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学校动个动就〃统计无深圳常住户口的人口,.还总要求把手举得高点,以便看得明,数得清。点完之后,还要将名字复述一遍,以免有拉下的。最可气的是老师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简直是把无深圳户口的同学当作必须清理出城的〃三无人员〃。
一开学,原来班主任陈老师就统计过一次,像以往一样。欣然边做作业.边举手。她总故意装出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欣然,你也没有户口吗?〃陈老师有点怀疑。
这么一问,许多同学都回过头来看她,搞得欣然浑身不自在。其实大可不必,班上同学基本上都是外地人,平日里大家还常常开玩笑,把从西北来的叫〃孔雀东南飞〃.从西面来的叫〃一江春水向东流〃.从北边来的叫〃雁南飞〃.大家都是移民嘛,干吗又瞧个起人家呢?
陈明最不喜欢没有深圳户口的人。认为深圳治安有问题。都是外来人员搞的。什么小偷小摸、拦路抢劫等等十有八九是〃三无人员〃所为。深圳本地人有的是钱,绝不会去当〃三只手〃。
柳清也回头:〃你没深圳户口啊?〃
〃没有。〃欣然回答。她的户口还在上海。想当年。〃上海〃说出去多神气。多派头,如今不同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
〃好,放下手。〃老师话刚说完,柳清就附在欣然耳边说:〃没事的,要深圳户口还不容易,我二姐想出国,就嫁给鬼佬。现在已经人澳大利亚籍了。女仔只要靓就行了,你这么靓〃
柳清话没说完。就看见欣然瞪着她。便没敢说下去。她知道自己又说错活了。连忙解释道:〃我没恶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好办法,我……〃
〃神经病〃欣然骂道。
唉,没深圳常住户口的中学生!
〃也许不回上海。〃唐艳艳双服望着天花板,〃我爸说也许我的户口快过来了。〃
〃噢。
〃唉。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唐艳艳叹了口气,转问欣然,〃你呢?〃
〃不知道,我爸说他们单位今年有指标,可能可以轮到我们家,不过也很难说。〃
欣然后面那句〃不过也很难说〃纯属不愿在唐艳艳面前露出优越感才附带的。欣然知道自己家的户口迁移眼下可算是〃三令手指捏田螺〃这是妈妈说的。
〃这就好了。就是一时来不了。你也不用担心,反正你还小.还有两年才高考,而我却是迫在眉睫。〃
〃我们换个话题吧。〃欣然说。她觉得每次与唐艳艳谈话,都需要用〃户口〃这个话题做开场白,真没意思。
〃那就谈高考吧。〃唐艳艳还是双眼望着天花板,〃我不是为户口着急,就是为高考发愁,我现在的生活就这两样!〃
唐艳艳曾经说过,在高考前如果不能把户口迁来,她就必须回户口所在地上海参加高考。考上了大学——外省没法报考深圳大学,深大不向外省招生想随父母迁入深圳就不可能了。
唐艳艳的心情欣然很理解,来深圳4年,还没解决户口问题能不焦虑么。
〃你现在紧张吗?〃欣然知道这活间得多余了,但她一时找不到其它话题,又实在想换个话题。
〃我快淹死了!〃唐艳艳说。
〃快被卷子、书本淹死了!〃
〃你考哪所大学?〃
〃不知道,不过我思考海洋大学,跟海打交道。跟人打交道太没意思厂。你不懂,你才16岁——花季。而我们这个年龄被称为雨季。〃唐艳艳又苦笑了一声。虽然她比欣然才大两岁,却总是喜欢摆出一副姐姐对妹妹的样子。
〃那别人呢?〃
〃嗅,苏拉,你认识的,你还记得吧?〃
欣然脸一红。
〃你脸红什么,〃唐艳艳哈哈大笑。〃我又没说什么!〃
〃你好讨厌的。〃欣然撅着嘴。
苏拉,欣然当然不会忘记的。她刚来深圳那年念初二。就收到苏拉的一封〃情书〃。她很害怕,就告诉了父母。麻烦从此开始,妈妈找到他的班主任……幸亏深圳的老师比较开通。没拿苏拉怎么样。可欣然后悔极了,总觉得对不起苏拉。苏拉见到欣然,也是冷冷地板着脸……
〃他可能会被保送上深大,他活得多滋润,哪像我……对了,他向我借初中英语,你有吗?〃
〃我的书都借给你了呀!〃
〃再帮帮忙,向你的同学借。〃
〃我试试看吧。〃
从唐艳艳家回来,都已经下午六点半了。一到家,她就觉得气氛不对。爸爸十分委屈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妈妈则坐在另一头。
〃怎么了,爸、妈!〃
〃问你爸去吧!〃
〃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唉。〃
〃你说啊,说啊,也让女儿知道一下你是如何发扬风格的!〃妈妈的声音又提高八度。
〃欣然,〃这是爸爸的声音,〃我把户口指标让人了。〃
〃欣然,〃这是妈妈的声音,〃听到你爸说什么了吗?
欣然发出〃噢〃的一声,不知是表示惊讶还是表示怀疑,抑或只是一种回应。欣然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声是出内她的口,又加了一句:〃真的吗?〃
〃是真的。让给快退休的老李。〃爸爸电有几分歉意,〃老李马上要退了,如果再进不了户口,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就你积极,想当先进?想当劳模?那么多党员、先进工作者,怎么就你品德高尚!〃妈妈又气又急。
〃话不能这么说,领导有领导的难处嘛……〃爸爸总是很豁达。有一次爸爸去理发,耳朵被师傅刮破了,用一块小纸片粘着上血。一进家门.妈妈就看到了,问他怎么回事,爸解释说:〃……人家小师傅说了,她剃了那么多头,还从来没有割破过。〃妈哭笑不得,说:〃难道人家还会告诉你,这是我第九次剃坏了。〃
爸就是这么一个人,欣然想:完了,我大概得和唐艳艳一样,准备〃打道回府〃了。
〃你有没有力我想过?你户口没来,我也调不进来。这地方鬼政策,要男方户口来了才能考虑女方。好不容易盼到了,你却发扬风格了。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你不为我想,也应该为欣然和浩然想想。〃
浩然是欣然的哥哥,是爸爸和前妻生的,住在广东农村爸爸的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很少和欣然家来往,兄妹之间很陌生。父母也只是每月按时寄去生活费。但从今年9月起,妈妈不同意再给哥哥寄钱了,因为他已满了18岁。
爸爸还是可怜巴巴地坐在沙发的角上,手抱着头,像个小媳妇。
最后,妈妈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汇成一句话:〃你啊,就是太窝囊!〃转身下厨房了。
突然,欣然大声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话虽这么说,却不见得这么想。户口指标不是〃三个手指捏田螺〃吗?怎么,这只田螺还是从手里溜走了?如果真像妈妈所说,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那怎么办?欣然想到。不知哪一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就是明天,老师又要统计一下无户口人数,她又要举手了。深圳,现在不属于她,以后呢?
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去
哥哥来了一封信,主要内容是希望爸爸看在死去的生母份上,看在父子份上,帮他把户口迁到深圳。信写得很客气,好像是亲戚间请求帮忙。,也正是因为这种客气,更有一种压迫感。爸爸为此伤透了神。
浩然把许多事想得太简单,他以为深圳是遍地黄金。以为进户口是三下五除二的事。
爸爸是孤立无助的。
爸爸总觉得亏欠了哥哥很多。哥哥希望来深圳打工,爸爸连一张暂住证都办不到。没有暂住证、身份证、高中毕业证、未婚证、待业证等一大堆证件,工厂就进不了。爸爸一直希望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以了却多年的心愿。可这次……爸爸无可奈何地坐在一角发愁,不知如何向儿子交待。
〃唉,老谢,我们医院最近住了个大人物——公安局副局长,人蛮和善的,前两天刚出院。你看能不能请他帮个忙?〃妈妈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后,提了个建议。
〃这。怎么可以呢?〃爸爸一再摇头,〃不可以,不可以。〃
〃你这个人……唉,你这辈子……〃妈妈也大摇其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不开化!
〃送礼求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至今还不知道。〃
〃你以为这就清高了吗?别人只当你是傻子!妈妈急了。〃你现在在单位也算是顶梁柱,户口问题总归是要给解决的,找找人,提前一点,这怎么了?!我话说到这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儿子是你的,我不管。〃
爸爸是个自尊心极强、脸皮极薄的人。从来不收别人的札.也从不给别人送礼。无论多大的事,都自己顶着。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希望儿子回来,不要对他有这么深的隔阂。当初他决定来深圳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接近儿子,补偿十几年的遗憾。这件事,欣然妈妈说她不管,可欣然知道,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终于,爸爸决定星期日去一趟局长家,问欣然跟他一块去好不好?〃欣然讨厌这些,因为她只有16岁,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是一片阳光,不希望有任何阴影部分,但她很可怜爸爸,也同情哥哥,勉勉强强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爸爸是个公认的安分人,1983年,深圳急需一批科研人员。有人推荐他,他想换了地方,一切得重新整治,多浪费时间啊,便谢绝了人家的好意。1986年,爸爸妈妈到深圳迎接从台湾取道香港回大陆的外公,看到深圳建设速度,爸爸动心了,但是一想到自己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拉家带口的,很多麻烦,又犹豫了。后来之所以到深圳,却是因为评职称问题对全家人打击大大。一个40多人单位,仅有4个晋升名额。论学历、论工龄、论成果或者兼而论之,爸爸均应评上。可是结果却出于意外。妈妈愤愤不平,说,你的同学都已经是研究员了,你连个副研都评不上,知道的说你老实,不知道的以为你无所作为,这样的单位你还准备在那里吊死啊!妈妈当机立断,决定去深圳,爸爸还是犹犹豫豫的。妈说,去了深圳.离你父母儿子也近些……爸爸听了这话,才下定决心。可这回不像前两次了,不能马上解决户口问题。户口不能迁移进去,便牵连到一系列问题,诸如住房,煤气、入学等等,也包括浩然的事儿,妈妈老是埋怨爸爸不早几年来,搞得现在进退两难。爸爸面对着许多一年半载还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很伤脑筋。如果说头两回不来是个错,是个失误,那么后来来,是否又是个失误呢?
〃欣然,王局长刚出院,要懂礼貌。〃爸爸叮嘱道,但自己却一个劲地摇头。
〃老爸。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把指标让人啊!〃
爸爸想了想:〃有点后悔吧,不过……〃爸爸又想了想。〃如果时间倒回那一天,我还是会让给老李的。
〃为什么?〃
〃做人嘛……不能太自私。〃
欣然困惑了。爸爸是品德高尚呢,还是像妈妈说的〃窝囊,不敢竞争〃呢?欣然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越大,是非越分不清了,小时候,看电影、看书,她都能说出谁是〃好人〃谁是〃坏蛋〃。现在,对许多事物,都感到说不清。至少是不能一时说清。就像分不清天和海一样。也许海跟天本来就没有界吮于是欣然又多了一句口头禅:〃说不清楚。〃欣然想。也许这就叫长大。
这是一片高级住宅区。名字很美,叫〃恰心花园〃。住在这儿的人全是有些来头的。这个住宅区欣然在电视《希望之窗——中国深圳》节目里见过,今天身临其境,觉得比电视里还漂亮。王局长家就在这儿。
到了局长家门口,爸爸已渗出一头汗,连忙擦了擦。进了屋。爸爸先和人家寒暄着,一直不好意思谈主题。倒是人家问,有什么事?爸爸才开始讲,讲得有点语无伦次。讲究后,立即转移话题,生怕被人家当面驳回。
〃我爱人讲,你这病一定要注意休息。〃
局长没反应,爸爸也找不到话题,只尴尬地坐着,极不自然,突然用目光向女儿求助,欣然却装得全然不知似的避开爸爸的目光,将头扭向一边。
爸爸越发不自然起来,喃喃他说道:〃王局长,你好好养病,我们告辞了。〃
说罢起身,王局长也跟着起身,指着爸爸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放在茶几旁的一袋礼品说:〃你把它拿回去。〃
〃一点意思,一点意思。〃爸爸口上这么说,心里肯定不这么想。
〃拿回去拿回去!〃王局长提起袋子硬塞给爸爸。
〃也就是一瓶酒和一些人参茶而已。〃这瓶XO人头马和几盒美国鹰牌花旗参茶是专门为局长买的。
王局长半开玩笑半认真他说:〃怎么,还想让我再来次脑溢血,再住回医院啊?〃
爸爸就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手上拿着礼品,呈上不妥,收回也不妥,嘴角僵了似的,笑不是,不笑也不是。
欣然冷眼看着他们俩。看看爸爸那模样,笨拙、无所适从,不知所措,真是又可怜又可气。
欣然很失望。父亲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顿时消失了。她一直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