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对她的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可偏偏以前他什么也没说过,到了今日……瞿凝心里忽有所悟:或许,是因为受了“有人争”这件事的刺激吧。
对于这样的书生,或许她不把话说透了,他是不会明白的吧?
瞿凝默然片刻,叹息一声开了口:“您以为您现在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么?还是你以为您是范蠡,我是西施?您以为,您和我的好哥哥背地里在策划什么,我真的一无所知么?”她稍稍一顿,或许是因为这些话也在她胸口憋闷了太久,而四下里无人,只余下蝉鸣声声,掩住了他们这里说话的声音,她的语速便因为情绪的波动而越来越快,“哪怕是范蠡和西施,最后的结局也不可能是泛舟西湖上!破了的镜子,又怎么可能再圆!孔先生你知道我最佩服前朝什么么?”
这是一句反问句,当孔景豪慑于她此时越来越亮的眸光的时候,她已经自己给了答案:“不和亲不赔款,不称臣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有国二百七十六年,一直到末代皇帝死在煤山,他们做到了。你们呢?”
瞿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她没法忘记,当自己第一次听见他们商量割地赔款时候,自己失手摔烂的茶杯。
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对她的哥哥进言,说‘欲攘外,必先安内’。又说‘宁与外人,不与家奴’。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就是面前这个男人,为了保住她哥哥的皇位,殚思竭虑………最后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和列强签订一系列的合约,把土地财富拱手让给外人,换取他们对他皇位的支持。
她劝过哥哥,但女子的呼声,被彻底的无视了。
有一些话,她憋在心里太多年,如今一朝面对这个男人,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流畅的一点也没有停顿:“孔先生你知道我们国家现在剩下的面积还有多大么?你知道多少国宝就此流失,再找不回来么?你知道就因为你们的卑躬屈膝,我们的国人在那些洋人面前都是下等国民么?戊戌年的赔款,庚子年的割地……哪一桩不是你在背后的策划?孔先生,我不会和你在一起!就算我最后众叛亲离,孤身一人,我也绝不会和你在一起!因为总有一天,你会被历史死死的钉在耻辱柱上,为了你的那些所谓的权宜之计!孔先生,你叫唐终贼子,你在我面前自称微臣,但实际上,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大的卖国贼!而我,宁可睡在一个贼子的身边,也绝不会和一个卖国贼为伍!孔景豪,你听清楚了么,你和我,绝对不可能是一路人!我不爱你,不会爱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
这是瞿凝第一次,在孔景豪面前露出她真正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她话里显而易见,毫无伪饰的激烈愤恨,又或者因为她眼中燃烧着的灼灼火焰,那种难以掩饰的厌烦,孔景豪竟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在他今日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在公主出嫁之前和她表白心迹之前,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得到的会是这样一番劈头劈脑的怒骂。
没有脸红。没有心跳。没有感动。
有的只是憎恨和厌恶。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他们不是应该……不应该是有着一样的目标和追求的么?她难道一点也没有喜欢过他么?
他们孔家,可是最坚定的保皇党啊!
孔景豪顿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可若不是我和一干同仁们在其中周旋,陛下早就逼着退位甚至被逼出皇宫了,甚至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瞿凝长久的凝视着这张脸庞,最后她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如果哥哥因为不肯签那些屈辱的卖国条约死了,我愿意陪他一起死。又或者,若我侥幸得脱,我愿倾尽全力为他复仇。但现在……”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是我最亲的亲人,我虽然劝不动他,也不能伤害他,可我心里……”大义灭亲,这个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人终究是有感情的动物,“所以我只能当自己死了,不看不听不说……”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浮出了几分复杂,摇了摇头,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又回到了最初淡然平静的模样,仿佛方才像是咆哮一般指责着这个男人的人,并不是她。数年沉寂数年静默,不过都是因为,她和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言尽于此。男女授受不亲,以你我关系,日后最好不要再见。”瞿凝的话很冷。
孔景豪仿佛是被冻住了一般站在原地凝望着她袅袅娜娜离去的背影。
这是他一见倾心的女人,是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她表白心迹的女人。
不,这种结局,他无法接受!
孔景豪在树荫下攥住了拳头,将关节压得啪啪作响,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瞿凝……你等着,我一定会娶你。”
不,若你和我不是一路人,那么你又能和谁,是一路人呢?在这世上谁能像我爱慕着你那样,日后还接受你入门?
等唐家倒了,皇帝自会将你许配给我,到那时候,我自然会扭转你如今扭曲的想法……
孔景豪神色阴鸷的走了。待得这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一旁的红墙之侧,走出了两个军装打扮的男子。
前头一个面色沉冷,后头一个嬉皮笑脸。
只见后头那个给了前面那人一肘子:“提早见你媳妇的感觉怎么样?”
“……”男人闪身避过,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后头那个瞬间愕了一下:“欸?你不是哭着闹着不要娶她么?”怎么这会儿听他说媳妇两个字居然没炸毛?然后他一下子反应过来,笑了起来,“难道说,这么一见就喜欢上了?不说是跟封建腐朽联姻了?”
男人终于开口,他的声响低沉而平稳:“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不是封建腐朽。对,我会娶她。”
他转身斜睨了身后的男人一眼:“我们回去吧。”
“你不是来退亲的么!!”早知道见一面就能打消了他的想法,他又何必想尽办法的求人让他唐少帅能进宫啊!
“不退了,我们回去吧……”
“你不怕她那番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啊?”
“谁能教她说出这样的话?小皇帝?还是那个孔景豪?”
“……”
抗议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风里,御花园重新恢复了平静。
☆、第5章 风流云散(5)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瞿凝冷静到几乎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的态度,皇帝终于不再隔绝她对外的信息………每天的报纸,按时准点的继续送进了寿康宫。
第三天,当如常拿到了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报纸,很随意的扫了一眼的瞿凝,却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她心里忍不住的喊了这么一句话:我没看错吧?
头版头条。
唐少帅大闹国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一眼扫下来,瞿凝却撇了撇嘴:这篇报道,要是放在她前世,大概只能放进“娱乐新闻”里吧,头版头条什么的,绝对不可能。毕竟文中带着太鲜明的个人感情特质,瞿凝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的往最后看去………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
底下三个字:乐傅雯。
果然是个女人。瞿凝的唇角微微一弯:果然,只有女人才会用这种“羡慕嫉妒恨”的口气说起这件事啊。说唐少帅“冲冠一怒为红颜”,为她这个未婚妻子讨要嫁妆,那字里行间的醋味儿,她几乎能隔着报纸嗅出来了呢。这报道里头含着的将她比拟为褒姒妲己的恶意,也没瞒过她的眼睛。
她嘴角的笑容还没褪去呢,她嫂子,也就是皇帝明媒正娶的皇后,陆清妍已经进了门来。
一眼就看见她拿着报纸在读,陆清妍几乎是瞬间就皱了眉:“三妹妹,报纸上都是半真半假,哗众取宠的。你看看也就算了,别往心里去。”
瞿凝端起茶来啜了一口,嘴角的笑涡若隐若现,笑容真切而不带伪饰:“怎么办呢嫂子,我真往心里去了。”
“啊?”陆清妍一惊,她急忙皱眉劝道,“写这报道的乐小姐,据说和唐少帅以前是一起受得洗礼,但不管如何,唐少帅要娶的人是你。现如今唐少帅为你争取了这许多的嫁妆,至少你嫁过去地位就有了保障。妹妹且把心胸放宽了,你只要坐稳了大房的位置,别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瞿凝有些疑惑的看了她嫂子一眼。
半响,她摇头笑出了声。
“嫂子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将少帅为我出头的这件事儿,往心里记着了。至于那位乐小姐她和唐少帅以前的事儿,你不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呢。”瞿凝顿了一顿,笑容未敛,“我很感激他亲自为我出头,至于唐少帅和这位乐小姐的关系,很重要么?”
唐终肯亲自为她出头,她受宠若惊。
前日和皇帝说起冯家这件事的时候,她就估计到,自己肯定能带着不少嫁妆出门了。毕竟,要是觉得冯家出了手,那婚事能不能成,就不再是小儿女的j□j,而是变成了政治上的考量,也变成了男人的脸面问题。
但她没想到的是,唐少帅竟然亲自出马,为她争取到了国民权利。
报纸上说唐少帅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在那些无法被歪曲的事实里,她却看到了唐终所采用的策略:那个男人并没有采取最简单的武力解决的方式,而是据理力争,将她也归为国民的一份子。
中间的一问一答颇为有趣。
“宪法之中难道有规定,说公主便不是国民了么?”
“……公主当然是国民。”
“那么国民的财产权利不是应该受到保障的么?”
“是,但是那些财产都是不义之财……”
“崔议员,我记得你家有三房太太,几百顷地,你能一一交代你家里每一件财物的来历么?我若没记错的话,崔议员昨日还送了你三房姨太一只金凤点头簪,崔议员不妨交代交代,这簪子价值几何,你又是从哪里来的钱买的?议员一个月月薪不过二十块,这簪子却要数千大洋!”
哑然无声。
唐少帅并未就此罢休,平日里话语不多的他步步紧逼:“何以我们对其他公民们的过去既往不咎,却不能对一个小小女子从宽?是因为她将是我的太太么?”
“……不敢。”
“我唐某人的太太,难道还不如你崔议员的太太有地位么?”
“……”谁敢说不如,你捏着的枪是摆设么?
议员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哪怕他们被唐终的话吓住了,也总得对冯家那边有个交代。
于是最后来来回回,将三公主瞿凝出嫁时候的嫁妆,定为一百二十抬之数。当然,这一百二十台之中,不得有各种违禁品。
这一番拉锯的对话,被诚实的记录了下来,而瞿凝就是对此,表示十分满意。
她很欣慰的发现,自己在唐少帅眼里,并不再是腐朽时代的代言词,相反的,自己在他眼中,也是普通国民的一员!假如这是他的真正看法的话,那么是不是,她也可以稍稍的对婚后的生活期待一下了呢?
此生中的前十八年,她一直是作为一个公主的符号存在着的。
做一个普通国民,或许……比做公主更幸福。
眼瞅着小姑子的眸子里有了闪闪星光,皇后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小姑子素来是个淡然无争的性子,这会儿像是掉了眼泪?她一定是眼花了。
“妹妹,妹妹?”陆清妍忍不住的轻唤了她两声。
瞿凝一震回神,仰了仰脸,弯了弯唇角:“对了嫂嫂,今儿个怎么会有空来我这儿?”
总不会说是担心我吧?
皇后瞧着她面上恢复了娴静温柔,便怀疑自己先前果然是眼花了,不再提这件事,从袖子里取出了单子来,笑道:“三妹妹,既然少帅为你争取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那我们自然要大操大办,绝不能让妹妹失了身份。这嫁妆单子,嫂子跟你商量着办。”
瞿凝的眉间微不可见的轻轻一皱。
皇室现在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徒有虚名,徒有其表。
民间的税收早就不再上缴到宫中,内帑刚刚仅够皇室的开销,本身便是捉襟见肘,一百二十台……要填满,怕是难吧?她本身想要争取的嫁妆也不是白银黄金,也不必真金白银。
瞿凝心里想着,却不动声色的把单子接了过来………只一眼,她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轻轻将单子放在了桌上,轻轻一推,摇了摇头:“嫂子,这些东西,我不能要。”
皇后顿时急了:“为什么?”
瞿凝的眸子沉了一沉:“太重了,我要不起。”
☆、第6章 风流云散(6)
“要不起?”皇后的瞳孔缩了缩,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仿若讶然问道,“妹妹怎么会说要不起?”
瞿凝抬头对上了陆清妍的眼眸,她的眸子里,是一种镇定的,绝非虚张声势的了然之色:“嫂嫂,别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