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老人意欲阻挡,陆岷已大步入内,正色道:“若是耽搁了查案,你可担当得起?!”
纷杂的脚步声响彻空荡庭院,陆岷远远望到内院有灯火闪动,隐约还听得语声焦急。他霍然回身,朝着那战战兢兢的老人问道:“院中还有什么人居住?”
“都……都是内眷。”老人退在一边不敢抬头,陆岷展臂一挥,身后众人紧握弯刀快步闯入。但听女子惊呼连连,间杂着桌椅翻倒之声,在寂静的夜间听来格外刺耳。
禁军们将院中房屋紧紧围困,陆岷上前推开大门,清水似的灯光流泻而出。正屋内帘幔轻扬,显出了躲在墙角的数名年轻女子。
那几人俱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衣着鲜丽,朱唇粉面。见了这满院官兵,只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陆岷大为意外,急令手下再去其他房间搜寻。大费周章之后,却正如那看门老人所言,庄内除了这几名女子及仆役丫鬟之外,竟别无他人。
陆岷气恼不已,厉声盘问了那老人才得知,这几名歌伎是庄院主人从别处买来养在这里的,闲暇时便寻欢作乐,而今日一早主人已有事离开了此地,剩下几个歌伎留在庄内。
“主人可是孙寿明?!”陆岷紧皱双眉追问。
然而对方的答案却更让他吃惊。
老人摇了摇头,满脸诧异之色,“主人姓胡,是个生意人,官爷莫非是搞错了?”
“生意人?”陆岷望着跪在大门内的那几名年轻歌伎,再环视左右,不禁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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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马车在乡野间缓缓行驶,寂静的夜间唯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中发出轻微的叫声。夜风吹过道边树木,枝叶婆娑,落下斑驳影迹。
穿过一片林子后又行了许久,前方才有一座院落出现。马车行至宅门前,慢慢停下。
“到了。”男子跃下车,撩起了帘子。
双澄略显迟疑地探出身来,眼前的这座宅院看起来并不小,高墙深户,甚是幽静。
送她们来的男子躬身道:“娘子,这就是端王的别苑,请进去暂歇。”
双澄环视四周,却望不到任何人家,不由道:“怎么这里只有一座院子?”
那人笑了笑,道:“王爷狩猎的休息之处,四周当然不会允许其他百姓居住了。娘子待在这里也更安全些。”
蕙儿小声地向双澄道:“看起来好像是比咱们以前住的地方隐秘……”
说话间,宅门缓缓打开,有数名仆妇提着绯红灯笼出来,向双澄行礼道:“娘子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请娘子随我们进去休息。”
双澄考虑了一下,这才随着她们走进大门。
在她们身后的院门随之关闭。
绯色灯笼耀起朦胧光亮,沿蜿蜒石径一路入内,一幅幅雅致幽景显现于眼前。碧树葱茏,斜影轻移,如玉清流绕亭而过,在月下浮光点烁,宛如梦境。
双澄一边走着,一边望着远近景致,不知不觉间已走至一处院落前。此时带路的仆妇却转回身道:“娘子先在这儿等一会,主人会过来接娘子进内院。”
“主人?”双澄愣了愣,“端王不是已经离开汴梁了吗?”
“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仆妇只简单地答了一句,便提着灯笼缓缓走入□□,很快便消失在房屋转角处。
她颇为不解地回头,正想询问身后的男子,却忽听得一声铮然,回音袅袅,却是有人在寂静中拨动了琴弦。
双澄茫然四顾,可庭院深深,唯有琐窗朱户,玲珑楼阁,却望不到什么人影。
“这院子里住的就是主人?”她疑惑地发问,然而那男子还未回答,远处楼阁中又传来铮铮琴音。
起先只是零零落落不成曲调,渐渐的,就好似被阻遏的溪流越过山石,终成汇聚奔涌。一阕琴音起起落落,可不知为何,本因是悦耳动听的曲声却总隐含幽厄,常常是在最流畅之时忽而停顿,颤抖,仿佛弹琴者正备受煎熬,以至于难以抑制心中万分苦楚。
她为这琴声所吸引,却又觉心绪亦被其影响,回头想要再问,却惊觉身后已没了那男子的踪影。
甚至于,连一直静候的蕙儿也不见人影。
唯有远处幽径间似有人影晃动,使得双澄不由往那边追了几步,喊道:“你们要去哪里?!”
空寂的庭中回音萦绕,先前还铮铮淙淙的琴声却忽而一顿。“吱呀”一声,对面楼阁中有人推开了窗子。
夜风袭来,晃曳着檐下素白灯笼,亦拂动了窗内那人的轻罗长衫。
他已非年少,眉目间依稀可见昔日俊美,只是眼神迷茫,在月下怔怔地望着双澄。
双澄被这目光望得心里发寒,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岂料这男子却忽然紧握着窗棂,盯着她叫了一声:“阿蓁!”
她惊了一下,朝两旁望望又不见别人,便鼓起勇气道:“你是这里的主人?我不叫阿蓁,是刚才有人将我带进来的。”
“阿蓁!”男子似乎完全没听到双澄的解释,脸上浮现出欢喜神色,朝着她欣然道,“你……真的来了?我等你许久,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神情痴怔,忘却了所有似的只凝望着双澄,还未等双澄回话,又紧紧抓住窗棂,迫切地道:“你走近些,让我再仔细看看你……那么多年没见,我……真的,真的怕忘记了你。”
双澄惶惑不安,眼前这男子显然神智不清,她本想返身逃离,可是再望了他一眼,心间却浮起了另一种奇怪的感觉。
尽管他面容消瘦,眼神怔滞,可是那五官轮廓却让她想到了另一人。
——这个被困在琴楼中的男子,竟有着与九郎相似的俊眉秀目。
只不过九郎总是神情淡然,不惊尘烟。而他却目光急切,好似在黑暗中压制了许多年,如今才得见明月。
她强压着心头讶异,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抿了抿唇,道:“你……见过我?”
他从坚固的窗棂中竭力伸出手,唇边带着悲戚的笑。“是我,我是赵钧,阿蓁竟然将我忘记了吗?”
“赵钧……”双澄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若说原先还只是朦胧的猜测,那现在听到了他的名字,疑虑更深了一层。她不由又朝前疾步走到楼下,扬起脸问道:“你可认识赵令嘉?”
他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双澄,过了许久才道:“赵令嘉是谁?”
“就是九郎。”双澄见他还是迷茫之状,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宫中的人都那么叫他,他的幼名叫阿容……”
“宫中?”赵钧喃喃重复一遍,眼中忽而流露出惶恐之色,“你是从宫中来的?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还有你爹呢?你大哥呢?他们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紧握着窗棂的双手亦不住发颤。双澄怕引来别人,急得踮起脚尖,道:“没有,没有人为难我!我也没有什么大哥,你不要叫喊了!”
可是赵钧却依旧面露惊恐,将手奋力伸向双澄的站立之处,隔着窗棂悲声道:“阿蓁,过来!来我这里,我再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了你!”
双澄抬头望着他那满是痛苦的眼睛,心中虽对其有几分同情,可毕竟还是不敢伸出手去触碰。
正在此时,却又听远处有人低声喟叹:“这月下一见,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吧?”
☆、88|3。16|
第八十八章惊破南柯本一梦
双澄惊觉回头,但见小径那端花丛掩映,有女子沐着月色静静站立。
“你是……”她惊愕地望着那个女子,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女子并未回应,只是慢慢地走到了近前,抬头望了一眼琴楼,又侧过脸向双澄道:“是不是看到他,就想到了你的九郎?”
檐下灯笼的光晕笼罩如纱,女子站在阴影处,面容虽还有几分朦胧,却比之前要清晰许多。双澄怔怔地望着她,过了片刻才讶然道:“你是,你是当初在亳州的那个乐伎?!”
“正是凌香。”她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笑意,眉间却始终未曾舒展。
楼上的赵钧还是焦急地呼唤着“阿蓁”的名字,凌香抬头朝着他道:“太子,阿蓁在这里很是安全,没有人再能将她带走。”
“让我出去……我要与阿蓁在一起!”他紧抓窗棂,神情痛苦不已。凌香却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向双澄道:“这里不是谈话之处,我们另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想往石径那端走去。
“等等!”双澄震惊不已地追上几步,“你刚才叫他太子?官家不是还没有册封太子吗?他又是什么人?”
凌香挑眉看着她,道:“为何非要是现在的太子?你要想知道内情,随我来便是。”
双澄一怔,可还未及再度追问,凌香已施施然朝着灯火晦暗处走去。双澄急于弄清其中缘由,便不由自主地朝着她追了过去。琴楼上的太子赵钧眼见两人离开,更是嘶声叫喊。那叫声凄厉悲苦,即便是双澄听了,也觉惶恐不安。
她本已追至凌香身边,此时不由停下脚步回望。有数名黑衣人已冲上琴楼,将赵钧强行拽离窗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这个人关在这里?”她不忍再看赵钧那绝望的样子,朝着凌香追问。
凌香却依旧神情淡漠地走着,过了片刻才低声说了一句:“对于一个疯子,还能怎样宽容?”
“可是……”双澄还待说下去,凌香已转入另一条小径。此处楼阁幽寂,满地落花,凌香顾自走上台阶,推开了一扇大门。
“请进来一叙。”凌香低声说着,躬身行礼延请。双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这厅堂。
浅白光华流泻如水,室内明烛高照,正中央的檀木几案上垂有深色帘幔。双澄正打量四周,凌香已将屋门轻轻关闭。
听到关门之声,双澄警醒回头,凌香却已敛容下拜:“本来早就想将娘子接来,无奈时机不到,若是贸然出手只会徒增麻烦,因此拖到今日才行动,还请娘子不要惊讶。”
她神情异常恭敬,眉宇间隐隐含忧,却让双澄越加不安。
“什么时机不到?”双澄紧蹙着眉问道,“这究竟是谁的宅院?!难道是淮南王的?”
“娘子请勿惊慌。”凌香朝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后慢慢走到近前,望着她道,“适才在琴楼上的男子想必令娘子印象深刻……他虽早已痴傻,但有些话却还是真的。”
双澄警惕地盯着凌香,过了片刻才道:“你刚才说他是太子……”
“正是。”凌香深深呼吸了一下,涩然笑了笑,“但世间百姓却只知他在十六年前便因宫中失火而亡故……想来你以前住在深山,就连此事都不甚清楚。”
双澄震惊不已,先前见到那个神志不清的男子,虽听他自称赵钧,却一点都没想到他的身份。直至此时凌香说到往事,她这才隐约有些印象。以往下山时也曾听人说起过当年宫中失火的事情,可那时她也只是当做奇闻异事听听而已,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会在这幽居之中见到真正的怀思太子。
“怎么当年他其实没有被大火烧死?”双澄惊愕道,“那为什么他又会在这里?”
“当年宫中失火之时,太子早就疯癫。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总想着要将他彻底铲除。”凌香缓缓走到堂中几案前,凝视着案上香烛,“所幸宫中另有人想将太子作为博弈的筹码,于是便设计纵火,趁着众人混乱之际将太子偷梁换柱送出了大内。十几年来,他一直被软禁在寺庙之中,直至前段时间,我才派人将他找到。若非这样,只怕他现在就又被人利用,成为了要挟官家的令牌。”
“官家?”双澄本还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关,但听到这里不由想到九郎,急问道,“怎么又有人利用太子要挟官家了?”
凌香漠然一笑,依旧背朝着她,低声道:“你不是与赵家九郎甚是亲密吗?难道不知官家与太后势如水火?”她顿了顿,语声愈加低沉,“说起来,官家还真是个过河拆桥的人。当年他是先帝的二皇子,却因生母出身低微而没有机会入住东宫,为了除掉赵钧这眼中钉,便与当时的潘皇后联手怂恿先帝派太子出征北辽。先前几战我朝连连报捷,不料最后的雪山一战,我新宋大军误入圈套,竟几乎全军覆没。战败而归的太子因此被废,而护佑太子出兵的傅泽山将军父子亦因此备受非议。一身忠骨的傅帅为证清白而拔剑自刎……傅老夫人、傅家三娘子相继死去……傅少将军被流放充军,少夫人抱着孩子随他而行,却不料在途中遭遇洪灾,两人都被卷入滔天江水……”
凌香说至此,已是声音哽咽,纵使她撑在那几案边缘,身子犹在不住发颤。
双澄原先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如今听来,也觉异常沉重。几案上的香烛袅袅生烟,她上前一步,轻声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内情的?”
凌香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