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底子好,输了液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乔箬终于谢天谢地,又问,“吃饭了没有?”
“吃了,庄小姐在。”陈伯忍不住发笑,脸上皱纹弯弯,“这多年我还没见过他恁乖的样子,跟只上了发条的小狗似的,庄小姐让他吃饭就张嘴,让他吃药眉头都不皱一下,还黏人……”
乔箬一听放了心,转过身瞪了姐姐一眼,“幸好我聪明,否则你怕是想活活逼死小焱。”
乔芸脸色不好看,但到底没再吭声。
病房内,刚让乔焱喝完粥,庄浅端着碗走出房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她看一眼来电显示,原本好看的脸色一瞬间敛尽,接起电话道,“我现在没空恭喜你高升,你也没必要特意打电话通知我。”
沈思安似乎料到她会是这种不耐烦的语气,靠在椅子上眉头都未动一下,说道,“你总是以最大的恶毒来揣测我的心意,却宁愿相信那些真正骗你的人。”
“我没时间听你打哑谜。”
“你父亲在监狱出事了,”沈思安语气沉静地对着电话说,“我刚接到的消息,他突然在晨练的时候晕倒,医生一到就发现胃出血,详细检查之后,主治医师初步断定是胃癌,中晚期。”
“你说什么?”庄浅握着碗的手一软,粥碗砰地一声摔碎在脚边,碎块砸得她脚踝一疼。
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中已经带着恍惚,“沈思安,你刚才说什么?”
“你父亲原本就胃不好,我在里面的时候,他常常进食都困难,拖到现在才出问题,已经算是情况好的了——”说着他声音一顿,似乎是想象到了她此刻泫然欲泣的表情,放软了声音道,“监狱里的检查设备不是最先进,也不一定就是胃癌,这只是初诊,还要等下周的二诊结果才能断定……”
“你说谎,他明明好好的,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都还好好的……”庄浅声音发抖,“你不得好死,用这种话来诅咒我父亲!”
“我没有必要骗你,我比谁都尊重你父亲。”
沈思安声音发沉,却清清楚楚,“你可以不信,但你父亲确实将你所有的事情都告知过我,是他教会了我在绝望中忍受失败,也是他让我有机会活着走出贺岗监狱——所以我才愿意一次次帮你,一次次给你机会,只是你却被乔家那小子耍得团团转!”
“你住口!”
“住口?”沈思安来了气,声音带着铺天盖地的怒怼,“庄浅,讲话要凭良心,如果这世上除你之外还有任何人期望你父亲好,那这个人一定是我,而不是乔家那个处处隐瞒你的臭小子!”
“你什么意思?”
“傻子,你真相信乔焱会替你父亲洗刷冤屈?”沈思安笑得冰冷,“这世上唯一相信秦贺云清白的人,只有你和我,唯一愿意真心帮你的人也只有我。当年判决你父亲入狱的*官,就是乔老爷子的得意门生,这点乔焱没告诉过你吧?”
“他一定也没有告诉过你,当时陪审团中的十二人,有大半都明里暗里受过乔家恩惠。”
“这不可能,”庄浅浑身冰冷,脑袋里炸开了锅,“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要问你!”
沈思安报了地址,挂掉手机坐回椅子上。
……
“监狱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喝了一口已经冷透的咖啡,他问和一庭。
“人还没醒,不过诊断应该已经不会错的了,胃癌中期近晚期,化疗得当的话,还能拖半年,只是其中痛苦……”
“行了,”沈思安迅速打断他的话,疲倦地掐了掐太阳穴,声音微哑,“监狱那边打点一下,等庄浅人来了,带她去一趟,别让人有机会近她的身,上次方苑那小子动了手脚在她身上放了窃听器。”
“方苑?”和一庭一惊,“那位还不死心!”
沈思安冷冷地扯了扯唇角,“命门被人掐着,秦贺云只要还活着一天,太多的人都不会放心。”
和一庭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但见他似乎没有再言语的意思,便讪讪地住了话。
庄浅半小时不到就赶了过来。
“你把话说清楚,我父亲到底怎么样了?这一切与乔家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就愿意信?”沈思安看着她此刻的表情:明明极致惊慌却还要极致忍耐,偏偏又丢不掉那份深刻进骨子里的娇软任性,令他无意识就心神一荡。
咽回到嘴边的嘲讽,他放软了先前硬邦邦的语调,“等见了你父亲,你想知道什么问他便好。”
和一庭送庄浅去的贺岗监狱。
监狱里的特护病房内,医生护士忙进忙出,庄浅手足无措地等在外面,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
“别紧张,喝杯水吧。”和一庭倒了杯白开水过来递给她。
庄浅魂不守舍地伸手去接,结果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半烫的开水浇在手背上,立刻烫红一片。
“怎么搞的,”和一庭吓一跳,连忙拉过她,“我带你去擦点药……”
“病人醒了!”这时有护士出来喊。
庄浅连忙抽回手,全然感受不到手上灼灼的刺痛,问道,“我能不能跟我爸爸说说话?”
和一庭点点头,上前跟门口的警卫员交代了什么,立刻有两个人过来带她进去。
……
冷冷清清的病房内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距离上次与秦贺云见面,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庄浅却仿佛觉得隔了多少年。
这个男人简直在以一种无法企及的速度衰老,就像是注定要在寒冬里夭折的树木,每一次经历风雪,都在死亡边缘徘徊,备受折磨。
“小浅,”看到她,他艰难地动了动插满针管的手,喉咙中发出含糊的声音。
“爸爸,”庄浅终于肯当面喊出一声爸爸,红着眼睛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哭,”秦贺云两鬓已可见斑白,面容比上次清瘦不少,眼窝带暗,两颊颧骨突出,使得他少了从前令庄浅所畏惧的威严。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用尽了仅有的力气,哑声道,“不哭了,小浅,爸爸想跟你说说话,乖,别哭了。”
庄浅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他,反复说,“爸,爸爸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让你出狱的!然后我们坐飞机去美国,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接受最好的治疗,再多钱都可以,我有很多钱了、我们有很多钱了……”
她语气焦急而纯粹,秦贺云湿了眼眶。
庄浅还在喋喋地说。
他乌青的手背看起来有些吓人,仿佛皱皱的一层皮搭在骨架上,此刻替她轻轻擦着眼泪,声音艰涩,“小浅,我们都明白,这世上有很多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很多用钱做不到的事。”
庄浅只是哭,重复说着一样的话。
秦贺云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犯错,错误各不相同,但有一个错太多人都会犯——认为金钱可以凌驾在权势之上。”
庄浅浑身颤抖地紧握着他的手,听着他沉沉的声音:
“所以人们就为了钱拼啊拼啊,争啊争啊,争豪宅,争股票,争市场,可是争到头来是什么?不过是从下贱劳工变成高级劳工,照样受人牵制,生死不能主宰。”
“是他们害了你,我知道是他们害了你,你告诉我,你告诉了究竟是谁这么处心积虑陷害你!为什么偏偏跟你过不去——”庄浅红肿眼大声质问。
“因为秘密,因为越是高不可攀的人,越是有着不为人知的恐怖秘密。”秦贺云说。
庄浅质问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浅,你过来一点……”
庄浅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将耳朵凑了过去。
……
三楼监控室内。
带着耳机的监听员一阵皱眉,眼神盯着监控画面,突然起身对身后的男人道,“首长,听不到声音了。”
“频率调高点。”
“还是不行。”
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一阵沉默,背着光,年轻的监听员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焦灼地等着命令,一边不忘紧张地观察着监控画面。
画面中,面带病容的男人正凑在女人耳边说着什么。
“把画面拉近,读唇语。”
“是,首长!”
监控室门口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传来:
“先生,您不能进去,您真的不能进去……”
“滚开!”
“对不起,您现在真的不能……”
“老子叫你滚!”
一脚踢开门口碍手碍脚的勤务兵,沈思安闯进来。
他轻巧地整了整着装,看到监控屏幕前的男人,笑着问好,“这么久没见,舅舅别来无恙啊。”
沈雨巍表情停顿了一两秒,然后示意监听员出去,等到监控室内只余下两人的时候,才开口道,“听说你进建设局了,家里很替你开心。”
“开心就好,我就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的。”沈思安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下巴搁在椅背上,瞧着监控画面中的人影,凉凉道,“舅舅好闲情啊,大老远地跑来,就为了干这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
“思安,”沈雨巍上前一步,肃冷的脸上表情有些异样,“你别怪舅舅当初心狠,你还年轻,木秀于林则夭,早早摔一跤未必不是好事,可以重头稳扎稳打地来过;如今只要你好好发展,三五年之后名正言顺进入中…央,有舅舅在,今后谁也撼动不了你分毫。”
“这些话你跟老爷子说过吗?”沈思安转过脸来看他,“告诉他你是怎样设计陷害自己外甥,又是怎样置小琮性命于不顾的?还是这其实就是老爷子的意思?”
沈雨巍沉了眼。
沈思安嗤笑,起身就走。
“是你自己当初拒绝了我的条件。”沈雨巍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思安,是你在心里记恨我,不肯如约履行咱们的约定,从秦贺云的口中套出‘吞噬者’项目的下落,你是自讨苦吃在这里待了三年!”
“约定?”沈思安声调一扬,眉梢眼角都是毒辣到快浸出来的冰冷,“要双方都同意的事情才叫约定,由单方敲定,单方陷害,最后再由单方甩出条件另一方被迫执行的——那叫威胁,舅舅。”
“我沈思安从不受人威胁。”
“思安!”
沈雨巍赶上来两步,两人齐行的时候,他突然怪异地说道,“有一点我忽略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你多的是机会接触姓秦的,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得到?还是你一直都只是在掩人耳目。”
“舅舅高估我了,”沈思安眼角余光都没留下一点,大步而出,“若我真能得到‘吞噬者’项目,从前也好,今后也好,不用担心,我会让你知道的,也会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沈雨巍脸色一变。
沈思安冷笑着出了监控室,临走的时候道,“别在庄浅身上白费心机,秦贺云不会将任何危险的秘密告诉她,她只是个单纯想见见父亲的女儿而已。”
“若我执意要找她麻烦呢?”
沈思安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那就别怕付出代价,我说得出做得到。”
……
病房内,父女两人都不复初时的激动,庄浅没有再流眼泪,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前,认真削水果,片刻,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父亲。
“尝尝这个,很甜的。”
秦贺云慈爱地看着她,摇摇头。
“我给你划成块?”她低声问。
“不用麻烦了小浅,”秦贺云接过水果放到一边的桌上,道,“我不能进食的。”
庄浅神色一怔忡,秦贺云连忙道,“输营养液也是一样的,还省了我的事。”
“恩。”庄浅重重点头。
两人一时无声,她突然挑起了话题说,“爸爸,我去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回来了,我觉得还是‘秦浅’比较好听。”
秦贺云有些疲倦,没有说话,只靠着枕头微笑看她。
庄浅又说,“因为改名字的事情,妈妈大哭了一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明明我以前就叫‘秦浅’,以前也没有见她哭……”
她眼神宁静,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微蹙着眉头似乎是真不解,等着他的解答。
秦贺云突然有些难过。
因为她此刻就像全天下所有的单纯小女儿一样,天真的以为,任何问题到了父亲的面前都会有答案。
可是有些问题真的就没有。
“小浅,我跟你母亲之间没有感情。”秦贺云握着她的手,目光深远,“但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你母亲恨我,却真心疼爱你,就像我真心疼爱你一样。”
“可是她报了警,当年报警通知警察的人是她,是她告诉警察军舰上有毒品……”
“你没有必要因此怨怼你母亲,罪魁祸首不是她,她做的所有都只是为了你,她不想受我牵连,更不想你被牵连,”
庄浅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您不恨她吗?”
“恨,但也只是恨她当年不择手段,让我误与她发生了关系,最后迫于压力不得不娶了她。”秦贺云看着她的眼光很纯粹,带着父亲独有的不可替代的神圣情感,说道:
“可是当她怀孕十月生产的时候,我心浮气躁地等在产房外,听着你的第一声啼哭……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原谅那个女人任何事,因为她给我枯燥沉闷的生命中带来了新的希望——你。”
庄浅含着眼泪笑,“你说谎,妈妈说她生产的时候你根本没来医院。”
“那一定是她在骗你,”秦贺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刻进她泪水迷蒙的眼中,回忆道,“她那时候晕了过去,被从产房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