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颔首后,抱着温温下车,复又回身往天佑的胳膊处托了一把,令其轻松落地。
“把车收拾一下。”赏云鹤吩咐过车夫,便虚托着天佑的手肘处,引着他往殿内走去。
老者看了看来人的穿着,再细观赏云鹤的品貌气势,又见天佑头戴玮帽,行止间自有一番大家风度,倒也不敢把人拒之门外。遂笑道:“都是天涯沦落人,今日老夫先到此处占了好地方,倒要委屈二位了。”
赏云鹤、天佑走进庙宇。殿堂的大门对着蒙尘的莲花石台,其上的佛像已经遗失了,以莲花台左右分为两侧,各竖着六根退了色的楹柱。而其右侧稍为干燥,左边屋顶上破了几个小洞,这会儿正淅淅沥沥的往下淌水。内里几个婢女小厮正打扫着大殿右侧,捡了枯枝升起火,要收拾出一处供主家歇息。殿内的一角停着三驾马车,马儿已卸下车辕,在外头吃草。大殿正中败落的石座前,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逗着膝下五六岁的黄毛小儿。
赏云鹤把大殿中的一切尽收眼底,回首道:“不妨事,有个地方歇脚就好。”
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便好。老者听了赏云鹤的答复,招过两个丫鬟指着殿内左侧干燥处嘱咐道:“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给这位小兄弟歇息。”
“多谢老丈美意。”赏云鹤拱了拱手,天佑亦稍稍点头。
“哪里哪里!”老者心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看他们似是一对夫妻,二人的气质不是寻常之人能有的,以举手之劳,结个善缘也好。
“爹爹,他们是谁啊?”梳着冲天辫的小儿见老者与生人说话,甩开妇人的手,颠着脚儿跑至老者身前,拉着他的衣袂,好奇的瞅着赏云鹤怀里的温温,一脸渴望。
“顽劣!”老者瞪着小儿轻责了一句,随即冲赏云鹤歉意的笑道:“我四十五岁上方得了此子,被他娘亲惯坏了,请小兄弟见谅。”
“令公子玉雪可爱,哪有顽劣之说?”
说话间,车夫拉着洗净了毂辘间淤泥的马车入内,赏云鹤上前指引着车夫把马车拉至避风处,并从车厢中取出一把小竹椅,让天佑坐下歇脚。
“爹爹。”小儿悄悄拉了拉老者的衣摆,轻声呼唤。
“怎么了?”老者虽说自己小儿顽劣,却只此一子,又是老来所得,哪有不爱之理?自然百般疼宠。这会儿见他期期艾艾的小模样,只得弯腰询问。
小儿看着陌生男子把怀中的小狗交与戴玮帽的女人,并从车辕上解下套索,牵着马出门,立刻凑向老者耳边,小声道:“爹爹,孩儿喜欢那只小狗。”
“咳。”老者偷瞥了天佑一眼,透过玮帽也看不清对方是不是正打量自己。又生怕自己不应,儿子闹起来,诱出不愉之因。急忙拉过小儿走向老妻和女儿,叫她们劝说。
“不嘛不嘛,我就要它陪我玩,我就要!”旅途寂寞又没个玩伴,小儿早就在马车里坐腻了,这会儿见了那么志趣的玩物,哪里还能听劝?
天佑自幼习武耳目灵敏,自是听得小儿的话,但他并没把温温放下地,反而抱紧了蹬跶不停的温温,心道小孩儿最是没轻没重,定会把温温弄疼,便是他家长辈前来说情,也休想让他答应。
老者横眉怒视着吵闹不休的小儿,压着嗓音骂道:“混帐!那狗又不是咱家的,叫为父怎么给你?为父已经应你,到了城里给你买一只作伴,你为何还如此不依不饶?再吵,为父把你丢出去,不管你了!”
小儿还未反应,老妇人已把孩儿藏于身后,颇有埋怨的白了老者一眼道:“孩子喜欢,有什么不行的?依我看,他们连个伺候的奴才都没有,一定是囊中羞涩的。不如我们多出些银两,把那只狗买下。”
“头发长见识短!”老者沉着脸责道:“你看他们的衣饰布料,再看看那马车上的雕工。拿我们的马,和他们的比比,你还能说他们缺银子?”
老妇人被说的哑口无言,一旁的姑娘怕亲娘抹不开脸面,忙劝说道:“娘亲也是为了弟弟,一时失了顾虑,爹爹便不要计较了。”
“哼!”老者狠狠甩了老妇一眼,嗔怪道:“若不是你娘她惯着你弟弟,你弟弟会这么不懂事吗?”
老妇一脸阴郁的低下头,她对丈夫的这个小儿是骂也不是、宠也不是、打也不是、捧也不是……老爷四十无子,只得由着他纳了一妾,才生下这个孩子。老爷半生敬重她,从未在女色上叫她失了颜面,当初纳妾也是为了死后有个捧灵摔盆的子嗣。而那小妾在生下小儿时就难产去了,可见菩萨是真真想赐给她一个儿子。
可是,孩子到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稍有不如意的,便给人指摘。这不,又怪上她了。老妇暗暗翻了个白眼,想着要是她不惯着小儿,丈夫又该说她不慈了。正生闷气的当口,只听得女儿叫道:“还不快出来给爹爹请个罪。咦,弟弟呢?”
老妇人吃了一惊,往身后一看,果然不见人影。一时把心提到嗓子眼,谁知忽又听得女儿的笑声,随着女儿的目光看去,却见自家小儿撅着屁股,趴在莲花台前,向裂开的石缝内张望。
“看什么呢?还不快起来,也不怕把衣衫弄脏了。”姑娘笑着走向男孩,刚凑近小儿身侧,忽见石峰崩裂的窟窿处闪过一双眸子,骇得姑娘一把拉过弟弟后退数步,险些失声惊叫。
“你慌什么?”老妇不解道。
姑娘苍白着脸,惊恐的指着莲花台下的石峰处道:“里面有东西,还是活的。”
“不会是蛇吧?”老妇边自言自语,边看向老者,示意他拿主意。
“你去看看。”老者命一侧收拾柴火的小厮过去查探。
小厮手持树枝,咽了口唾沫慢慢步向石峰处,走到三尺外就怎么都不敢靠近了,只是把手里的树枝朝裂缝的洞穴中插入,鼓捣一气。小厮戳了半晌也没感觉碰着什么东西,刚欲拔出枯枝,只听得啪咔一声,顿觉手握的枝条一沉,下一瞬间窟窿内猛地蹿出一道黑影,直扑小厮的门面。
嗖——!
这一幕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连出声都不及,哪里能上前救助。眼看小厮要伤于黑影之下,说时迟那时快,一颗石子如破空而至般骤然射向黑影。黑影不愿两败俱伤,只得避过石子,飞快的跃至一旁。老者一众方才看清黑影的原貌,却不是一只癞皮狗是什么?
癞皮狗不过一尺来长,只比温温大了一圈,但皮相着实难看,那通红的皮肤上长着稀稀疏疏的绒毛,此刻正龇牙咧嘴的冲着人呜咽,而它那双绿幽幽的眸子里则透出嗜血的凶光。
老者等人一动不动的盯着癞皮狗,就怕它突然扑上来咬一口。至于打退癞皮狗的石子,此时他们还未有余思去想。脑后传来脚步声,老者以眼角观望,却是自家的老马夫和方才出去喂马的陌生青年。
马夫快步走向老者,遮住嘴贴向老者耳畔禀报了几句,老者听过之后扭头看了眼抱着干柴入内的青年,又惊又喜亦不由得松了口气。据车夫回禀,这年轻男子是个练家子,他轻轻一跳就飞上房檐,把年久失修的破洞给堵住了。老者仰首而视,不知何时庙宇左侧的屋顶已不再漏雨,心下叹服。又闻青年刚才丢出石子,救了自家的奴才,暗暗庆幸先前没有为难对方。若不然,被这疯狗咬伤,也不知能不能救。
“唔唔……”赏云鹤入内后,癞皮狗的目光就紧绞在他身上,喉咙里发出警告声。
“汪汪,汪汪!”温温冲着癞皮狗软软的叫了几声,扭着小屁股要下地。
天佑凝眉压制温温不愿放它下地,温温回首昂起小脑袋,哼哼唧唧的对着天佑撒娇。天佑移开眼神不睬它,温温急得呜呜直叫。天佑无奈,把扭个不住的温温放下。温温一落地,就迈开小短腿,奔向癞皮狗。
癞皮狗止住了吠叫,疑惑的看着凑上来的温温,刚想呲牙冲它凶一下,就被温温伸出的小舌头添到了鼻子,湿湿软软的,消去了它满心的烦躁。癞皮狗不知不觉就地蹲下,由得温温嗅嗅自己的肚子,并用柔软的舌头舔舐稀疏的皮毛。
“不用怕,你们不动它,它不会咬人。”赏云鹤铺好干柴生起火堆,用结实的枝条架起烤架后,冲老者道。
“这就好,这就好。”老者点首谢过云鹤,招呼着不敢动弹的家奴叮咛了几句,方才让婢女收拾晚膳。
赏云鹤从车厢里取出一只陶罐,一把铜壶、一袋粳米,并取了本游记塞入天佑手中。随后招呼打理好铺盖的车夫,一同转出大殿。过了一盏茶时,回来的赏云鹤一手捧着陶罐,一手握着树枝,枝头窜着一只拔过毛清了腹的肥美野鸡。而跟于他身后的车夫,则手提铜壶,拉着大捆干柴。
赏云鹤躬身置陶罐于火堆中,右手把野鸡搁置于烤架之上,并接过车夫递上的铜壶,挂于支架的一头。之后,云鹤挑目环顾大殿角落,步向一边搬过一方大石块,刚欲坐于石块上烤肉,听得天佑呼道:“等等。”
赏云鹤回头,只见天佑淡淡的看了他两眼,从竹椅上起身往车厢内伸手一探,取出块二尺见方的厚实毛坎儿,顺手丢给云鹤,其后便不再做理会,自顾自又坐下,继续品读游记。云鹤得了毛坎儿,眼神一柔,嘴角微弯,摸了摸手中柔软的毛料,小心翼翼的铺于石块上入座,背对着天佑浮现一抹笑意。
云鹤捏着枝条,慢慢翻滚着其上的野鸡,并从衣袂中捞出个巴掌长的小铁盒。掀开盒盖,盒内分为数格,装着八味酱料,赏云鹤抽出盒盖上嵌入的小刷子,刷落肥鸡上渗出的油脂,复又沾了调料抹于野鸡周身。渐渐的,殿内充满了烤鸡的芳香,引人垂涎欲滴。
待肥鸡转为金黄色,云鹤起身从马车内搬出小桌子,放于天佑身前。并拿过横辕处放置的包裹,从包裹内取了碗盘,掏出怀中的锋利小刀切割烤鸡,满满的码了两盘子,还余出半碗。云鹤叫车夫把一盘子鸡肉送于老者,算作之前对方命丫鬟帮忙洒扫的答谢,一盘端上桌,让天佑先吃着。多余的半碗,留给车夫。
老者亲自跟着车夫前来说谢,亦回赠一碗糕点,客气了两句后方回,云鹤嘱咐车夫用饭后出门净手,马上又回殿从车厢后翻出小铜盆,再度跨出庙堂接水,复转来由烤架上提下咕咕直叫的水壶,倒入铜盆掺合,试了试冷暖后送到天佑跟前。
天佑放下游记,伸手梳洗后方拿起碗筷。云鹤先倒了水,又给天佑冲了白开。天佑握起茶杯吹了吹,喝了半杯,举筷夹起金黄色的鸡翅送入碗内,凑上前咬了口。
“味道如何?”
“不错。”
云鹤看着天佑慢慢咀嚼着点头的样子,淡笑着掀开陶罐的泥盖。其内淡淡的清香飘出,绕于殿宇内久久不散,随着云鹤拿勺子不停的翻动间,香味愈来愈浓。
末了,云鹤把陶罐从火堆中扒出,用勺子为天佑盛了一碗。再取过温温的饭盆,倒入八分满的粥放凉。其后,才动手为自己收拾。
云鹤、天佑的举动老者一家看在眼底,姑且不说老者与小儿,那老妇人和姑娘是一个满含嫉妒、一个透着羡慕。老妇收回瞅着云鹤的视线,愤愤不平的嚼着糕点,觉得干涩难以下咽,面朝老者道:“给我一杯茶水。”
老者奇怪的打量了老妻一眼,冲身畔的丫鬟道:“还不给夫人送茶。”
未等丫头应话,老妇恨道:“你看看人家小夫妻,什么都不用小娘子做,一手操持了。你呢?我嫁你那么多年,你可给我端过一杯茶水?”
“不是有丫鬟伺侯你吗?”老者喝了口茶水,不耐烦道。
“这能一样吗?”老妇人抿着嘴道:“看那小娘子便是个养尊处优的,她那相公也非平庸之人,家中未必没有丫鬟婆子伺侯。可是你看看,那相公做事多熟练,又肯放□段迁就小娘子,定是爱极了他夫人,不愿假他人之手服侍小娘子。”
那小兄弟这般殷勤,自有道理。看那小娘子头戴玮帽,连吃饭也不摘下,恐有国色天香之容。是谁人都能比的吗?老者哼声欲反驳,旁侧的姑娘怕爹娘争执起来,插口道:“娘,爹,你们尝尝这鸡肉,真是好吃,连一品斋做的都比不上它。”
“嗯,嗯。”吃的满嘴流油的小儿听了姐姐的话,不住的点头。
老妇知道在外人面前要给丈夫留个颜面,只得转而怜爱的摸了摸女儿的脸颊道:“娘不吃,你和弟弟吃。”
正当老者舒了一口气之时,听得当当当的响声,抬眼望去瞧见头戴玮帽的女子敲着精致的饭盆,口唤温温,招呼着自家小狗吃食。
温温听到天佑的呼唤,舔了舔癞皮狗的鼻子,撑起小短腿甩开尾巴奔回天佑身旁。温温没有先去看饭盆,而是围着天佑的腿跳啊蹭啊转了三圈,才乖巧的坐下,等主人喂食。
天佑夹了个烤鸡腿放入温温的饭盆,温温的小尾巴摇的更欢了,它直起身低头闻了闻饭盆里的香味,忍不住舔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般的回头看了癞皮狗一眼。那双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