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大佑学着哥哥的样子坦然作答。
“你们干什么去?”
“家里太热,出来凉快凉快。”
“青年人不向旧世界开火,却出来闲逛。”
“我们天天向旧世界开火,现在刚刚休息。”天佑和他们周旋。
那两人没再说什么便走开了。
兄弟俩如释重负般长长吁了口气,他们顺着马路往东走了大约100米便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把东西走向的河迎头截断。两河相交形成一个丁字形,跨过一座桥便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兄弟俩顺着这条路往北走便是北郊。走出好长一段路,发现脚下的弹子路变成土路了,路上的人也见稀少。
“我们到河边坐坐怎样?”天佑向弟弟暗示。
“嗳,”大佑会心地应了一声。
他们找到一个地方,并排坐了下来。这里已没了路灯,只有明月照射着水面闪闪发亮。兄弟俩同时向四周望望,看到附近没有其他人,他们的心才踏实下来。
“快行动吧!”天佑悄声对弟弟说,他自己也莫名其妙,运用的是秘密工作者常用的“术语”,兄弟俩麻利地把兜里东西掏出来顺手扔进河里。随后两人站起身,胡噜掉沾在裤子上的泥土,快步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兄弟俩感到一阵轻松,一阵欢喜,像是完成了一项惊天动地的伟业。
走着走着,斜刺里突然跳出来三四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什么出身?”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问。
见鬼,又碰到红卫兵了,兄弟俩顿感丧气。
“店员。”天佑仍像刚才那样回答。
“搜他。”一个声音在背后指挥。
“我们身上没有东西。”
“告诉你们,我们是红卫兵,我们要破除你们身上资产阶级的东西。呵,手上还有大手表呢!”
“小三子,少跟他们啰嗦。”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又在说。
兄弟俩同时悟出,他们遇到了“李鬼”。
“我们走。”天佑拽了弟弟一下,想脱身。
“往哪儿跑。”这群从阎府跳将出来的小鬼狰狞地扑上来,七手八脚又是摸衣袋又是捋手表。
寡不敌众,天佑的手表终于被抢走。
兄弟俩觉得懊丧,真是躲过了一枪,又挨了一刀。但是不管怎么说,最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完成,破些财也就不算什么了。
“碰到强盗的事别跟妈说喔。”
“我知道。”大佑回答。
儿子们走了之后,徐忆兰赶快把房契烧掉了,并把纸灰掺和在煤灰里。左等右等不见儿子们回来,她焦灼不安地在屋里走动着。
终于等到了儿子们,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成了么?”
见两个儿子点头,她才放心地抚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一下阴了下来,眼看着远处的乌云向这边快速移动。正在门口摘菜的木匠嫂,勾过头来朝隔壁屋里喊了一声:“大佑,要下雨了,收衣服吧。”
大佑一边应着从屋里赶出来去收自家的衣裳。这时,朱美丽也跑了出来。大佑踮起脚刚把自家竹竿从三叉棍上取下。就被朱美丽从身后猛推一把,竹竿从他手中脱落,正好砸在了朱美丽的脑袋上。
“小狗崽子,你想搞阶级报复啊!”朱美丽破口大骂,挥拳捣在大佑胸口上。
大佑一边抱歉一边往后退:“对不起,对不起。”
“我可不吃你这套。”朱美丽一边骂,一边解着恨地踩着落在地上的衣裳:“狗崽子,你们还想骑在我们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吗?告诉你,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运用时下最流行的语言,仿佛在讲演。
大佑一步步地退让,忍受着对方的辱骂和拳头。
“小狗崽子,明着不敢欺负我这个受苦人,就暗里打我,反了你了,你想造无产阶级的反啊!”
尽管大佑一再道对不起,朱美丽还是不依不饶,跳着脚地骂着,打着。
虽说朱美丽的句句辱骂刺痛了大佑的心,但是他仍采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对待面前这个不讲理的女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管怎么说,竹竿是从自己手里落下来,打在人家的头上了,让人家骂两句就骂两句,打两下就打两下吧,他是这么想的。
刚才发生的一切,木匠嫂全看在了眼里。她实在看不惯朱美丽的蛮横无理的样子。她把菜往地上一丢:“做什么?做什么?”三步两步地赶过去。
“做什么?做什么?”朱美丽转向木匠嫂撇着嘴学着她的苏北腔调,然后语调一转:“我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个小狗崽子。”说着,她跳起来还想打大佑。
“住手,不许你打人!”木匠嫂一把拽住朱美丽的一条胳膊。
“做啥?”朱美丽斜着眼珠瞪视着木匠嫂:“你要帮狗崽子打我呵!你看看清楚,你在帮什么人?”她见木匠嫂气红了的一张脸,心里有点打颤,“想想你的立场吧。”她不敢恋战,收下她的衣裳怏怏地离去,回到八号门口,她倏地一转身,威胁道:“我去找红卫兵来抄他家。”她使出了杀手锏。
“你找红卫兵来抄谁的家我不管,但是有一条你要记牢,坏分子的家也不能漏掉。”
见木匠嫂和她较起真来,朱美丽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对她来说,看抄家是件非http://。常有趣的事,尤其看打人更过瘾。但是要抄自己的家是万万不能的,皮鞭抽在自己身上她也会觉得疼。她真的无计可施了。张木匠夫妻都是红五类,没有一丁点黑渣渣。她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她又使出另一张王牌:“告诉你吧,我是红五类。”她在提醒木匠嫂。不过她的气势已经小多了。
“徐忆兰小时候在缫丝厂做了好几年,她是工人阶级!”木匠嫂一方面是说给朱美丽听的,另一方面有意让其他邻居也听听。她真心希望徐忆兰母子能平平安安渡过难关。
听到这儿,朱美丽不得不偃旗息鼓,悻悻然地撤退。
此时,一阵强劲的风刮过,带来大滴大滴雨点,这是豪雨来临的前奏。看热闹的人们一哄而散,各自奔回了家。
大佑沮丧地看着地上被踩脏的衣裳,他觉得特别窝囊,莫名其妙地弄出这场风波,是他所料不及的,也是不情愿的。
“快把衣服收进去吧。”木匠嫂已经帮他拾起了地上的竹竿。
“秀花阿姨我来吧。”大佑接过竹竿,快速地把衣服收了下来。两人一起往回跑。
当大佑刚跨进屋门,身后便传来泼水似的声响,密集的雨线斜斜地潲进屋里,门口顿时湿了一片。
大佑赶快把怀里抱着的衣服放进木盆,返身关好门窗。屋里很暗,他开了灯,准备把弄脏的衣服再洗一遍。
五斗橱上的座钟“当当”地敲了六下。糟糕,都六点啦,妈妈可别碰到雨。想到这儿,他披上件深灰色的雨衣,取出一把布伞,去接母亲。
一场豪雨洗礼着这座城市,街上像变戏法似的,人一下少了许多。大自然的力量同样不可低估,它卷走了喧嚣多时的噪音,除去雨的声响外,几乎感觉不到其他的声息。
听着雨珠打地的“噼啪”声,大佑觉得心中荡过一丝安逸,存留一片的欣喜。多么希望这一刻的好心境,永远永远地停留在心啊!
看到迎面有人顶着块小小的油布急急走来。“妈妈----”他认出了母亲。
听到大佑的声音,徐忆兰停下脚步,举目寻找。她看到儿子已经跑到自己跟前:“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的。”大佑撑开雨伞为母亲遮雨。
“你没事吧?”她慈祥地望着儿子问。
“没事。”
徐忆兰每天在外工作,心里总是惶恐不安,既担心自己,又牵挂着孩子。所以,当她下班回来见到儿子们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安危。
“你哥哥回来了没有?”
“还没呢。”
“红卫兵没到家里来吧?”
“没有。”
听到这儿,她暂且松了口气。
“妈妈,在厂里你没事吧?”
“没事。”
见母亲也平安,大佑也放心了。
“妈,给你。”大佑从母亲手里拿过叠成方方正正的油布,然后把伞交到她手里。母子俩人相依相随地回到了家。
等到晚饭端上了桌,不见天佑回来,又等了会儿,天佑仍没回来。于是,徐忆兰为长子拨出一碗菜来,用纱罩罩上。天佑为工作晚回家是常有的事,有时为了一个革新项目,几天几夜都泡在厂里,那时徐忆兰一点都不为儿子担心,反而为儿子感到骄傲呢!特殊时期开始后,情况就不同了,只要天佑晚回来一会儿,她便开始犯嘀咕,总是担心他在外面出个意外。因为看得多了,很容易联想到自己。直到活生生的儿子站在了她的面前,亲亲热热喊她一声“妈”的时候,她的一颗心才算放平。
有时,天佑见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就会跟她开玩笑,说她是杞人忧天。他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壮壮母亲的胆子。他告诉她,他会小心的,只是诸如厂里组织的游行、开批判会、写大字报的活动,他不能不参加。
徐忆兰自己不是同样被裹挟到各种政治活动中去的么!这是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有谁能够逃脱呢?
这一夜,天佑一直未归,徐忆兰也一宿未眠。第二天临上班去,她给天佑留了个便条,叫他一回家,就往她的仓库去个电话,报个平安。一天下来,没有接到天佑的电话,反而听了许多关于“失踪”的传闻,她更加害怕了,于是马上给天佑办公室拨电话,可是没人接。她决定一下班直接去自力机器厂去看望儿子。
初秋的白昼还是相当长,加上是个艳阳天,因此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色仍显得很早。下了班,忆兰迫不及待地直奔天佑的厂子。马路上的革命仍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满目都是红色的条幅,红色的油彩;到处是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身着绿军装的画像;到处可见墨汁淋漓的大幅标语:打倒XXX、砸烂XX狗头;到处是张贴的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到处是一支支毛主席思想宣传队在路边载歌载舞,演活报剧;扩音器里的喊声响入云霄。
徐忆兰无心浏览街景,只是匆匆赶路。她心里七上八下,眼皮跳个不停,有种不祥之兆笼在心头。
一辆66路公共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她加快脚步去追赶。当她气咻咻赶到汽车站时,车门却关上了,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它慢吞吞地开走。车站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探头向来的方向眺望,希望视野里早点出现公共汽车的影子,然而她却失望地收回目光,转过身子。当她闲得无聊时,目光便向周围扫描。
他看到了一位胖胖的,大约五六十岁的妇女,手中提了把扫帚朝这里踽踽而行。看上去他是位干部,头发被剪得乱糟糟的,她的脸许是浮肿显得惨白,她的衣裳显得不合身,而且皱皱巴巴。但是她的气质却不同一般,一眼便可断定,她是位落魄之人。只见她走到车站停了下来。
徐忆兰同情地望了望她,没好意思细瞧缀在她衣襟上的布条。而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目光移向别处。
不知不觉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随之歌声荡起: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它见阎王!杀、杀、杀,嘿!这是首红卫兵战歌,歌中溢满杀气。顿时满街被恐怖气氛所包围,让人心跳气短。
歌声一止,红卫兵已经出现在眼前。他们清一色卡其布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草绿色的挎包斜挎在身,腰间扎着咖啡色军用皮带,手臂上佩带着“首都红卫兵”字样的红绸袖章。徐忆兰还是第一次见到穿戴如此正规的红卫兵。
忽然,红卫兵停止行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车站。顿时,徐忆兰心跳如鼓。那位老妇似乎悟到大难临头,她警惕地注视着这一突发情况,并下意识地一步步向后退缩。徐忆兰也不由自主跟着老妇一起后退。
不料,她们的惊慌失措,更大地吊起了红卫兵的胃口。列队忽啦一下变幻成扇形包抄过来,把老妇和徐忆兰团团围住。他们威风凛凛地叉开半步站着,个个虎视眈眈。有的手已开始痒痒,迫不及待解下皮带,乜着被困之人,呼呼地把皮带甩得山响。
行人们纷纷聚拢,形成一个外围。
“什么事?什么事?”后来的人向圈里张望。但无人答话,人们怀着各种心态,观看活报剧的开演。
一个像头头似的红卫兵拿着皮带点了一下徐忆兰,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你俩是一起的?”
徐忆兰摇摇头:“不认识。”
“你的出身?”另一个恶狠狠地插上一句。
“啊。。。。。。啊。。。。。。”徐忆兰见这阵势,慌得不知如何作答,说公公还是父亲?她闹不清该算什么出身,权衡一下,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