子看大字报。
她想从大字报上了解儿子究竟犯了什么法?做了哪些坏事?但是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大字报上的字体显得模糊不清,她无法阅读其内容,只能勉强看清标题:《剥开现行反革命罗天佑的画皮》、《自力机器厂党总支究竟重用何等人》从标题上无法了解儿子犯了何事及今后有无可能缓解?弄不清事情的原委,她不甘心,她等待着自己不被注意时,到厂里去探个虚实。
待到大字报一点儿都看不清,自己不被注意时,她一步步走向自力机器厂,到了厂门口,她又茫然,该找谁询问呢?找厂领导?厂领导们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他们已经靠边站了。找天佑的师傅,或知己朋友?不行,别给人家招惹麻烦。还是到传达室探问为好。走到传达室门口,向里张望,里面没有亮灯,借着门灯的光亮,看见一位师傅坐在桌子后面收听着收音机里播发的两报一刊社论。
没容徐忆兰开口,那师傅问道:“同志,你找谁?”
“呃。。。。。。呃。。。。。。我找。。。。。。”徐忆兰因为胆怯而语塞。
就在徐忆兰犹豫之时,过来三个工人,其中一人与她搭话:“你找谁呀?”
徐忆兰鼓鼓勇气反问:“罗天佑现在在厂里么?”一段时间来,耳闻目睹许多人被活活打死,她首先急于了解的是儿子是否仍活着,然后再设法打听儿子的“罪行”。
不料,那几个人警觉地打量她一番后,面面相觑。刚才问话的人又开了口,可是这次却有了敌意:“你问的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现行反革命分子罗天佑呀?”
这句话好比一把匕首直插徐忆兰心窝,她觉得好痛好痛。她注意地瞧了那人一眼,不觉一怔,这不是天佑的一个好朋友么?怎么一下翻脸无情?忆兰很气愤,便冷冷地问:“他犯了什么罪?”
那个“好朋友”义愤填膺的样子,高声说:“他陷害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罪大恶极!”
“陷害?!”徐忆兰惊讶之极。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天佑这么一个平头小百姓怎么可能陷害毛主席呢?!
“他恶毒诋毁我们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他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好朋友”说到这儿,向围拢过来的人们扫了一眼。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观察人们对他这番言论的反应。徐忆兰顿然明白,原来他是在表现自己。
无耻!徐忆兰心中骂道。
“行了,行了。。。。。。”另一个工人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徐忆兰一眼,并且拍了“好朋友”的肩膀一下,“我们走吧。”
徐忆兰不再吭一声,她转过身子,艰难地离开了那里。
儿子遭此劫难,令她刻骨铭心地痛。自八月份以来,打死人的事时常发生,连想路上所见的一幕,实在令她不寒而栗。仰望天空,想与它述说积郁在心的种种苦痛,但是望到的是黑沉沉深邃的夜空,对她板起冷冷的面孔,令她心寒如冰。不知不觉凉凉的泪水滚滚而落。
她孤苦无助地走着走着,走到大街上,忍不住回首而望。那里有她的一颗心啊!她怎舍得离开!她一次次地沿着自力机器厂的围墙踟蹰徘徊,如同挣扎在无底的深渊。
罗大佑正好是在母亲去自力机器厂的时候,他从那里回家的。值得庆幸的是,他碰到了哥哥的师傅,他从陈师傅那里了解到哥哥出事的经过。
大佑到家后左等右等不见母亲回家。眼看都快九点了,他开始为母亲担忧,生怕灾祸接踵而来。他觉得应该去问问木匠叔叔,如果母亲真的出了事,他可能会知道的。到了外面没有看到木匠夫妇,回首看到的是r魊的窗户和紧闭的门。也许他们已经休息了,大佑这么猜测。他只好返身回到家里,再一次地拿起母亲给哥哥的留言看了一遍,心想妈妈会不会去找哥哥呢?她一旦得知哥哥被揪了出来将会怎样?他害怕极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想向母亲隐瞒实情,他已编好了谎言搪塞,说哥哥突然接到任务到外地出差去了。他不知道此种谎言能有几分可信度,但是他总想尽可能地让母亲晚一点了解实情,尽可能地让母亲多得到一时的安然,总之,晚知道要比早知道好!
家里只有大佑一人,他感到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悲哀、恐慌紧紧地伴随着他。过去家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有妈妈可以依托。妈妈快回来吧!他不时从外屋走进里屋,又从里屋走出来。从书橱抽出书来,但是他哪里还能静下心来看书呢!
他感到胸口发闷,深深呼吸着,不见缓解,于是来到门外,望着璀璨夺目的星辰,他叹了口气,慢慢向东面走去。到了四号门口,看到从里面透出的淡淡灯光,他感到亲切无比。啊!司马叔叔已经回来了。他思考着,是否应该把家里发生的不幸告诉他?
他既想向他倾述心中的悲哀,又怕给他增添烦恼。他知道司马叔叔的日子也不好过。特殊时期开始以来,他已被赶出生产处,集中到牛鬼蛇神劳改队劳动。
已有几天大佑都没见到他了,他很惦念着他,隔着竹帘的缝隙,他看到司马祺威正蹲在屋子中央洗着衣裳。
大佑走近屋门,朝屋里轻声唤道:“司马叔叔。”
司马祺威听到是大佑的声音,他仰起脸来朝门口看,见大佑已经掀开竹帘走了进来。他高兴地站起身:“大佑来啦,坐,坐,”他甩着两只湿漉漉的手问道,“学校的运动搞得怎么样?”
“校领导早已被集中起来劳动,工作组的领导职能也瘫痪了,现在是红卫兵左右学校的形势,而且他们内部也分裂了。”说到这儿大佑问,“司马叔叔,你没有再碰到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