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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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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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什么歌伎,根本就是成了粉头。这倒也帮了谢舜珲的忙,他落第的时候,他娘倒像是松了口气:“也罢,你还记得蕙娘她爹么,考中了又能怎么样,荣华富贵,梦醒了更难看。还不如留在家里太平。”后来他彻底断了考试的念头,专心做他的野鹤。听戏,吹笛,画画,搜集各种珍本,四处云游,结交一班同他一样日理万机的闲人……谁都知道他文章好,于是他也去县衙里做过刀笔吏,替自家和朋友家里的佃户以及周围的商号写过诉状,他们那里的县令整日盼着能遇上谢舜珲写的诉状,读完了只觉得满口余香,案情倒真在其次。他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倒是一心想做个敦促夫君出人头地的女人,只可惜,错嫁了一块朽木。她常常会在他计划着下一次出游的时候躲在房里哭,明明就是哭给他看的,却硬要做出一副暗自垂泪的样子。就等着他询问,然后便可以掏心掏肺地劝说他要懂得上进要接着去考功名,做人风雅是没有错的可是不该把光阴都虚掷在消遣上,不是她贪慕着夫贵妻荣,而是旁人都会觉得是她不懂得辅佐夫君晓以大义,会背上不贤良的恶名……

后来他终于学乖了,当她端坐在那里哭得胸有成竹的时候,他便视而不见。渐渐地不常回家,在勾栏酒肆之间,倒是赢得了不少名声。他以为过上几年,她会看清他绝对不会再去考科举,认命了就好了——但是他没想到,女人就像是植物,即使死心也不过是一个冬天的事。明知毫无指望的期盼必定会在某个有阳光的时刻复苏过来,这种期盼在她脸上立刻化作绝望,来折磨他,就像朝露必定会消失在太阳底下。她的确是不再提科举,但是她寻得到别的由头来垂泪一番,一点一点地精卫填海:比如他不那么在乎儿子的功课,比如她娘家堂弟在谢舜珲的指点下顺利地考上了生员令她感慨岁月如梭……甚至是当他在书房里独自喝北方买来的烧酒——她坚信烧酒有毒,并且她的夫君怎么可以如此迷恋这种下等人才喜欢的味道,所以从那以后,在她面前,他只喝扬州雪醅或是女儿红。他十六岁那年娶了她,快二十年了,她做得到在他们共同生活时的任何一处细节上按一把,就能精确地点到穴位,提醒他的失败和不务正业。这也是一种令谢舜珲叹为观止的技能。也不是没有人劝过他纳妾,他不肯——女人都一样吧,即使是一个不盼着他出人头地的女人,也必然会在别的事情上对他怀着某种他永远无法满足的希望。他和她们的希望之间,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怎样他都是个负心人。

十二年前,蕙娘回来了。她跟着休宁人唐简——一个替她赎身的恩客回到了徽州。对蕙娘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着落。只是没人想得到,她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重归故里。起初,唐简并没有将她带回唐家大宅去,而是安置在了休宁城中的一处僻静小院里,随后要在这别院中宴请一些旧日的朋友。谢舜珲的舅父曾与唐简同一年中过乡试,所以舅父也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接到过唐简的帖子——他跟着舅父同去,他就是想知道,蕙娘看起来过得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同唐简的故交们打招呼。明眸皓齿,双眉入鬓——真该有个人提醒她,这种画眉的习惯只怕是教坊里的,此刻住在别院还好,若是正式进了大宅的门,还这样画眉,只怕唐家的老夫人会有话说。当然,这话不是他能讲的。他已完全无法把记忆中那张小姑娘的脸跟面前的她联系起来,他只看到一个装扮娇艳,举止却含蓄知礼的妇人,脸上有种凛凛的秀丽,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曾经从她的眼神里狠狠地碾过去。他没打算跟她相认,她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五哥哥。”——看来他娘还真没有撒谎。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她便跟着唐简回去大宅,拜过了老夫人和夫人,正式进了门。那眉毛究竟有没有落下话柄,不得而知。十二年间,家乡的亲戚们全都避之不及,只有他去唐家看过蕙娘好几次,他不想让人们以为这女人已经没了娘家——眼看着蕙娘浑身上下的装饰越来越朴素,不过神情倒是日益舒泰了,尤其是在渐渐负担起管家的责任以后,那一身运筹决断的做派怕是在教坊学会的,时常令他看了窃笑。唐氏一族在邻近几个县算是数得着的,可是唐简家的这一支真称不上富裕,跟原先蕙娘的娘家和如今的谢家都没法比,不过好在唐简这个进士算是整个家族的书香与根基,族中规定,那几支经商为主的富裕支脉,每年须得给他们家一笔分红。唐简性情虽有狷介的地方,但懂得宽厚待人,叫谢舜珲也跟着放了心。

谁都知道唐简为什么离开京城。那套在偏远蛮荒地方染上沉疴的说辞,最多只能骗得过他家的仆妇。徽州的男人,即便不入官场,大都是走南闯北地经商,商号开得满天下,真正的世面见多了,便也懂得——再金碧辉煌的大场面,也躲不开那些江湖人情的小道理。唐简刚入翰林院的时候,初出茅庐,少不得仰仗朝野间根基深厚的人的提携。若是提携他的人阴沟里翻了船,唐简自然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彼时朝中,是元辅张居正的天下,唐简的恩师据说是为着什么税赋的事情冲撞了国相爷,暗自角力了几年,终于败下阵来。紧跟着,唐简就被派到北边的边陲做县令,他自知无力回天,借口养病,辞官返乡。——即便周围人的推测有夸大的成分,事实大抵还是循着这个谱儿,错不到太远的地方去。谢舜珲清楚,他不想再接着考功名,不是因为真的生性散淡,而是因为恐惧。

这是他的妻子无论如何不可能明白的。

不,他倒不是觉得男人的事情用不着跟女人解释——除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不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真有什么天壤之别。天下之大,不过只有皇上一个男人。满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脚下,还不是个个都像怨妇。都说为着江山社稷,不能说全是假的——施尽浑身解数以博得皇帝的信赖倚重,战战兢兢地证明自己的忠肝义胆,皇帝偏听了佞臣便声泪俱下乃至以死明志——史书里早已写尽了所有这些阵仗,仿佛真在竭尽全力跟天子一道演一出《长生殿》,只要唱好了天子身边的那个旦角,江山社稷从此就安稳了,就成了一只千年老鳖,为他驮着坟前那块碑。反正那块碑上,镌刻的都是煞有介事的文字,他们在朝堂上被当众褪下裤子廷杖得血肉模糊的事情,是不会写出来的。能在天子面前做成男人的臣子,千百年也许有那么寥寥二三人,但是谢舜珲不可能。这些话,岂止是不能告诉他的发妻,谁也不能告诉,只能烂在肚子里,天知地知。也只有天地,不在乎江山究竟是谁的。天地有大美,想不起来追究这么无足轻重的事情。

他家的大门终于浮在了石子路的另一头,替他驮着书的小厮语气还有点不舍:“谢先生一定要常来咱们府里串门呀,谢先生这一走,还真觉得府里没什么意思呢。”这帮油腔滑调的孩子,倒是会讨人喜欢,他自然是痛快地打赏了他,让他回去的路上自己买酒吃。

回到自己家,他一向睡在二楼的书房。书房就是有个好处,进来添茶倒水的丫鬟会告诉妻子,说他在看书——他身旁的每一个丫鬟都是妻的耳目。他想象得到,她听了之后会撇撇嘴,道:“不过是看那些没用的闲书罢了,又不钻研什么正经学问。”不过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对“书”这样东西总是存着点本能的敬畏。至少知道他看书的时候,她不哭。

在家里的日子,常常能收到蕙娘的信。蕙娘总是需要一个唐府之外的人跟她闲话点家常,更何况,他们如今已成同盟。蕙娘的字不算好,不过讲起事情来倒是语句活泼,事无巨细都津津有味:云巧在六月末诞下了一个哥儿,乳名当归,上苍保佑唐家终于又有了儿子,只是这苦命的遗腹子此生没机会看见父亲;川少爷的新妇脾气委实古怪,跟府里上下都相处得不好,并且眼里没人,对夫人的态度也一向冷淡,也不知道娘家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教的;上一次他给老夫人泡的那种药酒的确管用,老夫人最近安静了许多,若以后再得着什么好用的偏方千万记得写给她;他临走前提起过汤先生写的《紫钗记》,终于想起来她的确曾经看过,只是另有一出戏的名字叫《紫箫记》,她混淆了二者所以一时没能想起来,汤先生以后若是再写了什么,要告诉她;夫人的身体最近不大好,让人担心,连翘那丫头伺候得倒是周到把她调来夫人房里是对的……好几封长长的信,提及令秧的,却只有这短短的一句“欠安”。

他明白,蕙娘也不知道,提起令秧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

头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这位夫人是从王江宁的七绝里走下来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就是那样的少妇,脸上还有的天真烂漫像蝴蝶那样绚烂地扑闪过去,即使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寡妇,即使她眼睛里全是哀伤和惶恐——她本人还是那抹陌头杨柳色,挡都挡不住的亮光。那一瞬间他心里其实在想:唐简虽说官场失意,可在“女人”这回事上,倒是占尽了风光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娶到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人更令人艳羡的?

掌灯的时候,他刚刚看完蕙娘最近的一封信,这封很短,也许是写了一会儿便被管家娘子打断了,之后也没心思接着写,便草草收尾拖人带了出去。只说新添的小哥儿当归真是乖巧煞了人,夜里都不怎么啼哭,好像知道带他的人不易,从出生就懂得给别人行方便。最令人担心的依然是夫人,大夫总是怕她会滑胎吩咐尽量卧床,她便像个绢人儿那样整日躺在被子里就像是没有声息,话也几乎不说,大夫又说是忧思郁结住了气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估计这一次拜托的信差耽误了,看看落款的日子,从休宁送到歙县来,竟然耽搁了二十多天。

他的书童静悄悄地自己进来了,谢舜珲并未唤他,不过他从不会因为这个怪罪。听得出,轻轻的脚步声停顿在那嵌螺钿的座屏旁边。他头也没回,笑道:“锄云,你这孩子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倒像只猫。”

“锄云这名字还是先生给起的呢,只怕以后用不上了。”这声音淡淡的,把他惊得猛然回头,锄云端着盏灯,站在阴影里。这孩子向来清瘦,灯光把他白皙的脸映得暗了,却益发显得嘴唇红润。

“什么意思?”他冲他挥挥手,“你靠近些啊。”

“先生一去一百多天,也不带着我,怕是用不到锄云了。”他将灯放在了炕几上,自作主张地在卧榻上坐下了。

“不要总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他蹙了眉头,把笔搁在那方传了很多代的龙尾砚上,“我到表妹家里是去帮忙的,中间还办了场丧事,人家家里剩下一屋子孤儿寡妇,凄凉得什么似的,带着你岂不是叨扰人家,没这个道理的。”

“我是来跟先生辞行的。”锄云幽幽地看着他,“先生不在的这些日子,太太要打发我走。我也明白,太太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生前脚出去,太太后脚就撵我。是我百般叩头央告,说我只想等先生回来以后跟先生辞了行,太太才准了。昨儿晚上太太又说了,先生回家已经有些日子了,我若再不走就差人捆着我出去……”两行清泪终于挂在锄云清秀的脸上,身子一滑,就顺理成章地从卧榻上跪到了地上去,“侍奉先生一场,是我的福气。只盼着先生能记得锄云,哪怕此生不复相见了,锄云走到哪里都为先生祝祷着,求菩萨保佑先生平安康健。”

他把茶杯盖子重重地掷到桌面上,盖子被震得打了个旋,磕飞了一个角,像是魂飞魄散了。锄云伸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先生快别这么着。叫人听见了传到太太耳朵里,锄云可就罪该万死了。先生不用替我担心,太太给了我盘缠,我给家里去信说是我自己要走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到锄云面前,蹲下道:“你起来吧。”

锄云眼睛通红地笑了:“先生,你这样蹲着,我倒起来了,成什么话?”笑着笑着,又悲从中来,深深叩了个头,泪珠滴在地板上圆圆的两个水印,“锄云从此别过先生,出了这个门,往后‘锄云’这两个字便再也没人叫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敢再看匍匐在那里的锄云。他对类似这样的场面原本就是刻骨地厌恶,看到锄云的眼泪在地上滴出来的那几颗圆印子,他不知为何,不忍踩着它们走过去,可心里看着也觉得有种类似肮脏的不舒服。他听见锄云已经起了身,在理身上的衣服,布料抖动的声音闷闷的。他问道:“你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到明州去,我舅舅在那里做木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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