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花正色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眼神波澜不惊:
“陛下已经不是孩子了,请凡事三思而言、三思而行!朝堂上有才华的人,如果失去了控制,造成的破坏反而更大,但这不是才华的过错,请陛下不要迁怒!”
“姑姑——”思华急于表明心迹,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戴了很久的香囊。
他紧握着香囊说道:“这是母后生前亲手所绣,也是我身上唯一的私物,戴了好多年。我月思华以天、地、母后之名起誓,思华对姑姑从无异心,只要姑姑愿意重回御座,思华随时扫席以待!姑姑——”
深深的寂寞和无助从盈满了无辜的大眼睛,思华突然眉头一皱,按住了胸口。一激动,心悸又犯了。
如花有些无措,赶紧扶他坐下,心里也一阵揪痛。
“小华,别着急,姑姑信你,姑姑信你。”如花轻轻地说着,就像在讲床头故事,“思华一定要早点儿长大!谁也没有太多犯错的机会。”
思月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姑姑,我本打算向议会和内阁过渡,结果党争闹得越发厉害!我好糊涂——”
“小华,别想了,休息——休息。”如花更担心了,这个孩子继承了她的理想主义,却没有一凡在身边不断提醒他忍耐、慎重。君王最容易随心所欲,然而君王的理想主义和任性而为最为可怕。
一个国家的分量,也许对十六七岁的孩子太过苛求了。
如花叹了口气,回首往事,却并不为自己抛却皇位而后悔。
不愿意与那些曾经辅佐自己的人为敌,更重要地是为了遵守游戏规则,避免天下震荡。
也许自己真的是个死不悔改的人吧!
值得一提的是,一凡的突然离去,如花始终坚信绝不只是为了封渠,一定还有什么更加麻烦的原因。然而她不敢问一凡,不敢去查,生怕勾起不愉快的过去,更怕查出什么难以承受的后果。
如花慈母般地望着思华。
罢了罢了,自己的事情尚且一塌糊涂,也许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小华,姑姑没有怪你,慢慢学,慢慢长大,多听听不同的声音,自然就会懂得驾驭权力。”
思华微微点点头,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丝笑颜,他紧握着姑姑的手,仿佛汲取着无尽的温暖和力量。
临池的雅座,好风如水。如花无心连天碧叶,也不去数数又多了几个荷花的花骨朵儿,只顾用心练着蛋饼,努力平复着心境。一凡在一旁,细细地翻着一本毛了边的《春秋》。
小华,我该拿你怎么办?
如花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想找一凡闲闲地聊会儿天。
“一凡,家人是什么?你——”如花本想问他怎样劝谏亲人,突然想起封家那些麻烦事,硬生生憋住了,生怕揭开了记忆的血痂。
一凡放下手里的书:
“如花,没关系,我——已经忘掉了。”他的声音有点儿干涩。
如花停下手中的蛋饼,坐到他身旁,双臂环着他,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没有言语。
还记得十年前,那个仙人般的少年,像礼物一样来到襄阳王府,
整整五年,他陪伴在身后,掌控暗部、支持尚元,完全生活在黑暗的角落。
他一步一步逼走封相,谋篇布局,也许还亲手毁灭了曾经欺辱自己的人,
那时候,她正为与匈奴的决战养精蓄锐、励精图治,分不出太多心思关照枕边的亲人,
永远自私地从他那里索取力量、温柔与智慧。
就这样任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自己舔着伤口。
虽然他身边不缺血亲,可是谁会支持他扳倒封家!
然而,只要封家不在手里,他就永远只是家族的工具,永远不可能血洗耻辱。
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那时侯,他大概正需要如花给他力量、温柔与智慧吧?
如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作为爱人与亲人,为他做得太少了,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陪伴!
一凡轻拍着她的背,仿佛闻到了风中的荷香。
“如花,有尊严地活着真不容易,而真正的亲人是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如花,我很幸运。”
“一凡,我不要你为别人而活,我不准你走上尚元的道路,我讨厌那个关于麒麟的比喻。你给了我十年,我许你一生,不离不弃!我要你,为自己而活!我要你,活得光明坦荡!”
如花紧紧地抱着他,头枕着他的心跳。
“如花——如花——”一凡不相信这样的自己是否配得上如花的承诺。
偶尔也会害怕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害怕幸福会遭受诅咒,
纵情的快乐加深着他的负疚感,就像一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突然看到光明,
却像小动物一样蜷缩回黑暗之中……
他留住暗卫,掌控封家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稳稳地守护她,小心地汲取着她的光芒和热量。
“如花,陛下之事无需多虑。若有异象,任无沙先动手。两虎相争,如花再做决断不迟!”
一凡猜出了如花正为思华之事烦恼。
如花一愣,理当如此如此,果然关心则乱!
“一凡,小夏真的不肯成亲吗?”如花又蹭了蹭他的胸口,就像很多年前在爹爹的羽翼下那样。
真正的亲人?小夏在他心中的份量必定无可替代。
刚从煤山回来,一凡又开始给小夏写信,
废话居多,引经据典讲些人生大道理,小夏的回信总是很敷衍。
“小夏说,要找一个真正容得下她的人,让她可以不需要改变,永远做她自己。”一凡谈起妹妹的时候,不经意地泛起了小华所谓“慈祥”的目光,
“她若不愿意嫁人,那就不嫁好了!”
多好的哥哥啊!
难道一凡夺下封家,就是为了替小妹的婚事做主?
连不肯嫁人这样不容于世的事情都没有关系?
好伟大啊!
如花不禁幻想道,如果我也有一个这样宠自己的哥哥该多好啊,
一不留神脱口而出:“一凡作我哥哥吧!”
一凡脸色一变,随即缓了过来,把如花轻轻一抱,放在腿上,
紧盯着她,面有忿色道:“如花,我永远不会作你的哥哥。”
说罢深深地吻了下去。
……
如花瘫软在爱人怀里,胸口急促地起伏。
一凡的吻早已脱去了当年的青涩,多了蛊惑人心的滋味,的确教人欲罢不能啊!
“一凡,好棒——”
他又愣住了,虽然不知道“好棒”是什么意思,但也大致猜得出她的情绪。
在他的观念中,很多事情可以做却不能说,正如有些事情可以说却不能做。
如花沉浸在香吻的甜蜜之中,又开始自顾自地胡言乱语。
“王力宏是大家的,可是一凡是我一个人的;傻瓜,一凡比他好多了……”
“王力宏?”一凡轻轻抬起了如花的下巴,有点儿挑逗,又有点儿挑衅的意味。
“这个——”如花回过神来,自己又说漏嘴了,“他是我前世时的一个演员——阿——不——戏子!”
“哦”一凡抵着如花的鬓角,“你说的那个地方,真的连戏子也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吗?”
如花疑惑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花从来就不曾介意我……”声音幽远。
有些释然又有些惆怅,他一直以为,如花宽容地不予追问,只是出于一份深深的情意。
现在看来,世人的诽谤,也许她从来就不曾放在心上。
“一凡,乖——”如花轻轻地划着他的喉结,指尖留下酥酥痒痒的感觉。就是这个人,一直陪伴在身边,掌控着她的全部情绪,“夫君,我不要天地合、山无棱,我要你的目光只为我一个人闪耀!就像我对你那样!”
“好啊——”和煦的笑容,渗透了两颗心灵。
然而,正如墨菲定理预测的那样,好景不长,甜蜜的时候总会有不速之客。
双个人的卿卿我我被小红通报的声音打断:
“小姐,对门的东家吕湛来访!”
如花慌慌然地从一凡身上跳下来,一凡赶紧伸手一扶,生怕她摔着。
两个人急忙正了正衣冠,脸上都残留着可疑的红晕。
吕湛走进门来,见到一凡也在,一惊,倒地便拜,声音颤颤:
“封大人,小人有眼无珠,求封大人救命!”
耿周之争
采桑子一首
少年诗酒任狂侠,
遍看荣华。
淡看荣华,
待得知己共天涯。
回身百年指尖沙,
醒也由他,
醉也由他,
一期荣辱一期花
——pz大人
吕湛趴在地上,始终没有抬头,身体微微发颤。
一凡没有说话,也没有让他起身:
如花第一次看到这样冷若冰霜的一凡,就连初见时的冷淡,也不像此时令人心生敬畏。
笨蛋吕湛,连正主都没有弄清楚就来求情,何况口称“封大人救命”,且问封“大人”和您有什么交情?
官场上的潜规则,如花见得多了,可惜吕湛草莽江湖。
或许本想通过李家小姐去找一凡求情吧,居然在人家小情人家里撞上了,哈哈!
这可是官员的大忌!
两个男人都不言语,如花看不过去了,望了望一凡,
一凡叹了口气,说道:“吕兄何必如此大礼,请坐!”
吕湛战战兢兢地坐下,神色有些慌张。
在此遇见一凡,实在出乎所料,准备好的说法都不管用了。
“吕兄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一凡没有表情的声音,令如花想起了爹爹在人前的样子。
吕湛一咬牙,说起了当初花如斋一见之后发生的一切。
原来吕湛听一凡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料定煤山有变。于是到处打点,总算攀到了周相门下。
周相答应过问此事,千里调来吕湛父兄长谈,
不久,朝廷扳倒耿尚元,收服七妈妈,平定了煤山之乱。
煤山的事情渐渐平息之后,耿尚元旧部,即以工部侍郎于白为首,一批工院出身的官员,居然重翻尚元旧案,矛头直指周相弄权。周相却将吕氏父子推出来作替罪羊,刑部已判秋后问斩!
吕湛忧心忡忡,数次去找周相,都被拒之门外,不得以想起了花如斋,
得知一凡居然就是京城八卦中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夫”封舒让,只好来碰碰运气。
一凡听完吕湛所言,沉吟片刻说道:“我刚刚回京,不知京中大事,且容我查探一番,再给吕兄准信,可好?”
吕湛叩谢离去。
还需要查探什么?
朝堂上的事情能瞒得过一凡的耳目!
吕湛一走,如花又不规矩地爬到了夫君腿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爱人,仿佛在询问什么。
一凡苦笑,把她抱稳在怀中,反问道:“吕湛说的是实话,如花还想知道什么?”
如花眨了眨眼睛:“想知道,周相为什么会放过吕湛!如果是封相,应当会赶尽杀绝吧!”
“吕湛所知不多。吕治父子答应周相揽下所有罪名,慨然伏法,换来吕湛一命,延续吕家血脉!”一凡顿了顿,望着怀中的小女子问道:
“如花,你要不要救?”
如花犹豫了。
吕治父子是煤山之事的导火索,不法勾当定然不少,按律斩首并不值得同情,
但是如果是拿来给周奚雷作挡箭牌,就让人不爽了!
周相——周奚雷!府兵的事情,好大的胆子!
以前封相一心擢拔的时候,他品阶不高,只能远远地伏在朝堂末尾。
如花有意让新皇思华提携新人,恩结心腹,因此不仅没有因为封相的推荐而对周奚雷大肆提拔,反而隐隐有压抑之态。
没想到思华任内,封相交权之后,周奚雷竟翻出了滔天巨浪,排除异己、暗害女皇,要做个权臣,一手遮天!
如花有点儿好奇,这位周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如花——”一凡的鼻尖轻轻地点了点她的,
如花回过神来,问道:“一凡见过周相吗?不知是怎样的人物?”
“多年前在户部见过。有一回晋江发大水,死伤无数,要求放粮赈灾的呼声很高。正逢如花第一次对匈奴用兵,不在京城,右相也在为兵粮操心,压住了户部的折子。户部当时正是封相当权,许多人都劝父亲大人参劾右相弄权,同时放粮赈灾博取义名。唯有周奚雷,不过七品文书之职,凛然而起,拼上一条性命,劝封相全力支持兵粮,暂且不赈晋江之水。如果朝廷怪罪,他甘作受死抵罪之人。父亲大人谈起此人,颇多赞赏。除此之外,他是个——很安静的人。”一凡笑了笑,“后来封相向陛下推荐此人后,一凡就此避而不见,免得尴尬。”
A pany is defined by what it choose not to do!
领导者的素质就在于决定:哪些事情并不重要!
周奚雷果然是个颇有决断的人!如花更好奇了,
对于吕湛之求,自然心中有数。
次日,户部侍郎于白收到一凡书信一封:
如若吕家尽灭,谁可开道屠狼?
当夜,于白接待了久跪门前的吕湛,答应从中周旋。
不久,吕湛之父吕荀在狱中饮毒酒自尽,不知毒酒从何而来!
于白在朝堂上痛斥周奚雷不轨,暗指他杀人灭口、湮灭证据。
右相默然不语,皇帝不能决断。
结果,吕荀长子吕治居然无罪释放,封存家产尽数归还。尚元与周相之事,不了了之。
正值盛夏,荷香袭人,如花手里搅着一杯沙冰,懒懒地靠着栏杆享受香风习习。
这时小红来报,松涛酒楼的东家吕湛和哥哥吕治,带着厚礼求见。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