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装死!”那几名男子迅疾上前将他困在中间,声色俱厉。
“你们……你们是太后派来的?”钱桦扒着石缝艰难问道,那几人却面色冷峻,并没回答。此时自万胜门方向缓缓驶来一辆玄黑马车,石栏边男子望见之后,便将钱桦一把拽起拖到岸上。
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钱桦浑身瘫软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抬起头来。
车窗半开,里面的人让他为之一惊。
“九……九殿下……”他使劲抹了抹脸上的脏水,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所见。
九郎斜睨着他道:“钱殿头不是外出与亲人见面吗?怎落得如此狼狈?”
钱桦原以为是太后派人来擒他回去,可如今出现的却是九郎,叫他一时之间乱了头绪。但他随即换了神色,一脸痛苦地抓住车轮,悲声道:“奴婢难得出来一次却遭到无赖追打,这肩上被砍得血肉模糊,刚才见了这几位弟兄却又慌了神,幸亏九殿下赶来才救了奴婢一命……”
他涕泪交横甚是逼真,九郎却只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钱殿头随我回去,太后那边正着急。”
钱桦一听这语气就觉不对,连忙拱手道:“殿下费心,但奴婢现在浑身秽浊,请殿下先行回宫,奴婢自己找个地方清洗了之后自会回去。”
“不必了。”九郎抬起下颔一示意,车边的一名男子便快步离去。
“早就给你预备了车马,就停在前面巷口……”九郎正待要那几人再将钱桦拽起,岂料他竟猛地爬起径直往对面冲去。幸好近前两名男子反应迅速,一下子就将其重重按倒在车前。
九郎打开车门厉声道:“还想作甚?数名禁卫在旁,难道能容你逃走?”
钱桦被人踩得紧贴着地面,脸孔都已扭曲,嘶声哭道:“我回宫便是死路一条!殿下不是已跟太后决裂了吗?为什么还帮着她来抓我回去?!”
“这些与你无关!”九郎盯着他道,“白光寺里的人到底是谁?你若肯说出来,或许我还能给你一条生路。”
钱桦心中一震,听九郎的语气似乎并非为了太后而来,否则怎会问起白光寺的人?可这其中关系重大,如果告诉了九郎,太后那边岂不是更要杀他灭口?而九郎素来不问政事,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疑惑在他头脑中翻来覆去,九郎眼见钱桦神色犹疑,似是不敢轻易答应,便挥手叫那数名禁卫暂时往边上退了几步,又道:“此时回宫嬢嬢不能饶你,你自己流落在外也是生不如死。何况我要是走了,说不定几时就有人来取你性命。倒不如老老实实说出真相,至少我这边并不想杀你灭口。”
钱桦身子发颤,他在太后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虽然有些重要内情并不完全熟知,可白光寺那个怀思太子的身份却是一清二楚。当年太子被废之后神志不清,先帝为避免他出事而将其软禁在后苑。可没过多久先帝也病重驾崩,就在宫中为了处理丧事而忙乱不堪时,太子所住之处忽然失火,熊熊烈焰吞噬了整座院落,火灭之后只找到一具焦尸。
太后面对闻讯赶来的二皇子,声称那就是被烧死的太子,而其实却是趁乱将太子送出了大内。为的就是将其作为要挟,以避免二皇子登基后对自己翻脸成仇。
这样机密的事情,怎能对九郎说出?可要是坚持不说,自己岂不是也陷入绝境?
“我……我要是说了,九殿下能保我不死?”钱桦哆哆嗦嗦地攀着车轮,望向九郎。
这时斜后方的巷子里已驶来另一辆马车,旁边跟着的正是先前离开的那个男子。九郎看了看他,道:“我们留你一命自然还有用处。你若是答应,便去那辆车中待着,我自会带你去安全之地。”
他吃力地吞咽了一下,又往四周胡乱张看一圈,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带他过去。”九郎向边上的男子示意,那几人抓住钱桦衣衫,便将其推着走向那辆马车。
这周围本就冷僻寂静,钱桦脚步蹒跚地朝那边走了几步,却忽听得风中传来数声尖利的啸响。
“趴下!”身边的男子顿时警觉,厉喝着将他按倒。
然而利箭已自高处疾速射来,划过碧青长空,倏然刺进了钱桦的后背。
☆、72|3。16|
第七十二章杨柳风前别有情
对面高楼上有人影一晃即逝,禁卫首领一经望见,旋即带着数人飞奔追去。其余禁卫将钱桦拖至马车前,车夫将他拽了上去,但见钱桦后背一箭深透,嘴角已不断流出鲜血。虽是如此,他仍拼命抓住了九郎的衣袍下摆,喘息着道:“殿下……救我……”
“快离开此地。”九郎一声令下,在禁卫的紧随之下,马车飞速驶向西北方向。一路上行人见状纷纷避让,而趴在马车里的钱桦仍是血流不止。九郎心急如焚,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问道:“白光寺的人到底是谁?”
“太……太子……”钱桦有气无力地歪倒在他脚畔。九郎一怔,随即追问道,“什么太子?”
一股污血自钱桦口中涌出,他的目光已经涣散无神,唯有嘴唇还在微微翕动。九郎单膝跪下凑近了他,只隐隐约约听得他在念叨。
“先……帝……怀思……”
“怀思?”九郎心中震动,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说的是怀思太子?!”
钱桦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脸色急速转白,挣扎着张了张嘴,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至此时,他那沾满血迹的手还紧紧攥着九郎的衣袍。
马车在平整的道路上一路疾驰,铜铃发出悦耳之音。九郎跪坐在座位前,过了许久,才缓缓松开了手。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十六年前,当时的太子赵钧因宫中失火而死。可是钱桦刚才说的“怀思太子”,不正是官家给予赵钧的谥号?
钱桦没有必要在临死前再故意说谎,而他所说的如果属实,那么当年的大火难道只是一场骗局?而太后又在其中承担了怎样的角色……
煦暖的阳光照进车窗,九郎的手心却阵阵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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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穿过朱雀门入了内城,一直行驶到东北角一处宅院前才停了下来。当初双澄从端王府暂时离开后就曾被安排在此,可惜随后就遭遇钱桦告密而被带去见了太后。自那之后,这院子便空置了下来。
九郎下了马车径直入内,穿过前院之后,便是一个小小园圃,边上另有厢房。他身边没带其他随从,独自进了正中间的屋子,随即关上屋门,朝着早就等在里面的人沉声道:“钱桦被灭口了。”
“还是去晚了一步?”坐在桌前的端王皱眉站起,脸色凝重。
“不是,本来已经将他抓住准备带回这里,谁料斜侧楼宇上有人放出冷箭,正中钱桦后心。”
端王急切追问:“那你可曾先问出什么来?”
九郎微一犹豫,手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他临死前念叨了一个人……但我觉得很是诡异。”
“白光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端王迫切地望着九郎,身子微微前倾。
九郎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缓缓说道:“怀思太子。”
端王的瞳仁顿时一收,撑着桌面的手指亦不觉僵硬,小屋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过了片刻,他的脸上才浮现出勉强的笑意。“你觉得他所说的是真是假?”
“他当时已经走投无路,我许诺若是他能说出实情便可保住他的性命。但后来一箭飞射,钱桦应该已经自知是被人灭口,在那情形之下,他还有何必要替主人隐瞒真相?”九郎始终没有正式将“太后”一词说出,似乎还不愿直接面对这一事实。
端王深深呼吸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么当初后苑的那场大火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多年来,怀思太子始终活在人间,只是改名换姓藏在了寺庙……据探子说,他一直都神智不清,全靠着白光寺的僧人们照顾,钱桦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会去看一看。看来钱桦是受人所派,而能指使他的,恐怕就是嬢嬢了……”
九郎低眸望着地面上的砖缝,不出一言。
端王知道他内心感受,便又换了委婉一些的语气道:“不过嬢嬢总算是保全了怀思太子一命,否则的话,说不定他当年就被烧死在后苑了。”
“可她为什么要将怀思太子弄出大内藏在寺庙?”九郎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忧虑,“你觉得嬢嬢是在一直保护着他?”
“那不然呢?”端王反问,“九哥难道不这样想?”
九郎似有所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端王凝眉道:“而今还有一桩难题,就是到底又是什么人劫走了太子,现在躲去了哪里……”
“难道五哥都查不出任何踪迹?”
端王叹了一声,道:“说也奇怪,曾有人看到那一伙人出了白光寺,可当时城中多发骚乱,兵卒们都忙于抓捕惹事之徒,只怕那伙人走的都是城外小道,故此便查不出他们究竟去了何处。但他们如果带着怀思太子,应该还到不了临近县镇。毕竟进城之时都会有人盘查,若发现这样一群行踪可疑的人,必定会向官员通报,然而我至今还未收到任何消息。”
“那么就是藏在了汴梁城外的某处了?”九郎低眉想了想,“寻常小屋是必定不行的,怀思太子既然言行异于常人,他们必定会将其藏在较为隐秘的地方。或是人迹罕至之处,又或是深宅大院,五哥想必也会派人暗中搜查吧?”
端王点了点头,“但汴梁城外庄户甚多,荒僻之处也有不少,要想查到只怕不是易事。”他顿了顿,又道,“钱桦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还在马车里。五哥打算怎么处理?”
端王又拧起眉头,慢慢道:“这事在宫中千万不可声张,即便太后那里也不会希望被旁人知晓……今次叫你出来已是冒险,后面的事情就由我去办吧。”
“近日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我也愿意为五哥分担一些。”九郎看了看他,见端王眼神渺远,不由叫他道,“五哥还在想着什么?”
他回过神来,扬起唇角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在想着如何回宫与太后交谈。”
九郎一听他提到太后,情绪便明显低沉了下去。
他心中虽不愿承认,可如果推断没错的话,将钱桦灭口的人应该正是太后指派。
从小到大他一直受到嬢嬢庇佑,在他心目中,嬢嬢虽然有时严厉固执,可心地始终是仁慈的。在他被冷落的那些年里,只有嬢嬢待他极为亲近。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因大病而被从太清宫接回汴梁时,嬢嬢一见到他,便抱着他痛哭不已的模样。
那是真正的痛彻怜惜,一点都掺不了虚情假意。
可现在究竟是怎么了,先是因为双澄而引发了他与嬢嬢的矛盾,如今竟又亲见杀手将钱桦一箭穿心。钱桦虽然令人厌弃,可毕竟兢兢业业地伺候了嬢嬢二十多年……
九郎以手撑着前额,神情有些疲惫。
端王静默片刻,道:“你放心,我不会与嬢嬢针锋相对。而且官家还未回京,一切又没核查清楚,我暂时还是以静观等待为主,或许事情会发生转变。”
“我其实不愿与嬢嬢为敌……”九郎低声说着,望向了透着微光的窗纸。
端王微笑了一下,“谁会愿意与嬢嬢作对?我也是她的皇孙。”
外面有风吹过,娇莺在窗台落下又飞走,只留下一串清灵啼声。端王抬手轻轻推开几分窗子,淡淡的阳光便挥洒了进来。
“我已查明雍王府中的一名掾吏在城中骚乱前离开了汴梁,说是老家的祖父得病,连带着妻子儿女都走得匆忙。”端王淡淡道,“只是这时间未免太过巧合,而且他的身材样貌,也与那些无赖地痞说的近似。所以接下来便该由元昌出马,循着那人的去向追踪下去了。”
九郎微微一怔,“那双澄也要跟着走了?”
“不舍得吗?”端王笑了笑,扬眉问道。
“不是……”九郎心中其实还是担忧,但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明显,他忖度了一下,抬头道,“五哥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端王略想了想,随即道:“既然你想见她,那就索性先待在这里,我命人将她接来即可。”
“是否安全?”
“尽管放心。”端王拍了拍他的肩头,“只是不能久留,随后她便得跟着元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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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乐坊中的双澄早已快要闷坏,忽听说九郎想见她,便是惊喜交加。可见来人既非冯勉也非元昌,不由心存警惕道:“真是端王和九哥让你来的?”
那人在来之前便受了嘱托,见她不信,只得从怀中取出一枚松竹碧玉佩,“九殿下说娘子见了这个就知道真假了。”
她接了过去仔细审看,这碧玉佩果然是九郎一直系在腰间的。双澄这才安下心来,跟着此人下了画楼,从后门而出,坐上了那辆马车