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鸾呵呵地笑了起来,“闲云野鹤,偏得山中自在人;和衣卷帘听松雨,竹楼茅舍,但比瑶池地;丝琴不理抛书卧,吟风咏月,伴君独揽幽兰香。爹娘之间话并不算多,但心意相通,常常只需一个眼神,爹就知道娘下个动作是什么。幼时曾以为所有夫妻皆是如此,待得出了落霞双涧,见识了世态炎凉,才懂得父母间的鹣鲽情深,实非常人可比。”
“夫妻……”怀葑眨了眨眼,眸子里有些迷茫,“就像阿全和霜佳那样么?”
重鸾唇边的笑渐渐隐去,却未发一语,不置可否。怀葑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并未发觉他的反应,只是有些出神地叹着:“阿全瞒了霜佳下山找我,三番四次求我为她翻排命格,如此,也算是一番深情了罢。大哥,很久以前在清源山,我便知道他爱慕霜佳,毕竟那样美丽又聪慧的女子,云中村没有几个。那时心智未开,只模糊觉得心中有股幽涩之气,就算远远看上他俩一眼,都会闷闷地一天。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是倾羡。”
她搂得重鸾更紧,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一朵朵笑花在颊边盛开,“可是现在怀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了!”
重鸾背对着他,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温和地就像暖阳悄悄穿过云层,打在绿柳摇曳的未名湖上,明丽美好,化得开任何愁苦。
他缓缓地停了下来,直起身子,让怀葑从他背上滑落。
“大哥?”她面带疑惑,半仰着头斜斜看着他。重鸾转了过来,阳光从他的背面勾勒出挺拔的身姿。熟悉的男性气息压下,淡淡地带着一股茯苓的甘苦,轻缓地围住她全身,叫她怦然心动。
风微微地吹着,两人的呼吸交缠起伏。那些光点透过他的发丝洒下一片温暖,痒痒地在脸上轻抚,她沉沦着,但愿从此不复苏醒。
“怀葑,我们成亲罢。”
她猛地抬起头来,在他眼中看到了璀璨的星光。“爹娘行踪不定,无法为我俩定媒,在加上这几月你身子也不好,大哥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的俊脸微赧,稍稍将头偏过一边,“如今便要去到怀葑养父之处,大哥这几日老是在想,他老人家想是地下有知,定会为这个好消息高兴,不若请他为我们证婚如何?”
他解下颈间的璇光白玉,反手系到怀葑的胸前,脸更加红了,“大哥身无长物,也就这块玉有些意义,今日便赠与怀葑,作为盟誓信物,从此缘定,再不反悔!怀葑,你可愿?”
——你可愿?你可愿?一如当日体内药力挥发,她尚存一丝清明时听到的话,宛如天籁,宛如甘霖,宛如在永夜中的唯一亮光,即便就这样死过去了,她也不后悔来人世这一遭。
怀葑定定地望着他,澄澈的眼眸中泛着浓重的漩涡。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启唇:“好。”
他在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中听到了极不和谐的一个音调,却似山中洁净的清泉般洗涤去了胸中的所有烦恼。喜悦如潮涌般无法控制,他笑了,笑地云淡风轻,却是怀葑这辈子眼中能看到最清晰、最美丽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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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申时两人才到达云中村。村中景致与三年前一般无二,依旧是伴山的茅屋瓦房,檐下黄发垂髫相伴作乐,鸡鸭猫狗成群而憩,一派怡然自得的桃源风光。
怀葑深深叹了口气:“物是人非,想不到再次回到这里,我竟然是此般心境,未有伤心,未有害怕,唯存感慨。”
“过去种种皆已成为身后尘沙,再不必理会。你于此处的人缘寡薄,从前是过客,以后也只会如此。既已想开,便没有什么再放不下的。”怀葑点点头,同重鸾一道先往最近的阿全家去了。
云中村鲜有外客,重鸾和怀葑初一进村消息便传了个遍,远远来了不少人,有些是重鸾三年前行医救治过的,眼中依旧含着尊敬,却因怀葑之事而带了些许畏惧。有些却纯粹看热闹,想再见一见当年于众人手中救下不祥女子的人物。
几个眼尖的瞥见藏在重鸾身后的绝色女子,不禁个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视线黏着再也挪不开去。重鸾微有不悦,正欲开口,旁边的木门“吱呀”一下开了,走出了阿全、张爷和李爷三人。
此次拜访仓促,怀葑并无致信阿全,遂当他见到两人时面上不无震惊,但随即恢复了过来,露出异常激动的神态,朝着里屋喊道:“霜佳,赶紧出来,快来见过……见过小谢先生和……”
一个布衣女子缓缓从里屋走了出来,隔着篱笆墙可以瞥见她略显丰腴的体态,还有步伐中依旧带着的一丝少女般的袅娜。重鸾微眯了眼,认出了眼前的少妇。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略略明显的痕迹,三年的时光在他面前似乎成了形,有了质。
抑或是,翻排命格所带来的后果之一?
眼神拂过他们,她的脸上带起了笑,让重鸾记起了那年柳树下手握荷包、含情脉脉的少女。回眸弯唇,含着青山绿水的柔媚。“原来是小谢先生和怀葑哪,还不快请进屋。”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众人皆变了脸色,不可思议地盯着站在重鸾身边的怀葑。此时的她面容洁净,唇红齿白,除了墨黑的瞳没有光彩之外,可说全身上下无处不婉约娟秀,与众人印象中唯唯诺诺、话都说不清的那个痴愚小女孩判若两人。怀葑转过身来对着人群,施施然一福身,浅笑嫣然:“怀葑见过各位,问叔伯婶嫂安。”
“妖孽!”不知是谁私底下咕哝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大家扑捉。立即有人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更有甚者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如避蛇蝎。重鸾剑眉黯沉,眼中已露寒光,谁知手一沉,竟被怀葑拉住了衣袍:“早已无所谓的事情,大哥又何必理会。知道大哥心疼怀葑,就算千夫所指,怀葑亦甘愿。”
她低低地说着,面色平静如湖水。重鸾放下心来,忽略村人憎恶的眼神,拉起她绕过眼中含毒的张爷李爷便随着阿全进了门。三年未见,为何云中村人对怀葑的忌惮、厌恶有增无减?他望着眼前含笑并肩的阿全夫妇,胸中好似嵌入了块石头,沉重异常。
“小谢先生也不打个招呼,我们都未有准备,这可如何是好……霜佳,赶紧去隔壁借些蔬果荤腥来,好准备晚膳。”霜佳听话地答应了声,低着头转身出了门。阿全笑着继续说:“霜佳产后体弱,最近才恢复,我为了照顾她一直没有去狩猎,所以家里……你们俩可千万别嫌弃,今日可定要在我家用膳,让我们夫妻二人好好招待!”
他转向怀葑,面上有些尴尬:“霜佳不知你对我们的恩惠,但她温柔善良,小谢先生又救过我一命,怀葑便不要计较她的怠慢罢。”
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阿全赶紧道了个歉跑进里屋,门上的布帘也因他的匆忙揭开了一角。怀葑侧首而望,只见阿全正娴熟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轻轻地摇晃着,面上是化不开的温柔。
一抹小小的黑影飘过,朝着阿全迅速驶去。怀葑一惊,却来不及阻止那影子飘上阿全的肩头。它和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动,极其轻缓。
她生生压制住上前的冲动,可是胸中的疑惑、怜惜仍忍不住陡然涌出。她只觉得额间隐隐地烧灼起来,像有什么东西要烙下一个印。胸口传来凉意,怀葑下意识伸手握住了璇光白玉,任凭那股清爽之气透过手心延入肌理,最终舒缓了额上的焦躁。
她又看了眼抱着孩子幸福笑着的阿全,默默地低下头去。
第十六章 誓愿
——是什么让你那么眷恋,即便来世仍带着前生的记忆,忍受阳间煎熬之苦,也要徘徊在有缘人的身边,放弃轮回,落为荒魂?你不悔,当真不悔?
山间微风徐徐,绿树葱芒,鸟啼婉转,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丽景色。霜佳远远地站着,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山崖边负手而立的重鸾。
崖下含着水汽的清风涌上,扬起了他宽大的衣袖,发出飒飒的声音。他的长发被卷起,抛落,在空中凌乱地飞舞,他却不动如山,若有所思——这样异常的安静与环绕在他四周嚣张的气流格格不入,强烈的对比如钉子一般扎在霜佳的眸子里,痛得她眼神有些模糊。
这样丰神如玉的男子。想不到这几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窥不破。
重鸾缓缓转过身来,眸光投在她身上,令她猛地一颤,脸微微发起烫来。黑曜石般的瞳孔与那年第一次见到时并无二致,如此熠熠闪烁,明净地能把黑夜照亮。她有些心虚,就像被他看透了残破的自己,有些拔腿逃走的欲望。
“是霜佳呵。方才同阿全说过,重鸾自上回造访便难忘此处美景,驻足欣赏一番别处看不到的山水风光,待晚些时候我自会回去,如何又劳烦了你来?”他嘴角弯弯,笑得那么让人心动。
霜佳低着头,轻轻道:“阿全和怀葑说着话,我插不上嘴,出来吹吹风。”
“哦?”重鸾挑了眉,面上依旧挂着淡然的浅笑,霜佳却没来由地心中一紧,只听他道,“其实霜佳不用回避什么,阿全忠厚老实,单凭他又如何瞒得了你任何事。”
“先生说笑了,阿全哪里会有事需要隐瞒我。”她眨了眨眼,依旧垂首敛眸,娴静非常。
“以霜佳之智,又岂会不明白。”他并没有很在意她的口是心非,却也微微露出不耐。他将头偏过一边,看着对面山头上一道洪波奔流,突然静默下来。
两人之间就这么站着,良久无话。山崖上的水汽浓重,山风都要比林间凛冽地多,霜佳觉得身体肌肤寒冷异常,她的心好似被扔进了极北的冰洞之中,冷到了每根筋脉,每根血管里。
“夜了,霜佳不如与我同回?”他叹了口气,眼中终闪过不忍,解下自己外套为她披上,“若是冻出病来,怎让我向阿全交代,怀葑那傻丫头又该着急了。霜佳也该珍惜自己,不要费了那么多人的苦心。”
她蓦地抬起头来,眼中交杂了一片怨怼、感激、无奈……矛盾至极,看得重鸾又是一声叹。
“果然是你泄露了我和怀葑的踪迹。”他的面色平静无澜,她却看到了底下酝着的汹涌波涛。
以云中村人的忌讳,没有人会在乎他们俩的行踪;长平和关老爹向来与他有书信联络,却从未提及吴洵归一字半句,所以也不可能是他们。那便剩下了熟知怀葑的阿全,他心无城府,又爱妻情切,被霜佳看穿也是情理之中。
“你所做的该远远不止这些罢,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重鸾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一如既往地温和无害,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感情来。她低低地笑了起来,渐渐大声起来,最后只能蹲在地上,抚着肚子免得笑岔了气,眼中却隐隐闪着泪光。
重鸾静静地站着,心中却无法漠然看待这一切。因果生缘,因果皆缘,他可能无权置噱她的做法,但为了怀葑,他不想霜佳再错下去。他望着她立直了身体,姿态中还带着少女时的风华。她的眼角含讥,薄唇却勾了起来:“当年三赠荷包不果,霜佳可是很不甘心呢。”
话音刚落,却闻得重鸾冷笑一声,口中蹦出的字冰凉没有温度:“若真是如此,霜佳便太小看自己了。”
云中村遗世独立,在清源山外没有任何人脉,这也是为何当初关老爹差点客死他乡的原因,遂村民们轻易不可能离开这里。怀葑是个特例,她一来不为众人所容,二来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在他引领下离开清源山也无可厚非。
村中人少见外客,三年前他初来时,村人都敬他礼让恭谦,人又是温润如玉,怎能不勾起怀春少女的一片情动。只是那般的思慕也只是年轻时的憧憬,寄寓了每个女子对于爱情的渴望,但现实摆在眼前,又有谁真的会摒弃自己的生活,随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远走他乡?即便能干美丽如霜佳,脱离了云中村也只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介平凡女子,何况重鸾无意于这里任何一人,她再怎么想脱离云中村到外面的千千世界看一眼,也不该以这种方式。
“也罢。”他松开了目光,轻轻叹道,“霜佳,你是个好姑娘,有着深爱自己的丈夫,现在还有了可爱的孩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些更令人羡慕,我与怀葑,过一日算一日,不知哪天她便会离我而去,所以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每寸光阴。霜佳,你不明白,外人如何说三道四、横眉冷对,我和她皆不在乎,这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意见。何况,我与她已有婚约,即便村人看我们如同魑魅,那又如何?”
她闻言惊得怔在当场,结结巴巴道:“你……当、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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