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瀚的语速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一句接着一句,从那张漂亮的薄唇里轻飘飘地吐了出来。
完全不管底下数十人,每听他说一句,脸色就僵硬一分,等他一大段话慢悠悠地说完,这些人宛如被九天神雷轰傻了一般,神情呆滞,六神无主。
刘知县也听傻了。
但是,他最先反应了过来,连忙转身,面朝沈瀚,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呵呵,沈大人,他们在跟您说玩笑话呢!这几个大族,都是乌山数百年传承的望族!这里就是他们的根,他们的魂啊!”
沈瀚暗暗瞪了角落里,忍俊不禁的容淑蓝一眼,眸光轻转,瞟了眼一脸忐忑不安的刘知县,又转动着眸子,扫向底下神情呆滞的各族人,视线定格在刘家家主的脸上,唇角轻挑,慢悠悠道:“原来是在跟本官说玩笑话?刘岩,是——吗——?”
刘岩是刘家家主的名讳。
刘岩倏然惊醒,才感觉后背一片****,额头的汗,甚至已经模糊了眼睛。
他却不敢抬手去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刘岩一跪,各族人纷纷醒悟过来。
是啊!他们固然能撤出乌山,把大笔大笔的银子带走,但是,养育了无数代人、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却带不走!
还有城中大片大片的宅院和铺子,也带不走!
现在沈家势大,沈瀚又手握重兵,整个夷郡府都是他的一言堂,如果他要强行征收他们的土地,他们即便全部撞死在衙门口的石狮上,也于事无补!
鸡蛋,总是硬不过石头的。
以卵击石,碎裂的只会是卵。
这一刻,各族人才彻底看清楚,自古有话:民不与官斗!
心里无不涌起一股悲凉的无力感。
他们想玉石俱焚,哪料人家根本不是易碎的玉石,人家是无法撼动的山岳!
脑子一清醒,这些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子弟们,想到的就更多,看得也更清楚。
乌山,不过是偏安一隅的临海小县城,影响力不大,被周围的大山和茫茫大海包围,有点与世隔绝的意味。
他们几个氏族,说好听点,是数百年的望族,乌山的地头蛇。说难听点,在人家沈总兵眼里,不过是几只小蚂蚱!
即便他们有能耐把乌山县的人口全部走到,人家也不在乎!有黑山矿脉在,乌山想要填充人口,那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别说人家愿意掏钱买下他们的祖宅祭田,就是随便找个借口白白占去,他们又能向谁喊冤?
现在是乱世!沈家是这个乱世里最大的枭雄,并很有可能一飞冲天,成为这个天下的霸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
且看看已经推倒了一般的城墙,露出了城外大片大片的荒地!只要这位总兵大人乐意,随随便便就能重新盖起一座新城池!
到时候,老城这边的人口流失,新城区崛起,那么他们手头的铺子、房产都将变成空房空铺!
这些事情并不复杂,只是这几大家族偏居一隅太久了,有点高傲自负,过于自恃。才导致今日看不清形势,分不出轻重,差点做出令家族覆灭的蠢事来。
噗通!
噗通!噗通!
转眼间,底下就跪倒了一大片。
最后,连刘知县也跪下了。
偌大的县衙大厅,除了坐着的沈瀚,站着的就只有两个人:容淑蓝和陆水生。
大厅里如乌黑盖顶,空气凝重得令人差点喘不过气来。
沈瀚一改悠然闲适的表情,凤眸一冷,俊脸含煞,右手握住惊木堂,一巴掌拍到长案上,“原来你们是觉得本官太清闲了,合着戏耍本官来了?刘知县,你跪着干什么?”
“啊?啊!”刘知县慌忙爬了起来,手脚发软,压根不敢抬头看沈瀚。
沈瀚腾地站起身,冷冷地甩了甩袖袍,转身走进了后衙。
沈瀚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跪了满地的各族子弟,才纷纷软倒在地上。
刘岩膝行到刘知县身旁,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痛哭道:“刘大人,刘大人!救我等一命!救我等一命啊!”
刘知县脸上的惶恐之色早已褪去,变成了冰冷一片,冷哼一声,轻轻踹开了刘岩,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
“刘岩!本官差点被你们给连累死,你们知道吗?”
“是是是!是我愚昧无知!大人,刘大人!看在我们同是刘氏本宗的份上,救我等一命罢!”
☆、283。第283章 谁威胁谁
刘知县面若寒霜,声音冷冰冰的:“如果不是看在我们是本宗的份上,本官会一直替你们说好话?会跟你们一同跪求大人的原谅……”
刘知县毫不留情地朝刘岩大喷口水。
“水生,我们走吧。”容淑蓝轻声道,转身走出了县衙大门。
水生依依不舍地再看了一眼,连忙转身跟上。
两人的脚步声传来,刘知县这才意识到县衙里还有第三方人存在。
刘知县看着容淑蓝的背影,眼里露出深意。
等容淑蓝的渐渐融入阳光里,模糊不见,刘知县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依然跪了满地的各族人。
这些蠢货!差点把他给拖累死了!只差一点,就让他在乌山六年的苦功全部打水漂!
不过……刘知县的目光逐一滑过一张张惶惶然不安的面孔,很快又暗暗欢喜起来。
都说祸福相依,这不,天上马上就要掉横财了!还是一笔无比巨大的横财!
三天时间,城东、城北两面城墙已经全部拆除。两万官兵暂停进度,正在清理推倒的砖石,把周围清理干净。
第四天,又有消息传来,说沈总兵打算修通乌山通往辖下一百三十八个村镇、集市的官道,要把乌山境内全部用官道给贯通起来!
随后,就传出来乌山几个数百年传承的世家大族,纷纷卖铺子田产,凑了五百万两银子,捐助县衙大修官道的行动。
这个消息在普通老百姓耳中,可比拆了城墙还要轰动。
乌山一夜间,风云骤变。
不过,普通百姓却没有感受到分毫。他们只是感觉,这一个月,城里许多铺子房产在出售,很多历经三五百年风霜的老宅,也在一夕间,更换了新主人。
这些事情,对容记的影响并不大。只有水生天天兴致勃勃地往外跑,大街小巷地乱蹿。逛了半日,又跑回来给容淑蓝充当耳报神。
告诉容淑蓝,今天又有哪些铺子在出售,被谁买走了,售价几何等等。还有一些买卖铺子的纷争是非,水生都事无巨细,一一说给容淑蓝听。
容淑蓝也不嫌琐碎,笑吟吟地听着。心底下,却暗自心惊。
水生说的这些铺子,其中有许多是经年的老字号。比如醉仙楼,比如悦来客栈,比如城西刘家一栋景色怡人的大宅子。
听说刘家在城西这座宅子,占地足有六十余亩,里面山水萦绕,花木繁茂,景致美不胜收。历经刘氏三代人,花了数十年时间,才最终修葺成功。
然而,现在,这栋刘氏曾引以为傲的宅子,已经易主。
不仅刘氏,还有梁氏,都纷纷抛售城中的产业。包括号称乌山最大的地主方氏,据说最近也在大肆出售田地。
短短半个月,几个数百年的望族,资产在急剧地缩水。
容淑蓝虽然一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旁观,听得多了,也免不了唏嘘两句。
这是后话。
时间回到当前。
八天来,苏卿每日都带队去双虎尾卖菜。
容记暗中揭露陈记米铺以次充好,把霉大米用硫磺熏白,卖给矿工们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双虎尾每一个角落。
再加上连续吃了几天容记的大米,口感的确比陈记米铺出售的大米好了太多。
价钱又是一样的,所以,不管是否相信陈记用硫磺熏白霉米出售,矿工们都不再去陈记米铺买米,而是选择购买容记的大米。
现在,容记拉去双虎尾最好卖的,不再是青菜,而是大米。
随着方大掌柜免费替一个在矿上被砸断腿的矿工医治好腿伤之后,容记在双虎尾的人气大涨。
每天傍晚,矿工们下工第一件事,不是回家也不是往赌坊跑,而是等候在路口。
等着容记的马车拉来大米蔬菜,买上一两斤大米和一斤半斤蔬菜,再看看今日方大掌柜是否跟来,想请他给家中身体不适的老母或者小儿把把脉。
到第五天,容记拉大米蔬菜的马车,已经从二十辆增加到了三十辆,并从每天傍晚一趟,变成了早晚跑一趟双虎尾。
大米的销量每天基本维持在三万斤左右,蔬菜的销量跟大米的销量基本持平。
在双虎尾的蔬菜销量,比其他所有渠道加起来的销售总量还要多。
因蔬菜是低价出售,赚的不算多,但也算是薄利多销,亏本肯定是不会的。
容家庄只有那千亩良田,出产的稻谷只够自家吃,运去双虎尾的大米,都是外购的。
因要的量大,城中最大的米商还是陈家,所以容淑蓝只能从其他渠道求购大米。
大部分谷子,容淑蓝是向方家买来的。
方家田地最多,所产稻谷一大半都是要外销。
一开始,方家端着架子,米价要得高,容淑蓝又急着买,也不耐烦使手段去省这几个银子,所以拉到双虎尾的大米,虽然卖得多,却赚不了几个钱,基本算是平本而已。
后来,方家与其他大族联手,妄图胁迫总兵府停止拆城墙,被沈瀚杀得溃不成军,灰溜溜地从县衙回来,生怕沈瀚真的对他们下黑手,报复他们,纷纷抛售家产捐助总兵府修路。
连带的,卖给容记的大米也一降再降。这才让容记在双虎尾销售的大米小赚了一笔。
双虎尾矿工们手里的银子就那么多,容记把他们手里的银子都捞走了,亏的自然是柳、陈两家。
柳家还好,毕竟赌和嫖,不是说戒就能戒的,虽然受影响,但是影响还不算太大。
陈家就不同了。容记这次行动,直接攻击的就是陈家。
蔬菜大米的销量起来之后,容淑蓝又命苏卿每日都拉上一车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须品,销往双虎尾。
这样一来,陈家在双虎尾数十间米铺、杂货铺,就被容记挤兑得没了生意。
狗急跳墙。
苏卿****都警惕着,从不敢疏忽大意,就是以防陈家狗急跳墙,反咬容记一口。
然而,八天过去了,陈家依然毫无动静。
正当容淑蓝和苏卿不解之际,坏消息忽然传来。
☆、284。第284章 大杀四方
二月二十七这天,天色已经微黑,街上行人俩廖无几。一骑快马从城北往刘家巷疾驰而来。
那沉重的马蹄声如奔雷一般,一路敲响。
刚到巷口时,容府后院,容淑蓝刚洗漱更衣,准备修炼一会再进入秘密花园例行每天的任务,那马蹄声就突然传入了她耳中。
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容淑蓝飞快地穿好外套,再把头发束起,随意在脑后扎了个马尾,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刚走到大门,就看见孟萧然从远处策马而来,在容淑蓝身前三丈外一拉缰绳,飞身下马,单膝跪在容淑蓝身前,焦急道:“少主,双虎尾出事了!”
容淑蓝暗道“果然”!面上不动声色,沉声道:“怎么回事?”
孟萧然定了定神,快速地答道:“今天我们卖完菜,等方大掌柜给一个感染了风寒的孩子看了病之后,准备回城,双虎尾忽然出现大面积中毒事件。中毒的人全都是刚刚吃过晚饭的人。”
容淑蓝心里一惊,食物中毒?不及多想,连忙屈指在口中打了个呼啸,才问道:“中毒是方大掌柜说的?苏卿呢?”
孟萧然答道:“苏将军和方大掌柜在设法替中毒的人解毒,但是中毒的人太多太多,方大掌柜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苏将军命我和建波回城求援。建波已经去了孙府。”
说话间,小黑驴踢踏踢踏跑了过来。
容淑蓝跃上驴背,拉起缰绳,道:“边走边说!”
“是,少主!”
一马一驴风驰电掣般朝双虎尾而去。
容淑蓝生怕时间拖延下去,真的闹出人命,拍了拍小黑的脑袋。
小黑驴的速度陡然加快,眨眼就消失在暮色中。
把孟萧然看得愣了好一会。
原来少主的坐骑是一头神驴啊!难怪少主放着那么神骏的汗血宝马不要,一直骑着这头黑不溜秋的小毛驴。
一瞬间,小黑的形象在孟萧然眼里无比的高大起来。
被大山环抱着的双虎尾,暮色比外头显得深重几分。
容淑蓝抵达的时候,山谷里开始飘荡起丝丝缕缕的雾气。
本该进入睡眠的山谷,此刻却无比的嘈杂,乱糟糟的跟菜市一般。
不停地有人抬着昏迷不醒地人往路口处来。
本来路口处有一大片开阔地,现在也挤满了成千上万的人。
聚集在一起的人群,怒骂声、嚎哭声、议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听得人头疼不已。
还未靠近人群,容淑蓝就听见有人在诋毁容记,把屎盆子往容记头上扣。
“他们是刽子手,是他们的大米和蔬菜有问题,我们吃了才会中毒!”
“没错,是他们把有毒的蔬菜和大米卖给了我们,却造谣说陈记的大米是霉米!”
“我们吃陈记的大米吃了那么长时间都好好的,吃了容记的大米没几天,人就躺下了数万!容记才是真正的黑心肝,拿人命换银子!”
一个瘦高中年男人很激动,赤红着一双眸子,冲破容家军的防护,去拉苏卿的手,嘶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