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连连摇头:“哎呀,十几年前我都没跟她走,前年,她还想把我和家珍一起带走呢,可我一想到要坐两个月的船就怕了。”童曼芹接口说:“现如今坐船用不着这么长时间了。”
“现在都这么把年纪了,我哪儿也不会去了。”老太太又说:“你二姐信上说,家珍现在是满口的外国话啦!写信告诉她,中国人不许忘了中国话!”
“嗳,”童曼芹应着,“我们每次给她写信都是这么嘱咐的。”
“这就对了,”老太太满意地点头,尔后又说:“齐先生过几天就要回美国,有什么东西托他带的话,尽早给他送过去。”
林怀德问妻子:“带点什么东西好呢?”
童曼芹想了想说:“我二姐最喜http://。345wx。欢吃燕窝粥,就给她带点燕窝去吧。你说呢?”见丈夫没有疑异,她又问母亲,“妈,你说呢?”
“行啊,这么远的路托人家带东西,也就是表示个意思罢了,东西越轻便越好。”
“下午我们一起去南京中路怎样?”童曼芹征求丈夫的意见。
下午,童曼芹与丈夫一起到永琦公司购物,他们为二姐买了燕窝,又为女儿买了件上装。路过男士服装部时,童曼芹站住了:“喂,你也买一身吧。”
“我不要,我还有得穿呢。”
“你看你这身衣裳是什么年代的啦,还穿在身上!”她看中了一套蓝灰色的西装对丈夫说:“你瞧,这套多漂亮!”
林怀德从来都信服妻子的眼光:“嗯,是不错。”
“那就买一套吧!出来一趟不容易。”她怂恿着。
“先给你买了再说吧。”
“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我的衣服太多了,今天不打算买了。哎,你摸摸这衣料。”她又开始动员丈夫。
林怀德显然被说动了心,他摸摸衣料又端详了会儿衣服的式样,满意地说:“好,听你的。”
童曼芹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衣服在林怀德身上比了比:“挺漂亮的,怀德,你到试衣间去试试看。”
林怀德兴冲冲地进了试衣间。
童曼芹一边等着丈夫,一边欣赏着各色服装,她缓缓地走着,时时摸摸衣服的料子,或者看看标价,心里在盘算是否合算。正当她继续往前移步时,猛地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同时道了声:“对不起。”
童曼芹觉出对方的声音好耳熟,她的心为之一抖,是他么?她倏地抬起头来,目光急速地投向对方,捕捉她想见到的。她惊呼了一声:“罗正卿!。。。。。。”颤颤的尾音滞留在喉咙里,有些生涩。
“童曼芹!。。。。。。”他同样吃惊地唤着她的名字。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他们相互凝视足有好几秒钟,都想从对方的眸子里寻找他们所关心的一切。
童曼芹与罗正卿的偶然相遇,使得两人都很尴尬,早先的无拘无束早已远离了他们,看来,时间并没能稀释他们之间的那段情感纠葛。
虽说两年多来,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他们都在刻意地疏远对方,相互间断了往来,似乎一切都已淡化,变得遥远。但是老天却特意又把他们抛到一起,使得他们如此地贴近。对方留在记忆中的影像陡然间变得如此鲜活生动,他们同时感到心跳加快了。
喔!他还是这么英姿勃勃!他的生活过得怎样?他的事业顺利么?她的嘴噏合了一下,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怎么也理不出一句恰当的句子。她揉搓着背包的带子,显得局促不安。她想转身离他而去,但是双脚却不听使唤。
罗正卿见到童曼芹身体状况不错,很是高兴,心里惦念着林怀德于是说:“你好,见到你很高兴,”他见到她脸上浮出浅浅的微笑,于是又问:“怀德身体可好?”
“他已经能够上班了。”
“喔,那太好了。”他由衷地高兴,“我。。。。。。”他想说打算抽空去探望他,但终没勇气说出来。他曾几次去探望他,几次都从他家门口折回。他觉得应该知趣,不应去打扰。
只交谈了一句,又没了词,两人傻呆呆地伫立正那里,都显得手足无措。
林怀德喜滋滋地从试衣间出来,“蛮好,挺合。。。。。。”说了一半的话被他咽了回去。不远处,他看见妻子正和一位男子面对面站着。定睛一看,那位男士不是别人,正是罗正卿。他兴冲冲地想过去和他打招呼,刚一抬腿又犹豫起来,最终没朝那边去。
由于童曼芹与罗正卿的思绪太集中,感情太投入,竟然没有觉察距他们七八步之外的林怀德。
然而,他们脸上那些细微末节的感情变化却一览无余地被林怀德看在了眼里。他看到妻子望着罗正卿的那双痴迷忧伤的眸子,他的心阵阵发酸。她爱的是罗正卿!如今仍然爱他!他断言。她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为什么不退出呢?!这样下去,难道就幸福么?!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他审视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为了留住妻子,他恼怒、气愤,与妻子发生过冲突,以至造成严重后果,这样值得么?!为什么不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感情呢?!想到这里,他的心似乎平衡了许多,酸楚渐渐被消融了许多。他没去惊动他们,悄悄后退几步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虽说他已学会开导自己,但是再豁达开朗的人遭遇此种事情,心里仍摆脱不了被人抛弃,被人轻视所产生的愤然之情,痛苦更是不言而喻。但是,他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勿急躁,好好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那边的两位仍旧显得很不自然。当他看到她眼中濛上层水汽时,他无可奈何地微叹一声,不由自主地蹙紧眉头。他觉得应该早些离开:“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当她看到他动作生硬地返身走开时,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同时她又在暗暗责怪自己。她终于回过了神,想起了在试衣间试衣的丈夫。她朝试衣间这边走来,看到他双手托腮凝思。一种愧对于他的情感油然而生。从今往后,一定要好好待他,不能再伤害他的情感,他再也经受不起伤害了。他才是真正爱我的人,我是幸福的人,应该知足了!我真傻,为什么偏偏追求不属于自己的那份感情呢?!想到这儿,刚才那股浓浓的惆怅与烦恼竟然悄然隐退。她走到丈夫跟前轻轻地唤他:“怀德,衣服试了么?”
林怀德听到妻子对他说话,他抬起脸来怔怔地望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答道:“试过了。”他努力做到心平气和。
“合身么?”
“合身。”
一问一答,简明扼要,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当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又同时车开,双方心中都存了心事。
交了款子,接过服务生递上来的衣服,夫妻俩已无心再逛百货公司了。
“你还打算买点什么?”他问。
“没什么可买的了。”她淡淡地回答。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见她完全没了初来时的热情,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他不紧不慢地说:“既然没啥好买,那么就回家吧。”
“别,”见丈夫有些不悦,她马上说,“你喜http://。345wx。欢再逛逛也行。”她尽量去迁就他。
“不啦,我觉得累了,想早些回家休息。”
他的情绪为什么一落千丈?兴许看见我和罗正卿说话了?唉,总共也没说两句话,要不要对他解释?不能,她马上否定,这种事越解释越乱,反而他会觉得我有“此地无银”之嫌。真倒霉,怎么碰到罗正卿了!
再看一眼丈夫,确实显出疲劳之态,心想,他昨天刚做过一例手术,今天又出来逛百货公司,他的身体确实吃不消。想到这儿,她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
“没啥,只是有点累。”
“我们回家吧。”说着,她扶住丈夫的胳膊。
他本不需要人搀扶,然而他还是接受了妻子对他的关怀。
出了百货公司,林怀德轻轻把胳膊从妻子手里抽出来:“好了,我自己能走。”
“那么你先回家,我把东西给齐先生送过去。”童曼芹在街上截了两辆三轮车,夫妻俩分头走了。
童老太太见女婿一个人回来便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曼芹呢?”
“她去齐先生家了。”
“给你二姐买了些什么?”
“买了些燕窝,还给家珍买了件上装。”
“手袋里装的什么?”老太太好奇地盯住了林怀德手里的包。
“曼芹为我选了身西装。”林怀德把包递给了岳母。
老太太笑眯眯地取出衣服抖开比在女婿身上,左看右看:“好看,大大方方的,颜色也好,做工也考究。”
“嗯,”林怀德笑嘻嘻地说:“她是很会打扮的,很会搭配颜色。”
老太太把衣裳叠好放进包里:“和曼芹一起逛街开心不开心?”老人把他当小孩子似的哄着。她认为林怀德一定很开心。
林怀德“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老太太更高兴了:“我是最喜http://。345wx。欢逛马路,逛商店的,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多有趣,唉,我是老了,走不动了。”老太太叨叨唠唠地走到外面去了。
林怀德只是苦笑笑,心里说:应该很开心的,可是没开心多久,烦恼就跟着出来了!他真的感到很累,走到沙发前坐下闭目养神。可是他的心无论如何不肯安定下来,“神”自然无从养起。
他的脑子交替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
她仍念念不忘罗正卿,明眼人一目了然。再这样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地过下去?
唉,凑和着过吧,女儿都这么大了,再说,她对我还是蛮关心,蛮照顾的。她究竟还是我的老婆。
是你的老婆又怎样?人家只是在道义上履行职责罢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这么凑合啦?这样过有意思吗?
他微闭双目,斜靠在沙发上,不时用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他感到心烦意乱,便从沙发上站起来,“噔噔噔噔”上楼去了。
童曼芹回到家时,正好童老太太独自在客厅里坐着。她一见母亲便问:“妈,怀德回来了么?”
“回来了,他在楼上呢。”
“他回来的时候高兴不高兴?”
老太太疑惑地瞧了瞧女儿:“蛮高兴的,他还说你会挑选衣服呢。”
童曼芹脸上露出些许的笑容:“他没说不舒服吧?”
“没说,”老太太摇摇头,“我看他精神还好。”
“喔”童曼芹应了一声。
“怎么,你觉得他今天身体不好?”
“嗯,他说他有点累。”
“逛百货公司是顶累人的,不要紧,你尽管放心好了。”老人顿了顿又说:“你也累了,来,坐下歇歇。”她拍拍身边的沙发对女儿说。
童曼芹挨着母亲坐下来。
老太太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妈老喽,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别这么说,妈帮了我好大的忙呢。”
见女儿知恩领情,老太太满意地笑笑:“看到你们身体都好好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我的心里呀,别提有多开心啦。”
童曼芹心头一热,本来她还想把巧遇罗正卿的事讲给母亲听,现在她不打算提了:“妈,你只管放心,我们会很好的。”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童曼芹透过窗户看到晾在庭院里的衣裳,她起身去把衣服收了进来。
老太太看看天色不早,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她吃力地撑着双膝站了起来:“又该烧饭去喽。”
“妈,你歇着,等我把这两件衣裳熨出来,由我来烧,”她又说,“等我上了班,家里还得请个人来帮忙吧。”
“家里没啥事,不用请人,唉,请个合心的人也难呐!”老太太唠唠叨叨地去了厨房。
门外刮起了风,接着就是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天而降,劈劈啪啪打在窗户上。
啊,下雨啦,雨下得真快真急呀!童曼芹凝望窗外,她不由地想起了罗正卿。他结婚了么?像他这样的男子肯定会有许多女人追求,可能他已经结婚了。他会结婚么?为什么不会?她的思路总是在罗正卿的婚姻问题上打转。
大陆他倒是有妻子,可是有妻子就跟没有一样,其实比没有更让他糟心,嘿!替人家操什么心哟,人家结婚不结婚关你啥事!
林怀德从楼上下来:什么气味?他嗅了嗅鼻子。不好,有焦糊味。他来到客厅,看到童曼芹一只手按在电熨斗上在发愣。从熨斗下面发出的焦糊味。
她又在想他了。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听到丈夫一声重重的咳嗽,童曼芹方从“梦”中惊醒:“喔”地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提起电熨斗,然而为时已晚,那件绸衣已经印上了一片焦黄的烙印。她惊惶地瞥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