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画风自成一体,老师的水平已经指导不了你了,技法也是为表现力服务的东西,你不用拘泥于老师讲的和书上教的,按你自己的想法来画。老师唯一要提醒你的就是题材问题,练习时可以随便画画,要是拿出去展览或者参赛就得注意了。”
郝老师对周晚晚说这些的时候非常无奈,可是这样压抑的社会环境,他们这些画画的太不容易了,这孩子有这么高的天分,他不想让她在这方面吃亏。
直到周晚晚来学校报到,郝老师才隐晦地跟她提过,上次那次全省绘画比赛,她的水平绝对可以拿第一名。可是全体评委却把票都投给了另一幅画,包括 他自己。因为那是入围的唯一一副领袖像。
历年来的规矩,第一名只能是领袖像。
周晚晚并没有因为自己成绩比同学们好而比别人少努力一点。来到学校,她才发现她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只他们宿舍其它三个人身上就有很多让她学习借鉴的东西。莫琪琪的用色大胆鲜明却毫不突兀,视觉效果冲击非常大;向秀清的布局无论怎么画都是最合理表现力最强的;刘芳在细节处理上细腻得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周晚晚觉得自己好像一堆积木,以前行成的东西还在,却在不断地完善和开拓中被打乱了,她要努力让自己建立起一个更完善给自己更多可能性的艺术殿堂。
这是一件非常需要精力和专注力的事,也是一件做起来能获得巨大的纯粹的快乐的事。所以周晚晚几乎废寝忘食完全忘了外物。
三周以后,当姗姗来迟的迎新联欢会终于开始的时候,周晚晚和她的同学们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要被迎的“新”了。
这二十多天,他们已经在这个学校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完全没有了作为“新人”的自觉。
“快看。又是那个女生伴奏,这一晚上她几乎伴奏了所有的歌!”
刘芳小声跟周晚晚几个嘀咕,她们在画室待得太晚,过来的时候自己班级靠前面的位子已经被混进来的师兄给占了。只能坐在最后面,礼堂太大,小小舞台上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小黑点。
“中文系七五届的宋秋雅,据说特备漂亮!”旁边的一个男生也跟他的同学在说那个女生。
有点小近视的莫琪琪冲舞台眯了眯眼睛,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趴在宋秀清耳边嘀咕,“再漂亮还能有咱们晚晚漂亮?!”
向秀清拍了一下莫琪琪,小声告诫她,“晚晚还是小孩儿呢,别乱说!你以为漂亮得全校出名是好事儿啊?”
周晚晚也去看那个一晚上都坐在管风琴旁边伴奏的女孩,她穿了一件珍珠灰的长袖连身羊绒裙子,简单流畅的设计,跟她高挑匀称的身材非常配。
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一个坐着的侧脸和弹琴的几个动作,高雅脱俗的气质却一览无遗。
就看这份气质和休养。也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
第二天在食堂,周晚晚几个终于近距离看清了这个已经全校出名的女生。
“晚晚,看!宋秋雅!”莫琪琪昨天回去非常不服气,坚持认为等周晚晚再长几岁,一定比宋秋雅漂亮,已经在潜意识里把她当假想敌了。一看见人家竟然还有点小紧张。
周晚晚望过去,看见了一个很显然不是宋秋雅却也非常漂亮的二十多岁的女人。
那人身材小巧,穿着朴素,却有一种一尘不染的整洁和利落,气质非常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冰冰的冷漠,皮肤苍白,五官却非常精致立体,是那种任何一个地方都长得恰到好处的漂亮。
她好像跟身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距离。沉默机械地吃着饭,大家也都对她绕道而走,好像她周围的一片区域是真空一样,在中午拥挤的食堂,她竟然能自己独用一张桌子。
“别看!脏了眼睛!”莫琪琪把周晚晚的头转了个方向,让她看宋秋雅。“看,她也就那么回事儿!没传得漂亮嘛!不过衣服配色挺好的。”
宋秋雅确实很会穿衣服,咖啡色列宁服里面露出白衬衫的领子,配上灰色裤子,没有出格,却给人一种处处精致妥帖的感觉。
不过周晚晚认为这个女孩子最大的优点不是会穿衣服,也不是多才多艺,更不是饱满的额头晶莹白皙的皮肤和漂亮的杏眼,而是她的笑容。
一看见她的笑,周晚晚就喜欢上了她。真是太美好了,只有内心纯粹得没有一丝黑暗的人才能笑得这么纯洁温柔吧?
食堂里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宋秋雅,她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注视,跟同学打好饭从从容容地坐下吃饭,没有一点不自在。
“他们全家是刚调到咱们学校的,她也是跟着从安大转学过来的,她爸好像是省里乐团的指挥,过年的时候不肯排《红色娘子军》,非要排啥勃拉姆斯还是啥斯的,说是调来当音乐老师,其实就是下放。宋秋雅也刚来咱们学校没几天。”
周晚晚几个一边吃饭,一边听旁边桌子女生的八卦,这才找到宋秋雅那一身气质和品位的源头,原来是省里音乐家的孩子,当然是他们这些小城市和农村出来的学生没法比的。
“她是谁?怎么大家都不搭理她?”周晚晚还是对那个一个人吃饭的女人好奇。
“告诉你别看就别看得了,那种女人说了我都怕脏了嘴!”莫琪琪敲敲周晚晚的饭盒,“你的鸡蛋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啊!”
周晚晚把自己的饭盒推给她,又用眼睛去问向秀清。
“回宿舍跟你说。”向秀清低声说道。
“那女的叫叶红茹,是咱们学校团委的老师,她不敢去教工食堂,人家往卖给她的饭里吐唾沫。”回到宿舍,向秀清果然跟周晚晚讲起了那个气质清冷的漂亮女老师。
“她以前也是咱们学校的学生,据说还是校花呢!现在是陵安工人造反派总司令的姘头!”莫琪琪的话就直接多了:
“刘卫东带着人在咱们学校打砸抢,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东西,打死了多少人,这事儿全陵安都知道!谁知道有没有她的份儿!她还有脸在咱们学校待!真是脸皮够厚的!”
刘卫东是陵安工人革命造反派司令部的总司令,当年陵安师专的校工。他造反的第一站就是陵安师专,六六年到六八年最混乱的那几年,他为了出战果表决心,几乎是把陵安师专祸害了个遍。
所有陵安师专的老师和学生都对他恨得几乎眼睛出血,可是谁都拿他没办法,他领导的工人革命造反派司令部已经整合了陵安县城里所有的造反势力,他们想找哪个单位的麻烦就能让你整个单位鸡犬不宁不能正常运转,谁都没有办法。
所以大家对他们都敬而远之,绝不敢招惹。当然这还是表面的手段,那些背后的下三滥招数更是可怕。
最初那几年有人因为不愤他们的所作所为在公开或者私下对他们表示过不满,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最残酷的报复。
自己受伤、致残甚至丢了性命的都算好的,很大一部分人被整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却没有一个可以讨回公道的地方。所以,这些年,大家虽然心里憎恨刘卫东,却再不敢说他一句了。
与那些憎恨相比,他的血腥报复更让人们忌惮。
所以他的姘头就成了大家发泄怒气的对象。这位叶老师在整个学校是被完全孤立的,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或者接触,大家都躲病毒一样躲着她。
她只要做任何跟人有关的事,都会受到报复,去教工食堂吃饭被吐唾沫,办公楼里的清洁工都会在她上厕所的时候往地上泼肥皂水。据说她还曾经被人趁着天黑推下过楼梯。
“你以后看见她躲远点!那么脏的女人还有脸活着!”莫琪琪严肃地告诫周晚晚。
“听说她还跟造反派司令部里的其它人睡觉,刘卫东可不止她一个姘头。在学校里装得跟什么似的,私下里脏死了!”中文系人多,消息也广,钱小玲才来学校几周就听了不少八卦了。
☆、第三三七章 麻烦
周晚晚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她生活的年代和这个年代的残酷。
前世今生,她几乎都是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对外界关注太多的人。只不过前世她是闭塞怯懦,今生是哥哥们故意为之。
只是,前世那个让全绥林县城的人都惧怕的造反派三大金刚今生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样,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相比于陵安谈造反派人人自危的局面,绥林好像一片世外净土,即使有几拨小股的造反派也都不成气候,更没能力做出在学校里捣乱甚至还养姘头的事。
看来,今生沈国栋能省点力气,不用去单挑绥林的造反派三大金刚了。
宿舍里八卦正说得热闹,宿管老师又喊周晚晚出去,“有亲戚找!”
莫琪琪很热心地跟周晚晚出去,据她的经验,来看周晚晚的肯定会带好吃的,就是上次那个最抠门儿的哥哥后来还送来了好几个好菜和一大盒卤蛋和卤豆腐干呢。
可是看到门口的三个女人,莫琪琪马上意识到,肯定没有好吃的让她沾光了。
周晚晚看到站在门口的三个人也非常吃惊。她先让莫琪琪回去,“下午我要是回来晚了,你帮我跟素描老师请个假,我回来就马上去画室。”
把莫琪琪支回去,周晚晚才深吸一口气,走向站在宿舍门口焦灼地等待的李老太太和李淑华母女。
李老太太应该是这辈子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里来,对一切都好奇又有点惧怕,站在门口缩手缩脚地一动不敢动,只是脖子转来转去地看个不停。
李秀华母女跟平时干净利索到哪都会把自己捯饬得赏心悦目的风格完全不符,李秀华的棉袄外面套了一件带补丁的蓝布衫。衣襟上还有一块黑灰,古桃更是穿了一件大大的黑棉袄,臃肿得要不是看清了她的脸,周晚晚几乎不敢认她。
三个人都神色焦灼慌乱,一看就不完全是从农村来到城市里的那种无所适从,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周晚晚皱眉,前天她回家。李老太太就坐在家里待了几乎一天。周阳几个对她的态度有点奇怪。还是跟平常一样热情周到,却经常会截下她的话头,不希望她说什么的样子。
周晨更是一直守在周晚晚身边。明显是防备着李老太太对妹妹做什么说什么。
周晚晚躲了个空问周晨,周晨指了指周阳没说话,周晚晚马上明白了,李老太太这又是来游说周阳相看对象了。
这件事她隔一段时间就会做一回。大家都尽量不惹她生气,也不搭茬。
周阳自己不想相看。他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能说什么?
前两年,周晚晚曾经试探着跟周阳提起过石云,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什么都没说。周晚晚就不敢再提了。
她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如果今生没有沈国栋,或者几年以后,她跟沈国栋分开了。任何一个哥哥表现出希望她结婚的意思,她都会非常为难。
她肯定会在乎亲人的感受。又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那真是一件想想就痛苦又为难的事。
所以她更不忍心去让大哥经历这种痛苦和为难。
后来的大半天,她都小尾巴一样跟着周晨,不给李老太太一点单独跟她相处的时间。
虽然知道李老太太说了什么她都不会答应,可是如果周阳知道了,一定会愧疚,会觉得因为他的事让妹妹被姥姥唠叨,她索性就不给李老太太任何说这件事的机会。
没想到,在家里躲过去了,李老太太竟然能找到学校里来。而且看看李淑华母女,他们要说的肯定不是给周阳找对象的事。
那天周晨的摸凌两可和家里几个人的闭口不谈一定是觉得有什么事没必要让她知道,或者是保护她不想让她知道。
可惜,她还是得知道。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她想躲都躲不过去了。
“姥,您怎么来了?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周晚晚走出门厅,来到李老太太面前。
“囡囡呐!姥没招儿了!只能来找你了!”李老太太干枯冰凉的手一把抓住周晚晚,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妈!你别哭,囡囡从小就懂事儿,她肯定不能看着你急成这样不管,你好好跟她说!”李淑华过来扶住李老太太的胳膊,没跟周晚晚打招呼。
周晚晚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周家那样的人家出来,她还有什么没见过的?如果要她选,她还真比较喜欢周家人那种直接野蛮的方式,至少大家都痛快淋漓了不至于这么憋气。
李淑华这是在干什么?拿七十岁的老母亲要挟十五岁的外甥女?真是够有出息的了!
周晚晚看看人来人往的宿舍门口,再看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都要站不住的李老太太,旁边还有一个煽风点火的李淑华和冷森森地看着她的古桃,只能先选择息事宁人。
“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