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像是那场延续了很多年的繁华大梦。
“谢大人!”我愤怒地抖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太晚了,你不应该在内宫中逗留!”
他凝着我,轻轻叫了一声,“画堂。”
“我是君你是臣,不要直呼我的名字!”我声嘶力竭地吼。
他有点恼,“公主殿下。这样可以了?”
“谢明岚,你走!”
“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我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干脆拼命地跑起来。风灌进鼻子里,撕扯般地刮过脸颊,有点痛。脑子里嗡嗡地,什么都不能想。我越跑越快,使出浑身的力气,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东明殿的前面。
谢明岚今夜有点反常,我比他更反常。
陆有之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打盹,好像在等我。我过去踹了他一脚,他连忙跪趴在我面前。
我往宫里走,“王明珠怎么样了?”
“太子妃没事,已经醒了。”
我把披风脱下来,随手丢到身后,陆有之哎呦了一声。我转身看到披风兜住了他的头,心情不由地好了些。“喊什么喊,你不会拿下来?”
“公主……”陆有之拿着披风,委屈地看着我。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我坐下来,靠在宫里最大的那根红柱上,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烧完。我不是想不开的人,但是对于谢明岚总是有几分不甘和不舍。诚然,他并不是完美的。长大了之后,越来越傲,脾气越来越臭,有的时候,甚至都敢吼我。可是只要能嫁给他,我愿意给他吼,我愿意受着他的脾气。
关于那个时候执拗的少女情怀,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弄懂。
天刚蒙蒙亮,陆有之就跌跌撞撞地爬进来告诉我,父皇来了。
父皇显然也是一宿没睡,眼睛里有血丝。他把所有人屏退,坐到我身边。父皇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上总是有一种如大地般厚实的力量。小时候我常常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讲故事,大了之后,他老了,我重了,很久没有再靠他这么近。
“小六,你母后跟朕谈了一夜。她求朕下旨给你选驸马。”
自古只有下旨给皇帝和太子选妃的,哪有下旨给公主选驸马的?这事太荒唐,不能同意。“父皇,儿臣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子。这事咱不能听母后的。”
父皇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这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就算父皇不能把明岚指给你,总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父皇,我只喜欢他,只想嫁给他。”
父皇深深地凝望着我,目光有几许无奈,几许心疼。他忽然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拍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从小父皇就疼我,就算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会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我写字,听我背书。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关爱,是所有孩子里最多的,连太子都嫉妒了我许多年。
我并不是他所有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所以至今都不明白他这样待我的缘由。
“父皇,你瘦多了。”我心疼地说。
“老啦!小时候,小六总说长大以后要给朕买糖人,做衣裳。可眼看你到了嫁人的年纪,朕的糖人也没吃上,衣裳也没见着。”
我脸红,摇了摇父皇的手臂,父皇就不打趣我了。
“小六,你虽然是公主,父皇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但也并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最后都不能娶到她。我们皇家的人,看似尊贵,实际上最可怜。在别人看来,我们什么都有,可往往我们所有的,都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
我听懂父皇话里的惋惜和劝告,担心他的身体,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画堂,如果嫁给明岚,这一生可能就注定了。但父皇想让你有不一样的人生,去很多好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做一个快乐的人。明岚是个好孩子,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的胆子太重也太过压人。”
我抱着父皇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父皇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骂我罚我,不如说道理给我听。
“所以这件事,就照你母后说得办吧。”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口气却是那么地坚定。
我明白了。父皇不是来找我商量的,他只是来告诉我最后的决定。
游湖
阳春三月,世宗皇帝下旨,给公主李画堂选夫。政令下达,举国满十八岁的青年,只要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都得到赤京来备选。
我不知道崇政殿里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也不知道皇宫里的人怎么议论父皇的这道旨意。
我只听小陆子添油加醋地说,崇政殿的九龙柱上又撞了几个谏官,三省六部的官员每天都跪堵在崇政殿的门口,高喊着要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在位几十年,算是个开创盛世的明君。虽然有点惧内,但好歹政通人和,没做过太荒唐的事情。史官已经清净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兰台史馆每天到了深夜还在掌灯。
没过几天,谢明岚被父皇调去治水,要有好些日子不在赤京。
我坐在东宫的暖阁里面吃葡萄。李纯坐在书桌后面翻阅奏折,不时笑道,“小六,你上辈子一定是只小狐狸。”近年来,父皇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意让太子监国分担政务。所以李纯很忙。再加上我跟王明珠八字不合,要不是为了这一串珍贵的葡萄,我才不来东宫。
“为什么?”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吃葡萄的人。进贡的几串葡萄,全进你肚子里了吧?”
我哼了一声,把紫色的葡萄一粒一粒地塞进嘴里。吃得急了,连籽都不吐,直接吞进肚子。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李纯摇头。
说起来,我和太子都是皇后所出。不同的是,太子是已故的仁皇后所生,在父皇众多的子女里排行老二。他母后去世以后,一直是由我的母后代为抚养,我们同吃同住同睡,一直到他被封为太子移到东宫来。
“真头疼。父皇母后这是在跟明岚叫板么?”
“怎么了?”
李纯叹了口气,“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单单这四项,就让各州刺史上了数道折子了。什么样的叫俱才俊?什么样的家世才算好?我总不能回他们说把谢明岚当做标准找吧?”
我刚塞进一粒葡萄,深受刺激之下,把整粒葡萄都咽了进去。
我捶胸顿足,李纯连忙走过来,又是端水,又是拍背。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抓着他的手臂认真道,“哥哥,你千万别!”
李纯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睛,长得和父皇特别像。
“小六,你真的放弃明岚了?”
我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再往下说。
“好吧。”
我很会自我安慰,“父皇和母后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的。”
李纯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六,别看我国幅员辽阔,数百年来,像明岚这样好的男人,出不了几个。”
我皱眉头,“你不是总说不知道他哪里好吗?”
“那不都是开玩笑的?明岚与我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你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喂,他跟老八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老八才是你亲妹妹!”
李纯狠狠按了一下我的头,“你不是我妹妹?”
我终于把葡萄吃完,认真地说,“父皇说的对,谢明岚不喜欢我,我不能勉强他娶我。哥哥,你知道吗?他给老八摘过花,给老八吹笛子,打心眼里喜欢她。我何苦不知趣呢?再说了,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就谢明岚一个!”
“天下的男人是很多,但能跟他相提并论的,确实寥寥无几。”李纯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啊,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一个人能与他不相伯仲,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谁?”
“陇西王。你还跟他斗过呢。”
我疑惑地望着李纯,李纯站起来,到书架那里翻腾了一阵,捧了一叠的纸过来。
我接过那些纸摊开来看,顿时脸红了。
只怪我小时候无恶不作,光辉的历史留下的痕迹太多。李纯给我看的,正是我小时候偷溜到弘文馆,给学生们的书法作业做的“批示”。我那时候对自己的行楷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总是想找地方表现。如今看起来,当年那所谓的批示,简直可以让我羞愧而死。
李纯把谢明岚写的那张“凤求凰”给我看,我的批示是,“狗屁不通。”
我连忙把那张纸胡乱地塞到最底下,李纯又拿了另一张纸给我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记起来了。这字让人眼前一亮,浑然大气,虽说我是外行只能看看热闹,但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李悠。
弘文馆的掌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大大一个红圈。我在下面给的批示是,“差不多凑合。”
那时,我去弘文馆胡闹的事被父皇知道,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几天之后,我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小陆子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里面没有别的东西,还是这张曹孟德的诗,只不过在我的批注下面多了一行字,“小儿无知。”
我当时就怒了。这个李悠,明明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如此公然挑衅,就不怕我把他拖出去咔嚓了。
我又写了一行字,“升斗小民,找死!”
很快他的回信就来了,上面不怕死地写着,“恭候大驾。”
于是那张好好的书法,演变成了我们骂战的战场。在他写下,“刁蛮无知,任性妄为,纵使金枝玉叶又如何?”之后,我火冒三丈地冲进弘文馆,企图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给揪出来凌迟。掌事的却告诉我,他已经随父回乡了。问他的故乡在哪里,弘文馆里竟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说是父皇让他在这里学习几日。
我只当他是一个老臣的孙子,把他丢进了记忆的荒流里面。
“他?”
“他就是陇西王,陇西李氏的现任家主。当年他随他的父亲来赤京朝圣,只逗留了几日就走了。我也是后来听父皇提起,才知道他的身份。”
我手一抖,那《观沧海》悠悠然地飘到地上。
我可以不知道陇西王,但我不能不知道陇西李氏。那是我朝之本源。因为我的先祖,开国皇帝正是陇西李氏的一支。民间自开朝以来就有李一谢二的说法,这里的李指的并不是皇室。因为陇西李在民间的声望过高,皇室甚至不许他们随便入京。
说白了,我们虽然是皇室,但他们才是李家的正统。所谓王不见王。
李悠的血统,原来这么高贵。难怪狂。
李纯把地上的纸捡起来,“母后要是真想找一个超过明岚的,除非把陇西王李悠招为驸马。不然,全天下人都等着看你笑话。”
我对此不抱希望。一个少年时代,就敢跟公主叫板的人,会乖乖地来赤京给人挑选?再说了,皇室对陇西李氏的正统血脉一向敬畏,就算他堂而皇之地不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我没把李纯的话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天,老八来求我,说是天气晴好,想要我带她出宫去划船。因为她还没有及笄,仍是小孩子,所以不能私自出宫。我刚好也想出去散散心,马上去禀了母后,带上小陆子,和老八一起出了宫。
老八不喜欢太监,所以近身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雪衣的宫女。雪衣跟我差不多大,太子说她长得跟我有点像。
她是太子选妃的时候,被选进宫的,好像是一个县令的女儿。太子本来要把她送给我当宫女,无奈我使唤惯了小陆子,不习惯别人伺候。那个时候刚好霓裳的奶娘告老还乡,我就又把雪衣送给了她。
我不爱骑马,就坐轿子。霓裳的马术不错,偶尔还跟着谢明岚打马球,所以强烈要求骑马。我们沿着赤京的第一大道,东直道,往南湖去。南湖很大,流经小半个赤京,它的水道和宫内的碧澄湖相连。
每到春日,到南湖泛舟的文人墨客就特别多。南湖风光好,水域又广,是吟诗作对的好地方。
到了南湖,我下轿子,小陆子习惯性地过来扶我,我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宫外,连忙退到一边。霓裳下了马,把马缰扔给雪衣,拉着我就走。
到了皇家停船的地方,我们却没看到船。小陆子出示了皇室的印信,老工匠战战兢兢地禀报,船被弄去检修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霓裳当时就发作了,“本公主现在就要用船,你听明白了没有?老东西,你敢再说个不行看看!”
从小,母后对霓裳就特别纵容,而对我则要求严格。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霓裳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纵容,养成了霓裳娇惯的个性,她怕的人只有父皇和她的亲哥哥,太子李纯。
我拉住霓裳,“你朝他发火有什么用?这事又不是他的主意。”
“皇姐!我们好不容易出宫一趟,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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