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感觉怎么样?”齐晓宁有意识站在了江慕槐的左边,用平常说话的音量问。
“和昨天差不多吧。”江慕槐回答得平静。
齐晓宁稍走远了些,又问:“现在,我说话,你能听清楚么?”
江慕槐眯起眼,说:“基本上能。”
齐晓宁迅速走到江慕槐的右边,“现在呢,能听清我的话么?”
江慕槐没有说话。
齐晓宁提高音量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有些模糊。”
“好了,现在推你去做检查,看看专业的报告怎么说。”
“是不是我的耳朵问题……很严重?”
“这个,要等报告出来才知道。不过,我现在估计你可能右耳的听力比左耳要差。先不说了,去做检查吧。”说着,齐晓宁推了个轮椅过来,“上来吧。”
江慕槐撑起自己的身子,想挪到床沿,可是,腰又开始不听使唤了。除了起身那一下,给了点力,现在酸软得就像不是自己的。江慕槐不动声色地又在支撑手上加了点力,可下半身由于腰不给力就是纹丝不动。江慕槐急得顺手就给了自己不听话的腿一下。
“你怎么了?是不是下半身麻木动不了了?”齐晓宁一边问,一边顺手就扶起了江慕槐一边的手臂。
“现在,能行了么?”齐晓宁是个瘦高个,所以尽管她的脸涨得通红,却还是没能将江慕槐拉起来。
“你等着,我叫人去。”
1分钟后,一个狱警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抱起江慕槐就坐到了轮椅上。在这个过程中,江慕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闭着眼,脸色死灰。
“不要这样。我看过你的病历,知道你的腰椎曾经骨折过,这些年来,你自己没有好好地保养它,它就会变得越来越不给力。所以啊,保养身体是很重要的。”在去检查室的路上,看着江慕槐一言不发,齐晓宁在他的左耳边轻轻说。
“我,会不会瘫?”江慕槐的声音异常低沉。
“从你旧伤的部位和现在的情况看,如果保养得法,应该不会。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太好。这段时间,你可能只能靠这个了。”齐晓宁拍拍轮椅扶手说。
江慕槐问了这句话就再没有说过话。进了检查室,也是一脸的沉默,任由检查医师对着自己的耳朵一番详查。
“我什么时候来拿报告?”检查很快就完了,齐晓宁在一边问。
“半小时后吧。这个很快的。”
很快,齐晓宁就把江慕槐推回了病房。
“我想回到床上去。”江慕槐突然说。
“你就在这儿坐会吧,长期半卧对你的腰不好。”看到一脸漠然的江慕槐,齐晓宁才惊觉自己现在站在了他的右边。慌忙换到左边,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了一遍,才看到面前的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坚持。
一时间,室内有些沉闷,齐晓宁为了打破这份沉闷,顺口问了声:“你病得这么重,家里人都知道么?”
话一出口,就看到轮椅上的男人脸色更加地惨白,手一下子抚上了胸口,这才知道自己问错了话,正讪讪地想也许他没听清楚,换个什么话来挽回时,那个男人却开了腔。
“我家里……没人关心这些。”语气苍凉,神情萧索。
“对不起……”
“没什么。齐大夫,我只是说一个事实。其实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也不是犯罪,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的这里,”江慕槐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再也没有梦想和希望!”
“江慕槐,你不要这么说,什么都会过去的。”
“你还年轻,你根本就不知道,很多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永远都过不去。”
看着面前这个表情沉重的男人,齐晓宁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突然变得有些酸涩,为了这个男人,为他的颓丧和苍恻。
就在齐晓宁思绪万千的时候,一个狱警走进了病房,他低声对齐晓宁说了些什么,齐晓宁点了点头。转头慢慢对一边依旧漠然的江慕槐说:
“看嘛,我就说嘛,一切都会过去。你的朋友和你的律师在外面等你呢。今天不是探视日,他们都能进来,说明他们下了功夫。就凭这份心,你怎么敢说你没有了希望?快收拾收拾,跟这位同志去吧。”
江慕槐浑身一抖,朋友?律师?是如风和大卫,还是其他人?他抬起头,眯起眼看了看齐晓宁身边的狱警,淡淡地说:“我可以问一下……我的朋友是哪一个吗?”
“一个叫斯羽的女同志。”狱警轻轻地说。
看着呆坐着不动的江慕槐,齐晓宁以为他没有听清狱警的话,连忙走进了他的左耳,提高音量,慢慢地说:“叫斯羽,是个女的。”
江慕槐的脸色迅速地变了,脸刹那间被痛苦所扭曲。他紧紧地抓住左胸的衣服,嘴不停地向外呼着气。
“你怎么了?早上吃药没有?”
江慕槐轻轻地摇摇头,抓衣服的手更加用力,青筋暴现,嘴唇也变得青紫。
齐晓宁迅速地解开江慕槐上衣的扣子,找到药给他塞进嘴里,一边对狱警说:“快,麻烦抱他上床。”
一番急救后,江慕槐的手渐渐放松。嘴唇的颜色也开始慢慢回复。
“看他这个样子,这会可能暂时不能见外面的人了。”齐晓宁拭了一把头上的汗,转头对狱警说:“只有麻烦你告诉外面的人,改个时间了。”
狱警点点头,转身准备走出病房。突然,他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回头一看,江慕槐正无力地望着他。
“怎么?”
“请……你……不要……告诉……斯羽……我……生病了。”
“那我还能怎么说啊?”
“你……就说,我……不想……见……她!”刚说到最后两个字,已经淡去的痛突然再次袭上胸口,他的嘴再度张开,呼吸声再度变得粗重。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可别再发病了。”狱警急急地说了声,挣脱了江慕槐的手,跑出了病房。
斯羽和杨大卫坐在接见室中。斯羽不停地看着墙上的钟。
“瞧你急得,又不是第一次见面。”杨大卫打趣道。
“大卫,你不了解,我现在真是又想又怕和他见面。我对不起他啊……”
“别这么说,慕槐不会怪你的。一会儿,等他来了,我就出去抽烟,你们啊,慢慢聊。王监狱长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他说了这个事,他说啊,你们可以不限时间慢慢谈。”杨大卫再度笑了笑。
斯羽不好意思地也笑了笑,眼睛再度看了看钟,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诗人为什么说等待的时间总是最长……”
斯羽的话被推门而入的狱警打断了。看到狱警一个人进来,室内的两个人都有些迷惑。
“对不起,1513号(江慕槐的监狱代号)不愿意见你们。”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狱警两手一摊,“他只是问了下你的名字。”他指了指斯羽。
“然后呢?”斯羽的浑身突然变得很冷。
“然后,他就说不愿意见了。我们这儿有规定,犯人不愿意见,是不能勉强的。”狱警生怕得罪王监狱长的朋友,又加了一句。可就是这句解释的话让斯羽的脸变得更白。
“他,不愿意见我……”
“斯羽,别难过,也许他有其他的事,也许他不舒服,也许……”
“不要说了,大卫……”斯羽低下头,“其实,这个结果我也想过。我……那样伤害他,他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斯羽,事情也许不是那样的……”
“我明白,我明白。”斯羽突然抬起头,转向狱警:“你们每周什么时候是接见日?”
“每个星期天上午。”狱警有些瑟缩。
“我会来的,大卫,每周都来。我不会放弃。总有一天,我会让慕槐知道我的心。”
转身,斯羽准备离开,突然,她的手触到衣服口袋里的一个东西,她急忙掏出来,递给一边楞楞的狱警,“这个,麻烦您交给他,就说是我专门拿来陪他的。”然后,她走出了接待室,背影怅然。
狱警看着手上的照片,一时间有些踌躇,这个,该不该先拿去检查下呢?
第八十五章 监狱病房内
狱警来到病房的时候,江慕槐正斜斜地靠在床上,脸上带着一份淡淡的忧伤。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狱警进来,江慕槐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紧张。
“你……怎么……跟她说的?”
“按你说的说的啊。说你不愿意见她呗。”
“她……怎么样?”
“没怎么样。跟你律师说,她会每周来。还说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她的心什么的。”
江慕槐的脸上突然变得激动,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一边的齐晓宁见状,连忙招呼狱警,“行了,行了。你出去吧。他可不能再激动了。”
狱警正准备走,突然想起手上还拿着那张照片,便走过去,交到江慕槐的手上,说:“这个,是那个叫斯羽的让我给你的,说专门拿来陪你的。你看看吧。”
江慕槐把照片举到自己的面前,眯起眼,费劲地看。照片上有三个人。当中的一个是斯羽,笑得甜甜的。她的左右两边还有两个孩子。因为眼睛眯得太凶,突然视线一片模糊。江慕槐急急地用另一只没拿照片的手使劲擦了擦眼睛,然后,把照片再拿近了些,鼻子几乎都触到了照片。没错,是两个孩子。差不多一样大,一般高。左边的是男孩,右边的是女孩。那女孩,几乎是斯羽的翻版,灵动的眼睛,小巧而挺直的鼻梁,小而薄的嘴唇……而那个男孩,那个男孩有着深深的眼窝,炯炯有神的眼睛,高而挺的鼻梁,线条极清晰的面部轮廓……江慕槐拿照片的手发着抖,一边抖,他一边摸着自己的五官:深深的眼窝,高而挺的鼻梁,线条极清晰的面部轮廓……除了眼睛中射出的光不再明亮,其他的,这个男孩脸上其他的东西不都是自己深深熟悉的么?甚至,那眼睛中发出的光,虽然自己不争气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但江慕槐知道那种光,那双眼睛中承载了太多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梦、憧憬、激情和希望……胸口处传来一波接过一波的汹涌,可是这些似乎不是熟悉的痛,而是,喜!可能么?上帝在剥夺了他所有的东西后,还会赐予他这么大的礼物么?
“齐……大夫,我想……请你帮个忙。”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什么?”
“请你……帮我……看看,这张……照片上……那个……男孩子……是不是……有点……像我?”
齐晓宁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病床上的男人,“不是有点,简直就像克隆的一样。是你儿子么?哦,照片后面还有字。”
“是……什么……麻烦……您……念……给我……听,好么?”
“和PETER、ANNA摄于2006年夏。”
“PETER、ANNA……我的孩子……”江慕槐的心突然被这种狂喜充溢着,胸口的痛似乎也被这种喜悦冲淡了。“快……拿过来……让我……再……好好看看。”
拿过照片,江慕槐使劲地眯起眼,从两个孩子的头仔仔细细地看到脚。“哎,多好……的两个孩子……两个……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末了,他小心地把照片放在自己贴身的口袋中,发出感叹。
“你的孩子,你怎么会没有见过?”
江慕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那股憋闷,低低地说:“因为……当年,我抛弃了……他们的……妈妈。”
“就是那个叫斯羽的么?”
江慕槐轻轻地点点头。他的手微微地抖着,胸口剧烈地起伏,脸上又开始出现青紫的颜色。
“你不要激动,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为了你自己,你一定要让自己平静下来。”齐晓宁看到江慕槐的情况又有些不好,急忙在一边安慰。
江慕槐使劲地做着深呼吸,让自己乱跳的心节奏慢下来,可是,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他的心似乎再也没法听大脑的指挥。胸口处的节奏越来越快,深深的窒息感紧紧地围绕在喉头处,呼吸成为一件很奢侈的事。
就在江慕槐以为自己快要晕眩过去的时候,一双温暖的小手盖在了自己乱跳的心上,力度不轻不重,节奏不快不慢,但恰到好处地安抚了乱跳的心。窒息感也渐渐淡去。江慕槐慢慢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齐晓宁正站在自己身前,她的手慢慢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刹时,一股久违的温暖的感觉包围了江慕槐。
“好点没?”看到江慕槐醒转,齐晓宁关切地问。
江慕槐轻轻地点点头:“谢谢……齐大夫。”
“没事,这是我的职责。”
“齐……大夫,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没有这么直接问这个问的哦。”齐晓宁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